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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人》一
消毒水的味道钻入鼻腔,浓得化不开,像一层塑料膜死死捂住季槐安的口鼻。
他眼皮颤动,艰难地睁开,视野先是模糊后,继而聚焦在天花板单调的白瓷砖上。头痛欲裂,像无数细小的钢针在颅内搅动。随即,门外断断续续的的传入他的脑海,一字一句敲打着他混沌的意识。
声音就隔着水面传来,含糊不清,却冰冷刺骨。一根一根如寒冰一般的针刺入他早已千疮百孔的感知。
“这种事情……我们真的尽力了,你们知道的这影响太坏了……而且我了解那个小姑娘是什么性格……会不会是有什么误会?”一个压低的中年男声在门外响起。他语气沉重,每个字都斟酌过,透着一股公事公办的谨慎,“照片拍得……角度确实刁钻,现在学生们议论得很难听,说什么的都有,最近这段时间还是让他少看手机。”
“我们校方的压力也很大,毕竟造成了无法挽回的负面影响……”
母亲压抑的啜泣声,断断续续,像被什么东西一次次掐断,只剩下破碎的哽咽和抽气。季槐安的身体有些麻木,一声声抽气似乎刺痛了这具身体。
门外,另一个声音隔着门板,低沉、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斩钉截铁,穿透其他模糊的声音,精准刺入他的心脏。
“张老师,我了解我儿子的为人。这种事情哎呦说白了对别个姑娘也不好,他是什么样的人我还是知道的。还麻烦老师跑一趟。”
“我们家的脸都被这个不孝子丢尽了!整天阴着个脸,三棍子打不出个屁,原来整天就光把心思放这个上面了。”
话语像淬了毒的冰碴,狠狠砸过来。没有丝毫疑问,没有半分质疑,直接定罪。
母亲出声反驳道:“他不可能是这样的孩子,老师你们一定要细查!!”
心脏猛地一缩,那短暂的、因麻药和创伤带来的麻木瞬间褪去,剧痛如狂风过境般席卷全身,时刻提醒着他“为人”带来的屈辱和毁灭。
“还说什么?”父亲的咆哮瞬间打断了母亲,声音尖厉“照片还是让别个女生拍的,你说他每天在外面不知道鬼混什么,我倒是真养出来这么个贱骨头。早知道是这么个祸害,生下来就该掐死。”
“贱骨头”“祸害”肮脏的字眼从父亲的嘴里咆哮出来,砸他的身上。那种唾弃和厌恶让季槐安费解,究竟这具身体是犯下什么滔天罪过让亲生父母都这么评价。
父亲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更加尖锐:“在家里就是跟个死人一样,屁用没有!本来还指望他光宗耀祖没想到就是个屁,出去给我惹这种一身骚的祸事,老子的脸都被他丢尽了。还什么抑郁症,我看就是没病找事。要我说真病了就给我一直待在医院那都不要去。”
门外传来一阵推搡声,母亲声音哽咽反驳道:“哪有你这样说孩子的,你是他爸!”
父亲充满厌恶和唾弃的咆哮声终于随着远去的脚步声消失了,留下病房里一片死寂和消毒水沉闷的气味。季槐安静静躺着感受着粉身碎骨般的疼痛。
门被极轻地推开了。
母亲蹑手蹑脚地走进来,眼神中是化不开的疲惫,脸上挂着未干的泪痕。她小心翼翼地看了眼门口,确认父亲走远,才慢慢挪到床边。
她没有立刻开口,只用一种复杂无比的眼神看着许乔松。眼神中有一丝心疼,但是更多是一种疲惫、一种怨怼和惶然。
她颤抖着伸出手,轻轻触碰季槐安的手背,触感冰凉。
“小松……”她开口,带着厚重的鼻音,“……还疼不疼啊?”
