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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衫湿
贞观七年三月十七,长安西市笼罩在暮春的冷雨里。檐角铁马叮当乱响,混着胡商骆驼队的铜铃声,将蜷缩在土地庙墙根的张启惊醒。
他猛地坐起身,后脑撞在斑驳的壁画上。彩绘的毗沙门天王正从霉斑间俯视下来,手中宝塔缺了半截,露出底下夯土墙里参差的竹骨。湿冷的麻布衣料紧贴着脊背,十指关节泛着不正常的青白——这不是他实验室里那双被丙酮泡得发皱的手。
"新来的?"半块霉变的荞麦饼突然戳到眼前,握饼的手生着冻疮,袖口却整齐地挽着三叠。张启抬头,看见个蓬头垢面的少年乞丐,破麻衣下竟系着条褪色的锦纹腰带,在腰间打了个古怪的方胜结。
雨幕里忽然传来陶器碎裂声。隔着西市夯土墙,但见"济世堂"的青布招子下,药铺伙计正将发黑的当归倾倒在青石巷里。暗红药汁顺着雨沟蜿蜒,流过土地庙前七零八落的草鞋——那些鞋底都朝着同一个方向,活像被洪水冲散的蚁群。
"别糟践了!"少年乞丐突然冲出去,麻衣下摆扫过石阶上干涸的牲血。他扑跪在药渣堆里,十指飞快地翻拣尚未霉透的根茎,腰间那块方胜结随着动作一晃,露出内里暗绣的缠枝纹。
张启的太阳穴突突跳动,实验室里未完成的防潮剂论文在记忆里闪回。他踉跄着摸到药铺后墙,指尖捻起陶罐碎片下的白色结块——石灰吸潮后板结成团,表面泛着碱化的蜂窝状孔洞。
雨更急了。少年乞丐抱着药渣缩回庙檐下时,发现新来的怪人正用火折子灼烧竹墙。腐坏的竹片在火焰中蜷曲爆裂,腾起的青烟里,那人忽然转头问道:"你叫什么?"
"七...七郎。"少年下意识捂住左耳,那里本该佩戴的青铜耳珰空余个暗红的孔洞。他的长安话带着奇怪的腔调,像琵琶弦突然走了音。
张启掰开炭化的竹片断面,密布的孔隙让他瞳孔微缩。他扯下腰间麻绳,将七郎捡回的竹片扎成中空筒状:"去找些湿泥来,要河底带着螺壳的。"
子时三刻,土地庙残破的陶鼎里腾起幽蓝火焰。七郎望着被泥封的竹筒在火中转动,忽然开口:"终南山的柞木炭要闷烧七日,你这是在炼丹药?"
张启没做应答,他用木棍拨开火堆,几点火星溅在七郎袖口。少年猛地缩手,露出一截小臂——暗红的烙印隐约是个"宥"字,边缘却残留着金箔的痕迹。
五更鼓响时,张启劈开冷却的泥封。七郎突然抽了抽鼻子:"是崖柏的香气?"竹筒内壁附着的炭块泛着金属光泽,他伸手要触,却被张启擒住手腕。
"孔隙率比木炭高,小心倒刺。"话一出口,张启自己愣住了。少年腕骨纤细得不似男子,脉搏在薄皮下急促跳动,像被困的雀鸟。
晨光初现时,济世堂孙掌柜盯着门前那筐黑晶似的竹炭。他拇指搓着炭粒,鎏金算筹在腰间叮当作响:"小郎君怎知我库房的白蜡存货受潮?"
"昨日贵店倒掉的川芎,断面有虫蛀的放射纹。"张启指向巷尾运货的牛车,麻袋缝隙正簌簌落下木屑,"能用楸木做货架的,整个西市不过三家药铺。"
孙掌柜的瞳孔骤然收缩。远处忽然传来榆木车轮碾过青石的闷响,程府的运粮马车正驶过雨后街道。包铜的车辕在晨光中泛青,辕杆上"黍"字旗被风吹得翻卷,露出背面暗绣的龟背纹——那是兵部屯田司的标记。拉车的河西马蹄缘裹着浸油麻布,在石板路上留下洇湿的蹄印。
七郎突然剧烈咳嗽起来,破麻衣滑落肩头。张启瞥见他后颈处一道浅褐疤痕,形如新月,边缘整齐得像被利刃削过。雨又下了,带着初春最后的寒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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