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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事
八年前,永丰十八年,春寒料峭时节,太子十七岁,即将在次年离开宫中居住。沈韬被指定成为新一任的太子伴读。
说起来那年除了太子伴读换了新人外,后宫里甚是热闹,这一年天子不仅晋封薛妃为贵妃,更接连擢升了十余位宫人。自太子生母李皇后薨逝后,继任中宫的赵皇后因身体抱恙,执掌凤印不足二载便渐疏宫务。每逢年节盛典,代替病弱皇后主持六宫仪典的总是薛贵妃,久而久之,人们有时候经常忘记赵皇后才是六宫之首。皇上和薛贵妃站在一起熠熠生辉,堪称璧人。
这边圣旨要沈韬伴读的消息刚进入沈家,工部侍郎沈瑾顿时慌了神。接了圣旨他就久久无无言震撼,事先没有任何心理准备。虽说他家也是世袭侯爵,并且几代都有科举出身,然而京城这样的人家也是颇多,他万万没想到自己毫无文名的儿子也会被选上?他平常尽心看管儿子,尚如此艰难,现在要去宫中伴读,不会闯出什么祸端来把?毕竟伴君如伴虎。送走宣旨太监后,沈瑾就陷入了无言的沉默。
父子两一起接的旨,贵妃手下的大太监何总管来传的旨,可转眼间沈韬那孩子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沈瑾叹气,回房去找夫人柳娘商量入宫种种事宜了。两人一致觉得要先去宫里还有去各大同僚家走动走动,打听打听。
沈韬在后院祠堂里,坐在蒲团上,望着祖先们的容像,满是惆怅。沈韬的高祖父出生云南,以军功获封世袭侯爵,后来海清河晏,便举家在京师住下。自其之后,沈家再无子弟从军,皆科举出身出任文臣。沈瑾年少时本以文采扬名,曾是同辈中风华无双的才子之一,只是不知何故转攻算学,终因精于此道入职工部,专司京师及周边各地的工程营造。沈家虽世代承袭侯爵之位,但因历代皆有子弟担任实职官员,且联姻对象虽偶有勋贵却以清流世家居多,加之对爵位传承始终持低调态度,故在大周诸多世族中始终维持着安稳清贵的门风。
这侯府气运在沈韬这代陡生波澜。袭爵主支沈瑾膝下唯二子息:元配所出嫡长子沈韬与继室柳氏所生次子沈淮。而承爵嫡子偏生性耽弓马,厌弃经史。纵然大周准许荫生直赴乡试,可是乡试亦是难考,沈瑾如今最头疼便是儿子的乡试,本想在今年抓紧督促他用心学经史,却被意外打乱了。
沈韬打发了祠堂里的下人,独自在祠堂里出神,先是端坐在蒲团上,随后索性躺了下来,祠堂安静的一点声音都没有。他最为敬仰那位素未谋面的先祖,梦想着能像他一样早早投身军旅,然而如今却不得不去担任伴读。不知过了多久,沈韬恹恹起身准备离开,却听到一阵沉重的脚步声,莫非是父亲来了?沈韬心中一紧,连忙躲藏起来。果然是沈瑾。
只见沈瑾进了祠堂,点了新香,先拜了三拜,然后在祠堂中蒲团跪了下来,道:“后世子孙沈瑾诚心祈求,愿列祖列宗保佑韬儿。这孩子虽行事与常人不同,但我深知他心地善良,抱负远大,只怕他年纪尚小,不知人心叵测,世事艰辛,故而常常严格要求于他,如今他要入宫,波谲云诡,但愿韬儿能逢凶化吉,就算有事也请降于我一人,惟愿两个孩子平安长大。”
沈韬在后头听着,不知不觉眼前起了一层朦胧的雾。
随后几日,整个沈家都上上下下都在忙这事,也在讨论这件事。
“听说老爷在祠堂呆了很久。”浆洗房的婆子借着捣衣声遮掩私语。
“伴读哪是好差事?伴君如伴虎,伴太子肯定也差不多。”送衣服来的丫头叹气道。
“大公子上月还替我捎过冻疮膏......”婆子放下衣服合十说道,“阿弥陀佛,菩萨定会保佑的。”
日子越来越近,眼看离入宫还有几天。沈瑾的把儿子叫去了书房。
“可知为何唤你?”未等沈韬抬头,沈瑾沉吟道:“永昌侯府杨家当年无限风光,而今史官笔下,不过'杨氏谋逆,阖族流徙'八个字。我这辈子小心谨慎,也未想到竟然会被卷入夺嫡中。”
沈韬轻轻道:“既入天家樊笼,父亲不必忧心儿再效纨绔行事。儿子在国子监也呆了快两年了,事事都会小心。”
“正因如今身入九重阙,才更令人担心。你年纪还小,不知朝中险恶。”沈瑾将茶盏搁下,“为父当年转而攻读算学,是因为多年前一桩旧案,二十年前国子监有双璧,一是风晟,二是杨云。虽说为父也小有才名,终不及他们胸中丘壑。那时我们个个想着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