一句关怀,但从语气中季槐安却听不出多少真实的关切,更像是一种极其程式化的开场白。
许乔松的意识迫使季槐安无法转头,只能眼神空洞得看着天花板。
母亲迟迟等不到回应,叹了一口气。她从包里抽出纸巾擤了擤鼻子,开始自言自语,声音像夹杂着湿润眼泪一般,粘腻而又压抑。
“你说怎么……怎么就出这种事情了呢……”她开始了,这不是疑问,而是责备的序曲,“咱们家日子本来过得好好的,虽然你爸脾气差一点,但是至少他顾家……你说发生了这种事情,我们要怎么办啊。”
她的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纸巾,语气渐渐激动起来,包裹在责怪外那道名叫安慰的外壳褪去,露出了底色:“你知不知道你冲动的举动我们要花多少钱?后续治疗怎么办?学校要是追究起来怎么办?你爸刚才的样子你也看到了,以后这家里还会有一天安生日子吗?全部都要闹翻天了。”
她及时刹住了车,没说出更过分的话,但那个“你”字后面省略的所有指控,都沉甸甸地砸进空气中。
全部都是因为你,打破了来之不易的平静,带来了无穷无尽的麻烦和争吵。
她缓了缓似乎觉得刚刚的话太过赤裸,勉强找回一点母亲的姿态,抽噎着说:“妈知道你难受……这件事不是你的错……但是孩子,有些事,你忍一忍不就过去了吗?他们说你几句,你就当没听到,他们觉得没意思,不就散了吗?你为什么非要……非要闹到这种不可收拾的地步?”
许乔松张开嘴,从喉咙缝隙艰难挤出几句话:“我没有错,错的是他们。”
“这一次是我,那下一次会是谁?”
她的“安慰”字字句句都在向躺在病床上的许乔松呐喊:
你为什么不能承受,为什么要把你的痛苦苦难带到家里,扰乱这个家表面的平静?为什么不能像之前的样子,做一个透明的、可以宣泄情绪的沙包?
看似关怀实则归咎的责备,比父亲的唾骂更令人窒息,它彻底剥夺了他作为受害者最后一点倾诉和寻求理解的资格,将他所经历的所有苦难都定性为一种不懂事的麻烦制造机。
许乔松闭上了眼睛,连那最后一点灯光也不想再看见。
对不起,让你见笑了。我身体里的……另一个我。
母亲的声音还在耳边继续,嗡嗡作响,像是挥之不去的苍蝇群。字里行间反复被提起的家庭困境、父亲的愤怒、经济的压力……所有的一切都比他所承受的屈辱更沉重。
母亲见许乔松没有开口的意思,只觉没趣终止了絮叨的责备。她最后看了一眼失魂般的儿子,千言万语最终凝结成重重的叹息。她从口袋里掏出屏幕四分五裂的手机,犹豫片刻放到了许乔松伸手能触到的桌子上,
“手……手机给你。万一……万一有什么事……”她有些迟疑,更像是在完成自己也不确定的程序,或许潜意识里还残留着一丝母爱、但是面对突如其来的一长串事已经将她的精力耗尽。未知的恐惧压垮了母性,她也很茫然,性格懦弱胆怯的是她她也不知道要如何面对这一切。索性说了些空话,至少……说出口的那一刻,这份沉重的责任没有落在她的身上。
她没有再说“别做傻事”,因为在她看来,自己刚刚的劝说应该已经成功开导了他。留下手机,更像是一种模糊的责任转移。毕竟在他心里孩子会变成这样的罪魁祸首非手机莫属。
门被轻轻合上。
病房里重新陷入死寂,只有规律的嘀嗒声和自己粗重的呼吸声。
许乔松没有动。父亲的咒骂和母亲推卸责任般的“安慰”仍在脑中轰鸣回荡,几乎要将他的最后一点意识撕碎。
然而,这片名为意识的混沌废墟上,居然离奇般出现了另一个人……或者说是另一个自己?
“你是谁啊?”
