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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耳边是此起彼伏的嘀咕,“真是人不可貌相。”
“是啊,不然怎么能剖尸。”
窦扶不经意问,“擦拭过吗?”
在场只有赵玢一人懂些门道,他走近两步,“已用糟醋擦拭过。”说完也不走开,牢牢盯着窦扶。
窦扶点头。
在掀开白布那一刻,她便注意到那张脸。
她不显声色,抬起尸首下颚,用镊子将舌头夹出,凑近闻了闻。
班布盯着窦扶手中的镊子,眼前闪过锅中沸腾的那一幕,他嘴角一阵抽搐。
窦扶对尸表查验后说:“尸体柔软,表皮有渗液及脱落,预计死于三日前,正面和背面都有尸斑,被发现时面朝下,死后三到十二时辰内,尸体被人翻动过…”
屋内有两人在奋笔疾书,一个是赵玢,一个是蔡主簿。
蔡主簿手上还记录着陈山所验的死亡时间,便是昨日,与窦扶所说有出入,他另起一页,将窦扶的话记下来。
班布看看高慎,“殿下…”见鬼了,窦扶如何得知府衙发现赵郁时,就是脸朝下的?
高慎出言打断:“理由。”
窦扶解释:“人死后,尸首会变得僵硬,首先从面部和颈部开始,随后延伸至各个部位,这个过程需要六个时辰。接着尸体会变得柔软,仍然从面部和颈部开始,这个过程则需要一日半。这具尸体触感柔软,却依然无法判断他死于何时,或许刚死,或许死了有几日。但尸身出现了渗液和表皮脱落,这是人死后,尸体已经腐烂才有的现象,所以,他不可能刚死。”
高慎又问:“如何证明尸体被翻动过?”
“人死后,血液会向下流淌,形成尸斑。尸斑在死后的三到四个时辰基本固定。若此时搬动尸体,尸斑仍然会转移到其他部位,他前后都有尸斑,况且…”
众目睽睽下,窦扶从尸体的脸皮夹缝中取出几粒沙,“若非面朝下,如此刁钻的位置怎会有沙砾?”
小吏们在一旁嘀咕,“似乎很有道理。”
“还记得那次,我俩一起抬的尸体,就是…”
“好像是,拢共抬了两次,两次感觉都不一样。”
赵玢面露喜色,窦扶姐姐果真如传闻般厉害,他擦着薄汗,今日真是没白活。
瞧着赵玢没出息的样儿,班布一脸嫌弃。
窦扶举着镊子,等高慎发话。
“继续吧。”
片刻之后,窦扶禀明:“殿下,尸体浑身找不到一处致命伤,他唇色泛紫,疑中毒之相,眼下唯一的办法,只有开膛验明真相。”
此时,一小吏进来禀告:“殿下,庞氏已带到。”
高慎眼眸微动,率先出了停尸房,班布抬脚跟上。
泰山不压顶,众吏胥纷纷现原形,对窦扶刨根问底。
“窦姑娘,当真要剖尸?”
窦扶将工具一一摆上,“当真,眼下只有剖尸这一个办法。”
一小吏好奇地打量起来,“剖尸用这么小的刀?”
“那该用何刀?”窦扶微微一笑,“这里不是屠宰场。”
“言之有理。”赵玢虔诚地点点头,又添上几笔。
蔡主簿啧了一声,瞪眼过去:“这躺的是人,你当杀猪呢?”
“确实,确实。”
蔡主簿盯着那一大一小的针,小的是绣花针无疑,大的却从未见过,他问:“敢问窦姑娘,这可是绣花针?”
“非也,你可曾见过如此粗壮的绣花针?”
蔡主簿说:“那倒也是。”
赵玢询问道:“窦扶姐姐,这针有何用?”