“杨云便出自永昌侯府,那年他叔父因言获罪,叔父全家抄斩,其余族人流放。风家当时在朝中小有势力,却无一人施救。据说风晟曾为了同窗之情向风父求情,却一直被家里禁足,直到杨家流放后才解除。再后来,谁都料想不到仅过了半年光景,就碰上滇南时疫横行,杨家染疫,几乎全族覆灭,那杨云也在其中。自此风晟彻底沉沦,书也不念了,在庙里疯疯癫癫呆了几年,才终于重新出来科举入仕。”
“风大人竟然为了一个同窗在庙里呆了好几年,还和家里决裂了?想必他们同窗之情甚深。”沈韬自忖自己没那么热心。
“风家为了自保,自是不会参与此事,风晟却认为他父亲应该据直上书,风父怕风晟惹事,就索性把他关在家里了。他们俩当年都是我同窗,本是京城最耀眼的世家子,后来却是一个死了,一个疯癫了好几年。”
“果真命运弄人。”沈韬闻言,万没想到如今万人之上的首辅竟有此过往。
“如今风大人亦在太子师之列,你日后自会得见。原本太子学业应由他主导,然他以冗务推脱,现只偶尔讲学。太子太傅一职,反落在了刘景行肩上。”沈瑾稍作停顿,意味深长,“提及刘景行,此人在翰林院沉寂多年,同科或外放高升、或锒铛下狱,唯他一直待在翰林院,似被世人遗忘一般。直至陛下遴选东宫师傅,竟发现唯他资历年纪恰堪此任——余者非太过年轻,便是早已离京任职。”
“这伴读之事明面是礼部和钦天监操办,实则还需皇上和贵妃同意。毕竟选太子师傅也算是皇上家事。”沈瑾停顿了下,继续道,“我揣测,贵妃择你,一则是因沈氏无人列席吏部刑部等枢要,二则是你这浪荡名声在外。”
沈韬道:“父亲何以断定,为什么不会是儿子真的像圣旨上说的如此才德兼备?”
“为父倒愿如此,那至少我脸上还有一点荣光,”沈瑾瞪他一眼,“你看看你在国子监这两年的成绩。”
“至少我的骑射不错,算学也继承了父亲。”沈韬给自己辩白。
沈韬摇摇头,“本朝最看中的还是经义,若经义上不行,其他就没人在意,须要经义好,再瞧其他。你经义不行,骑射却好,这不是众人眼中好游纨绔之像吗?再说你在国子监的出勤,三月我离京,你便告假一月,混迹山林僧道之间,甚与市井之徒交往过密……”沈瑾越说越生气,“我前脚刚回来,后脚国子监祭酒都告到家里来了,差点就不能复课。”沈瑾边说边感觉自己头疼病也快犯了。
“父亲亦执行了家法,儿子卧床多日方愈。国子监实在无聊,儿子只是去寻访民情。”沈韬低声嘟囔。
“不打你,如何向祭酒交代?规矩何存!”沈瑾只觉额角青筋直跳,“国子监无聊,你便去寻访民情?纵要体察,不能待科考之后?”
他长叹一声,:“罢了,前事不提。今夜没空与你掰扯这些琐碎。为父需与你分说当前形势。”
“太子在宫中虽然少助,但他始终是正统第一继承人,朝中拥趸太子的臣工不在少数。确定伴读名单的时候,内阁迫于压力已基本将贵妃外戚势力排除。贵妃转而否决国子监寒门才子,斥其门第不足。几经博弈,你这‘名声显赫’的纨绔,反成双方妥协结果。”
沈韬闻言,道:“父亲,儿子我发现,我突然成了稳住朝局关键人物。”
“休要胡言!”沈瑾被他搞的哭笑不得。
“宫中规矩森严,太子又勤勉,或能约束于你。为父虽盼你上进,但更怕你卷入漩涡,危及自身,累及全家……”沈瑾语气沉痛,“韬儿,入宫后,谨言慎行,平安为上。休沐之日,速速归家。”
沈韬心头一震,先前那点玩世不恭的姿态大减,他喉结微动,终是低下头,声音微哑:“父亲的话,儿子记下了。在宫里,我一定谨言慎行。父亲无须忧心,儿子只是去宫里读书,走个过场过个几年,一切照旧,该干嘛干嘛。”
“你须牢记两点,”沈瑾凝望着他,一字一句道,“一,兢兢业业,恪尽伴读本分;二,千万谨慎,不可与东宫牵连过深。我沈家但求安稳度日,天家之事,一旦卷入便是九死一生。你且暂栖太子身侧,待为父寻得时机,再谋脱身之策。”
自己能做到什么程度,他无法预测。但看着父亲殷切而忧虑的目光,沈韬将心头的波澜压成一片沉静,终究是郑重地点了点头。
沈韬不认识太子。仅有过一面之缘,还是远远望着。那是永丰十四年元宵节的时候,皇上皇后和太子,在宫廷城墙上会见全城百姓。
那一天,花市灯如昼,月上柳梢头。
旁边的人在惊叹皇上的威仪,皇后的端庄。当时的太子,面似冠玉,脸含春风,跟在皇帝身边,稚嫩的脸庞,化出一丝笑容。站在城下前排的沈韬因此有了惊鸿一瞥的印象。
那时他从未想过,自己会和太子有交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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