他在心里无声地、试图呼唤。没有回应。但那种强烈的、不属于自己的存在感,像一枚投入深潭的石子,虽然沉寂,却是实实在在改变了什么。
面对季槐安他没有慌乱,也没有被夺舍的恐惧,而是一种沉重的、几乎要压垮他的……愧疚。
他不清楚对方是什么样的人,但是他知道他不应该在这里。他不应该被困在这具惨不忍睹的身体里。他更不应该听到那些污言秽语的辱骂,不应该感受自己彻骨的绝望和羞耻。
这一切的肮脏和不堪,都是他许乔松的,不能牵扯到任何人。
是自己……连累了他。这种强烈的愧疚感,甚至压过了他自身的痛苦。
旁边碎裂的手机,突然连续不断地震动起来,屏幕亮起微弱的光,在这惨白的病房里格外刺眼。
他本能地抗拒,不想再接受外界任何信息,无论是恶意还是虚假的关怀。
但震动持续着,带着一种固执的、不肯放弃的意味。
“I need someboby to heal somebody to know……”
熟悉的旋律在耳边响起,许乔松伸手拿起了手机。
指纹解锁。
瞬间,数十条消息涌了进来。
【太阳猫:你还好吗?@松涧月你昨天说的话让我很担心,你还好吗?】
【太阳猫:回个消息好不好?哪怕就一条,一个字。】
【太阳猫:我看到新闻了……是不是出什么事情了!!你怎么样!!!】
【太阳猫:接电话!求你接电话!】
【太阳猫:不要做傻事啊!!@松涧月你要是再这样玩我,我就再也不让你赢了。】
【太阳猫:对不起对不起,我说的气话,你理理我好不好,我求求你了。】
【太阳猫:别放弃……我们不是说好的吗……求求你……不要放弃……】
【太阳猫:松涧月,我知道你在哪家医院,我来跟你说说话好不好,求你了,回我一下。】
一条又一条,时间跨度从他出事之前直到现在。
焦急、担忧、恳求、几乎要溢出屏幕的恐慌无力。在这个所有人都指责他、唾弃他、视他为麻烦的深海,原来还有一块浮木啊。。
近在咫尺的亲朋好友甚至都没有一个素未谋面的人要关心他。
许乔松一直空洞的眼神里,似乎有了一丝极细微的波动。溺水之人终于在远处看到了点点星光,虽然无法得救,却证明着自己距离岸边不远了。
他的手刚想点开聊天框。屏幕顶端,另一个群聊的提示毫不留情地弹了出来,粗暴地覆盖了“太阳猫”的信息。
【高一八班精英群(999+未读消息)】
最新的几条信息预览,像淬了毒的匕首,给了许乔松最后一击。
【郝了吧,我睡了:@全体成员挖槽!大新闻!许乔松那事儿真的假的?跳楼了?!】
【雪地散步:真的!就在怀春小区!我小姨就住里面,亲口告诉我的。】
【社会你涛:牛逼啊!玩这么大?是不是觉得没脸见人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静静不静静:@社会你涛别乱说。】
【社会你涛:哎呦哎呦班长大人,你又不是不知道,他呀,不就是爱给别人当三吗?那种照片都出来了,不知道背后有多乱呢。】
【郝了吧,我睡了:所以说啊,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自己不要脸,怪得了谁?】
……
冰冷的、看热闹的、落井下石的、急于划清界限并踩上一脚的……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风雨,瞬间将他心中仅存的一丝暖意浇灭。
网友跨越虚拟的急切关怀,与现实中同学冰冷恶毒的议论,形成了最残忍的对比。
季槐安的意识强制被剥离,身体内部不属于自己的灵魂波动变得模糊。许乔松闭上眼,缓缓地放下了手中的手机。
对不起了。他在心里最后一次默念,充满了无尽的疲惫和歉意。让你看到这些……对不起。
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猛地扯掉了手背上所有的枕头和传感器线缆。他推开身上一切多余的重量,摇摇晃晃地,赤脚踩在冰冷的地板上。
季槐安手上想要拦住许乔松却只是徒劳,许乔松穿过季槐安的身体。
几乎是同时,病房外走廊由远及近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和一个陌生的声音。
“哎!!你想干什么?!快停下!”
声音尖锐,充满了恐慌。
隔着厚厚的玻璃,声音模糊而不真切。
许乔松消失在季槐安眼前的瞬间,季槐安脑海深处汹涌来袭的记忆碎片便浮现在眼前。
(《实锤!学霸校草许乔松私密照曝光!》)
(“朋友?谁会跟一条对我摇尾乞怜的狗当朋友?看看看看我们的高冷校草,原来这么缺爱啊。”)
(“听说没,就是他。每次考试都作弊。。。不知道怎么坐到年级前几的哦~”)
(“私生活混乱”、“表里不一”、“绝世白莲”的谣言不绝于耳)
画面清晰起来。教室后,一个长相明艳的女生站在许乔松面前,眼神满含期待。
“抱歉,我不想谈恋爱。”
笑容凝固,期待如潮水般褪去她的眼里只剩下极致冰冷和狠戾。
所以碎片戛然而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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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乔松的灵魂似有实质般飘到季槐安身边。
“难道真的是我的错吗?”
季槐安刚想回答,许乔松就渐渐消散了。
“原来你就是太阳猫说的‘眼睛’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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