窦扶瞥了一眼赵玢:“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待查明死因,再将尸体缝合,恢复本来面貌。”她指指赵郁的脸,“届时也会将这张脸补全。”
小吏们吞了吞口水,不忍直视,脸都这样了,还能补全?
“窦姑娘说得对,是得留个全尸。”蔡主簿悄悄抬起手,挡住了眼眸。
“待会儿剖尸,我需要有个人帮我。”窦扶扫视众人,意思很明显。
剖尸后是何种场面,谁都无法预料。
蔡主簿尴尬地笑:“我要记录,自然是帮不上什么忙啦。”
吏胥们面面相觑,都不敢作声。
赵玢似是做了重大决定,迎面直视窦扶:“我来。”
“当真?”
赵玢显得视死如归,“当真!”
窦扶被逗笑,“那祝你成功。”
她转而向一小吏询问:“大理寺可有白面、盐和油?”
“膳房就有。”
窦扶微笑道:“劳烦去取些来,再要些清水。”
众人默默腹诽,这姑娘不过二八年华,食量这么大,这验尸呢,竟要进食。
窦扶随意问起,“庞氏是赵郁亲眷?”
蔡主簿以防笔墨不足,在一旁磨墨。
赵玢亦上前帮忙,回答道:“赵郁家中仅有一老母,便是庞氏。”
窦扶揉完面,直到一刻后,高慎才现身。
他身后跟着一名妇人。
屋内众人仅窦扶未见过庞氏,高慎看着她:“这便是庞氏,赵郁的母亲。”
庞氏面容憔悴,颓唐不安,想来在家中等待,备受煎熬,再次见躺在板上的赵郁,双眼直勾勾地望着。
“赵郁恐是遭人下毒所害,为今之计,开膛破肚,方能查明毒物所在。”窦扶向来直截了当,亲眷能接受便当场剖尸,不能接受她亦不会强求。
庞氏霎时脸色骤变,双唇轻颤,盯住窦扶,“堂堂大理寺,查不出死因,还要折辱我儿不成?”
言毕,她似乎用尽了所有力气,身形摇摇欲坠。
班布在一旁,虚虚扶住了她。
窦扶对这样的话司空见惯,语气冷淡:“并非折辱,是死要死得明白,真凶逍遥法外,他在九泉之下岂能安息?”
“我虽一介妇人,亦知‘可杀而不可辱’的道理。你们既要剖尸,我便带他回家!”庞氏奋不顾身,走向赵郁的尸体。
“大娘,这有违...”
“殿下,不能让她...”
赵玢和班布欲出言阻止,均在高慎的示意下噤声。
庞氏来到赵郁跟前,苍老的双手颤颤巍巍地抚上他的脸,欲将垂挂的脸皮放回原位,三番几次不能成功,她开始失声痛哭,无力感传达给在场的每一个人。
窦扶自顾自地在一旁扯面,“死后被人毁容,这难道不算折辱吗?”
“他的脸是在死后被毁?”蔡主簿不可置信道。
“嗯。”窦扶说,“人在活着时,自身有凝血机制。若受伤,遭受撞击流血的部位会因为凝血机制,而导致血块的产生,人死后,体内的凝血机制不再运行,受伤的部位通常不会再产生血。”
见众人不明所以,窦扶又说:“往浅了讲,活人受伤会流血结痂,死人却不会。”
屋内众人当下发出惊叹,原来如此。
“他的脸上根本没有血块,除非…你们早已清理掉了?”
蔡主簿肯定:“没有,发现他时,脸上并无血块。”
庞氏默不作声,纵然力如蝼蚁,却执拗地要扶起赵郁。
窦扶手上拿着面团,看向庞氏:“何不补全了他的脸再安葬?”
庞氏手上微滞,“还能...补全?”
她哽咽道:“我还能...再见一见他?”
