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些邦信

作者:见怜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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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飞鸟症


      他们说,这只鸱鸦是从淮阴侯的血里飞出来的。

      刘邦听着宫人描绘着当时的场景:韩信身上致命的伤口连涌出的血液都已半凝固,宫人本欲上前收敛这位死状惨然的君侯尸身——却不想她方一靠近便惊呼一声,慌乱往后趔趄两步。

      一只黑色的鸟雀从淮阴侯的伤口钻出来。它身上很奇怪地未曾沾染任何血污、又或者冤血早就浸透了每根羽翼。它并不飞走,也不鸣叫,只是立在韩信的尸身上,点漆一般的眼安静地注视着众人。宫人定了心神,看这乌鸟似乎不会伤人,小心地上前将它从宫室内唯一的死者身上捧下来。

      鸱鸦与淮阴侯的死讯一起被送到皇帝面前。刘邦愣了愣,尚不知道该摆出怎样的表情来迎接这个消息,就被送来的乌鸟吸引:“你是说,这鸟雀是从淮阴侯身中飞出来的?”

      “不敢欺瞒陛下。”侍者恭敬地回话。那鸱鸦本来十分安静,被人抱着献予君王看,此时却忽然翅膀一展,飞落到侍者的肩上,偏过头不朝殿上君主处看。侍者被这忽然的变故吓得要谢罪,却见皇帝笑了笑,屈指向乌鸟招呼了两下:“过来。”

      刘邦本来想脱口而出“韩信”二字,却忽然觉得这个名字竟然这般灼喉烫口,于是皇帝顿了顿,脸上的笑意淡下来,将接在其后的词语改了口:“……淮阴侯。”

      过来,淮阴侯?侍者跪伏在地,心下惴惴,疑到莫非陛下没听清适才他所上报的淮阴侯的死讯?惊疑间却觉肩上一轻,悄然抬眼一看,原是鸱鸦翙翙飞至帝王的臂上。皇帝似乎为乌鸟的顺从感到满意,面上又带上笑意。刘邦以手指梳理着鸱鸦的墨羽,很是愉悦地自语:“淮阴侯……大将军……大汉这般辽阔,不如待在朕身边吧。”

      侍人为君王此时的神情所慑,忙敛目垂首,心中却惶恐非常:陛下莫非疯了?

      刘邦自然是没有疯。

      张良献上的楚地旧籍摊开在桌上,竹简上载着几乎可以称之为匪夷所思的词句:“……死为鸟从疮中出,所爱者破姓名生……”刘邦只看了一眼便放在一边转而逗弄鸟去了。

      皇帝的手指划过鸟羽,笑意愈盛:“做鸟好啊……淮阴侯,天下何等广阔,留在朕身边吧。”

      鸱鸦抖了抖羽毛,避开君主的手指。刘邦不恼,反倒锲而不舍地接着追着乌鸟逗弄。鸱鸦被捉弄得烦躁,一偏头就给皇帝的手啄了一口。刘邦“嘶”了一声,屈指敲了敲鸟喙:“小兔崽子,真啄啊。”

      鸱鸦跳远了一步,不理会天子佯装的发怒,低下脑袋梳理自己被打乱的羽毛。刘邦等了片刻,等不到乌鸟显出任何反应,又讪讪凑回去,装模作样地看了片刻:“还挺爱俏。”

      鸱鸦抬起头看他一眼,刘邦伸出手,让鸱鸦上了他的臂膀——他叫人将乌鸟双翼之后的长羽剪去了,现如今鸱鸦的双翅不过扑出几步的摆设,连皇宫都飞不出去了。

      “就这样。”皇帝轻喃一样地出声,凝视着臂上的乌鸟,“不要飞出去。”

      鸱鸦漆黑的眼中只映出刘邦缩小的影子。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皇帝又笑了,他再次重复了一句:“做鸟好啊……”

      韩信一开始并不是鸟——当然,这是句废话。但其实刘邦一开始认为韩信是一把剑。在汉军帐中侃侃而谈的年轻人真的像是锋芒无匹将将出鞘的宝剑,这把宝剑为他撕开了整个天下,国士无双锐不可当。这样的神兵却曾于万人瞩目下向他奉上剑柄,刘邦不能不感到目眩神迷——韩信感激于他举军尽惊王不疑;但面对越发夺目的大将军,对于当年那般赤诚接过他手中将印的韩信,刘邦怎么能不生出几分幸然?

      可当神兵为他扫平天下后,望着劝进他称帝的韩信,刘邦忽然发觉了一件事。

      这样的宝剑,他没有剑鞘。

      韩信多么锋利,可难道他手握剑柄便没可能为剑锋所伤了吗?

      宝剑悬于楚地,天子夜不能寐,既然韩信亲手将剑柄给他,就应当自愿为主君折锋。

      韩信到了长安,他不再是立在那便是破军杀将的神兵,而是皇帝的淮阴侯。

      但是韩信、但是淮阴侯……

      淮阴侯又变成一面镜子。这面镜子不映照山水不映照其他人,只映照着过去的未来的刘邦。刘邦看得出在长安的韩信寒潭一样平静的眼底装着汉王,可他怎么能想汉王?韩信是臣子,他的眼里只能有现在的主君,他不能看着皇帝,却像缅怀一个死人一样缅怀汉王。

      镜子……镜子……镜子里照不出他想要看的东西,当然只能砸碎。

      剑折了,镜子碎了。但是鸱鸦落在皇帝的肩上。

      他飞不远。

      刘邦从没有把“韩信”两字滚落出喉,他叫鸱鸦为大将军或淮阴侯。乌鸟不会说话,只是每次都歪着头看着皇帝,然后顺着对方的意走到君主的手上臂上。

      皇帝的年岁一天天过,旧伤与时光使得他的生命渐渐如指间漏沙一样消磨,终于,天子倒下了。

      医者拟了方子,刘邦不欲再喝那些熬出来苦到让人发慌的药汁,只道:“吾以布衣提三尺剑取天下,此非天命乎?命乃在天,虽扁鹊何益?”说完便挥退了旁人。只余鸱鸦在他床头,如往常一样,墨色的眼看着垂死的君王。

      皇帝余光瞥见乌鸟,忽然扯出一分笑意:“朕要死了,将军……”

      刘邦忽然觉得眼前恍惚一片,仿佛浮现出昔日故人之影,他的将军在千军万马之中下拜,接过他所赐的将印。真是奇怪。刘邦心想,这时候他却觉得韩信不像宝剑了——像什么呢?

      他忍不住在幻象里伸出手,被他避若炭火般的两个字自然而然地流淌出来:“韩信……”

      皇帝忽然醒了,他想起来鸱鸦在他的床边,而他叫出了韩信的名字。韩信会回来吗?如同那书上讲的——可他已老、可他将死、大汉的江山容得下一只鸱鸦,却留不下韩信——刘邦看向床头——

      鸱鸦仍然看着他。

      乌鸟对上君王错愕的眼,鸟喙开合,竟然发出人声:“您请放心。”

      沙哑的声音这般对帝王说到:“他不会回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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