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些我

作者:栯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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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潮线


      船桨裂开时,海神庙的铜铃正在生锈。我们蹲在退潮后的滩涂上,看那些被盐粒咬噬的木纹像极了奶奶手背的褶皱。她总说船和人一样,伤口结出的盐痂才是最结实的补丁。

      搁浅的旧船龙骨上长出了牡蛎。奶奶用铝饭盒收集这些灰白色的小房子,说是要给海神铺满瓦片。她的蓝布衫兜着海风鼓成帆,沙滩上歪斜的脚印连成缆绳,拴住远处正在下沉的夕阳。

      爷爷总在黎明前修补渔网。尼龙线穿过梭子的咔嗒声,与庙檐角铃的震颤保持着某种古老的和声。那些破洞被补成菱形的星空,漏网之鱼便成了银河里游动的光斑。有次我发现他偷偷把奶奶梳落的银发编进网眼,结成月光色的经纬。

      暴风雨过后,庙前石阶淌着海藻味的彩虹。奶奶翻出陈年的青梅酒,我们坐在船底倒扣形成的穹顶下。爷爷用炭笔在船木上画潮汐表,奶奶往酒里兑薄荷叶的动作,与浪花漫过礁石的弧度惊人相似。

      大潮涌来那夜,牡蛎壳终于铺满神龛。奶奶系头巾时落下一粒纽扣,滚进沙滩变成了会呼吸的贝壳。旧船在满月下重新浮起,船身裂缝里涌出的不是海水,而是庙里香炉飘散的青烟——原来所有被岁月蚀穿的空洞,都会在某个涨潮的夜,成为星光登陆的港口。

      海神庙的铜铃不再生锈时,贝壳里长出了铃舌。风掠过檐角的声音变得潮湿绵软,像奶奶用海菜熬的羹汤滑过粗陶碗沿。那些被潮水冲上岸的铃舌,在月光下泛着青铜器刚出土时的幽绿。

      爷爷开始用牡蛎壳磨制新船钉。砂轮转动溅起的星火里,我看见历代渔船的骨骼在飞舞——柚木的鲸须、桐油的泪痕、被海虱蛀空的龙骨花纹。奶奶把晒干的紫菜铺在船钉上,说这样金属就不会梦见咸涩的深渊。

      退潮后的滩涂裂成龟背纹路,缝隙里游动着透明小虾。我们提着煤油灯捡拾夜光藻,奶奶的银簪不慎跌落,竟在淤泥里开出一簇荧蓝的珊瑚。爷爷说这是海底的星空塌了一角,我却看见簪头缠绕的发丝正化作摇曳的海草。

      新船下水那天,海平线吞下了所有云絮。奶奶将陈年酒酿倾入浪花,酒液在触水的刹那凝固成琥珀,裹住一尾惊慌的幼鱼。船首劈开的浪痕迟迟不肯愈合,像天空被撕开的拉链,露出后面藏着的另一片更古老的海。

      庙祝送来褪色的经幡时,牡蛎壳瓦片正在唱歌。爷爷的船钉在晨曦里生出铜绿,奶奶把最后一把银发编进帆索。涨潮声漫过脚背的瞬间,整座海神庙忽然变得透明——飞檐化作跃起的海豚,香炉青烟成了迁徙的银鱼群。

      我们留在沙滩上的脚印开始发芽。某些湿润的清晨,能听见细小的根须在沙粒间滑动,如同当年奶奶摇橹时,橹桨与水波说的那些悄悄话。

      新织的渔网晾在珊瑚礁上时,季风正把云絮纺成纱巾。奶奶用牡蛎刀剖开浪花,取出芯子里晶亮的盐粒——那原是去年沉船遗落的舷窗冰花,此刻在她掌心化作会融化的星子。

      庙墙的裂缝里游出透明小蟹,背着香灰砌成的壳。爷爷说它们啃食了太多祈祷,甲壳上才会浮现模糊的梵文。我们跟踪其中一只来到潮间带,发现它正用螯钳修剪海葵的触须,如同奶奶修剪佛龛前过长的灯芯。

      梅雨季的闷热在船舱发酵成酒。奶奶拆开补丁摞补丁的帆布,露出年轻时绣的海棠,褪色的丝线里突然游出磷光。那些上世纪的花瓣在雨夜里重新舒展,映得舱壁水母般发亮。爷爷摸出锈迹斑斑的口琴,吹出的音符竟与花开的节奏严丝合缝。

      珊瑚产卵的夜晚,整个海湾变成液态星空。奶奶把梳头时掉落的银发撒向浅滩,发丝立刻蜷成幼年海马的尾巴。爷爷的旧怀表在此时停摆,表盘上浮起的泡沫里,我们看见自己变成透明的小虾,正在祖母绿的海藻林间穿梭。

      冬至前一天,海神庙的铜铃集体蜕皮。剥落的铜锈在海面铺成通往深蓝的栈桥,奶奶的铝饭盒突然长出鳃。我们跟着呼吸的节奏走向栈桥尽头,发现褪色的经幡正在水下招摇,每摆动一次,就有一群银鱼化作梵文消散。

      此刻晾晒的床单鼓满东南风,咸味里混着奶奶熬煮的紫苏梅香。那些被季风带来的故事,正在棉纱经纬里抽芽——当月光浸透第三遍时,或许会开出比珊瑚卵更细碎的花。

      奶奶摩挲铜铃时,我忽然看清了她眼底的海。那些沉淀了七十年的浪涌,在虹膜深处卷起细碎的银,像爷爷当年撒网漏掉的星光。她的拇指抚过铃身新生的铜绿,仿佛在触摸旧船被海水蚀刻的年轮。

      新船载着牡蛎壳压舱的那天,爷爷在船头钉上奶奶的银簪。铁锤砸落的瞬间,咸涩的海风里突然漫开桂花头油的香气——那是奶奶新婚时的味道,被簪子囚禁了半个世纪,此刻正顺着木纹渗进整艘船的骨血。我看见爷爷别过脸去,喉结滚动着咽下某种比海水更汹涌的东西。

      暴雨夜我们挤在船舱补网,奶奶的顶针在闪电里忽明忽暗。尼龙线突然绷断的刹那,爷爷的手背覆上她龟裂的指节,两具苍老的躯体在摇晃的煤油灯里叠成一座岛屿。破洞的渔网在角落沙沙作响,恍若他们年轻时晾在月光下的喜被。

      海神庙坍圮那夜,奶奶执意要去拾最后一块瓦。潮水漫过脚踝时,她忽然蹲下轻触某块残砖,泪珠砸在青苔上惊起发光的浮游生物。“你爷爷在这里给我别过发卡”,她颤抖的指尖悬在虚空,描摹着某个不存在的轮廓。咸风卷走未尽的话语,却把潮湿的叹息永远种进我的耳蜗。

      最后一次起锚前,爷爷将船帆浸入奶奶的染发膏。褪色的蓝布吸饱墨汁,在风里舒展成她十八岁的发辫。当海平线吞没桅杆时,两颗依偎的白发成了最明亮的航标——他们的皱纹正在海天之间流淌,融化成那道永恒起伏的潮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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