窦扶眯起眼,心中对赵郁的长相有了大致轮廓:“八成把握吧,不会比眼下更差。”
高慎适时命人搬来一把椅子,庞氏在班布的搀扶下,顺势坐下。
她只见窦扶挡在尸体跟前忙碌,具体怎么做却看不到。
屋内众人不敢出声议论,怕惊扰了窦扶,眼睁睁地看着她将白面与腐烂的肉融为一体,顿时喉头一紧。
原来窦扶要白面,是做这般用处?
当下便有一两个吏胥站不稳,碍于高慎和庞氏在场,他们只好强撑着。
赵玢站得最前,看得也最清楚,他不断吞咽着口水,这难道就是传闻中的易容术吗?
窦扶姐姐连这个也会?
随后又见绣花针在赵郁脸上翻飞。
一盏茶后,窦扶微微调整赵郁的腮帮,说:“劳烦将我的口袋取来。”
迟迟未见动静,她这才抬起头,见赵玢等人如同被点了穴,目怔口呆。
她直起身,“我自己来吧。”
蔡主簿反应过来,先她一步取了布袋,双手奉上,“来了。”
窦扶取出毛刷,打开手上的木盒盖子,对赵郁的脸进行修饰。
赵玢挠挠头,发出困惑:“这似乎是姑娘们用的脂粉啊。”
“傻小子,这就是脂粉。”蔡主簿笃定道。
不出半盏茶,窦扶便围着尸体走动,她走到哪儿,围拢的众人便让到哪儿。
窦扶终于放下毛刷,“好了,您瞧瞧,是他吗?”
庞氏盯着赵郁的脸,颤颤巍巍地起身,一步步走近,眼眶慢慢湿润,记忆中的脸再次显现,她欲伸手抚摸,却又缩了回去,唯恐这只是一场梦。
“是我的郁儿...是我的儿......”
庞氏的撕心裂肺,有悲戚,亦有慰藉,令人动容。
小吏们强忍着哀伤,蔡主簿躲到一旁,偷偷拭泪,赵玢不曾如此深刻地体会何为丧子之痛,狠狠抹了一把眼泪。
窦扶站在人群之外,眼中毫无波澜,冷漠地看着,不知在想什么。
哭喊忽而消散,人群一拥而上,“大娘,大娘!”
“殿下,她晕过去了。”
高慎将视线从窦扶脸上移开,“扶她到厢房,找大夫瞧瞧,醒了即刻来报。”
“是!”
司直苏留行此时行色匆匆,见高慎正站在停尸房门前,他当即上前行礼,“殿下。”
起身后,便附在高慎耳旁说了几句话。
高慎了然,只道:“去吧。”
苏司直一进门,便察觉不对劲,一个两个如同受欺负的小媳妇般,擤鼻拭泪。
他抓住赵玢问:“发生何事?”
赵玢不答,他又找到蔡主簿:“蔡包泛,你们到底怎么了?”
蔡主簿幽幽地转过头来,一双红眼瞪着他:“再叫我大名,休要怪我不客气。”说完便气鼓鼓地走到一边。
苏司直糊涂起来,“莫名其妙嘛。”
视线扫过尸体,赵郁那张脸完好无损摆在那儿,全然不似刚接到案子时那般腐烂,他霎时腿软,哆哆嗦嗦指着尸体,“这…这,诈尸了?”
旁人的淡然,显得他大惊小怪。
苏司直冷静下来,一直没见陈山,反而多了名少女,他若有所思,似乎猜到了什么。
小吏来报,庞氏已醒,身子并无大碍,她同意剖尸,却有一条件。
“她说,若能复原赵郁的尸体,便同意剖尸。”
此话一出,质疑四起,“这如何能复原?”
“也太为难我们了吧。”蔡主簿若有似无地将视线扫过窦扶。
苏司直下意识看向少女,低语道:“瞧赵郁这张脸,也许并不为难呢?”
赵玢胸脯起伏不定,显得十分期待。
停尸房内外的目光汇聚在窦扶脸上,话语权已然从高慎转移到她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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