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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奉天殿那扇沉重的、镶满金钉的朱红殿门,在顾凛之身后缓缓合拢,发出沉闷而悠长的“哐啷”声,如同巨兽咬合了利齿,将殿内所有的惊涛骇浪、窃窃私语与无数道猜忌的目光,一并隔绝在内。
殿外,天光依旧混沌不明。东方天际那线鱼肚白挣扎着,试图撕开厚重如铅的云幕,却显得力不从心。灰蒙蒙的光线吝啬地洒在宫城层层叠叠的琉璃瓦上,映不出半点暖意,只留下大片大片冰冷僵硬的阴影。
顾凛之沿着笔直如矢的宫道前行。玄色蟒袍的下摆被晨风卷起细微的弧度,每一次拂过冰冷坚硬的青石板,都带起一声几不可闻的、如同叹息般的轻响。那挺拔孤绝的身影,在空旷寂寥的宫道上被拉得很长,像一柄缓缓归鞘的、敛尽了锋芒的古剑,沉凝,却带着挥之不去的肃杀余韵。
宫墙高耸,投下巨大的、几乎吞噬一切的阴影。空气里弥漫着一种特有的、属于深宫的清冷气息,混杂着昨夜雨水的潮意和远处御花园飘来的、若有似无的草木清气。偶尔有身着甲胄的禁卫列队巡逻而过,沉重的脚步声在空旷中回荡,铠甲鳞片摩擦发出细碎而冰冷的金属撞击声。他们远远望见那道玄色身影,便立刻停下脚步,屏息垂首,动作整齐划一,如同被无形的线操控的木偶,不敢有丝毫怠慢,更不敢抬眼直视。敬畏,如同实质的冰水,无声地流淌在这条通往宫门的长路上。
直到沉重的宫门在身后“轧轧”关闭,将那座金碧辉煌却又令人窒息的巨大牢笼彻底隔绝,顾凛之周身那股无形的、令人喘不过气的压迫感才似乎稍稍松动了一丝。但仅仅是松动,而非消散。他微微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的寒潭深不见底,所有因那张密报而掀起的惊涛骇浪,已被强行压下,重新冻结在坚冰之下。掌心的刺痛和那丝微弱的濡湿感,提醒着方才殿上那短暂却足以搅动整个朝局的交锋。
宫门外,一辆通体玄黑、没有任何多余纹饰的宽大马车静静停候。拉车的两匹健硕黑马,皮毛油亮,喷着响鼻,四蹄稳如磐石,透着一股训练有素的沉静。车辕上坐着一名同样身着玄色劲装的青年,面容冷硬如岩石雕琢,眼神锐利如鹰隼。他便是顾凛之的影子,相府护卫统领,青锋。见到顾凛之步出宫门,青锋立刻无声地跃下车辕,动作迅捷如猎豹,垂手肃立,目光低垂,姿态恭敬到了极致。
顾凛之目不斜视,径直走向马车。青锋早已无声地掀开了厚重的玄色车帘。车内空间阔大,布置却极为简朴,只有一张固定的小几和铺着深色绒毯的坐榻,光线幽暗,仿佛一个移动的、与世隔绝的堡垒。
待顾凛之的身影完全隐入车厢的阴影,青锋才放下车帘,自己也无声地回到车辕之上。他手腕一抖,缰绳发出一声极轻微的破空声。两匹黑马无需更多指令,立刻迈开沉稳的步伐,拉着这辆沉默的玄色马车,碾过盛京清晨微湿的青石板路,向着城东那座威名赫赫、却也令无数人讳莫如深的相府行去。
车轮辘辘,碾碎了街市初醒的零星喧嚣。车帘隔绝了外界的光线和窥探,车厢内陷入一片近乎凝滞的昏暗。顾凛之靠坐在深色的绒毯上,身体并未放松,依旧保持着一种内敛的紧绷。他缓缓摊开一直紧握在袖中的右手。
掌心,几道深深的月牙形血痕清晰可见,边缘微微翻卷,渗出的血珠已经凝结成暗红色。那张被攥得几乎湿透、字迹也因汗水和血迹而微微晕染开的密报,正静静地躺在他的手心。
“江南急报!水患非天灾,乃人祸!沈自清已查实,为掩盖当年‘靖北军粮’旧案痕迹,不惜决堤毁坝,湮灭证据!灾民死伤逾万,流离失所者不可计数!其心可诛!”
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再次狠狠烫在他的心上。
沈自清!好一个沈自清!
顾凛之的指尖拂过那晕开的墨迹,动作很轻,却带着一种近乎毁灭的力道。冰冷的眼底,翻涌着比北境风雪更酷烈的寒意。他提拔沈自清,看中的是其干练与在户部积年磨练出的精明,更因为此人背景看似干净,与那些盘根错节的旧势力牵连不深。原以为是一柄趁手的刀,一个可以楔入江南、撬动某些积弊的棋子。却不曾想,这棋子早已被更深的黑暗侵蚀,竟成了当年那桩血案的一条漏网之鱼,一条为了掩盖自身罪恶而敢行此滔天罪孽的疯狗!
决堤毁坝……湮灭证据……数万灾民流离失所,死伤枕藉……
为了掩盖十四年前的罪证,竟不惜再造一场人祸!其行径之卑劣,用心之狠毒,已然丧心病狂!
怒火在冰冷的躯壳内无声地燃烧,几乎要焚毁理智。但顾凛之只是闭了闭眼,再睁开时,那翻腾的烈焰已被强行压回眼底最深处,只剩下淬了冰的杀意。沈自清该死,但此刻,他还不能死。他是一根线,一根或许能顺着摸到当年那巨大毒瘤核心的线。他必须活着,必须被“彻查”,必须让这“彻查”的过程,成为搅动整个棋局的契机!
马车平稳地行驶着,穿过渐渐喧嚣起来的街市。车外传来小贩的吆喝声、车轮声、行人的交谈声,构成一幅活色生香的帝都晨景。然而这一切,都被那厚重的玄色车帘隔绝在外。车厢内,只有顾凛之指尖摩挲纸张的细微声响,和他冰冷如渊的呼吸声。
不知过了多久,车轮声变得更为沉闷,似乎驶上了更为平整的道路。车外市井的喧闹也渐渐远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宅大院特有的、带着威严的寂静。马车终于停了下来。
车帘被无声掀开。青锋肃立在外,低声道:“主子,到了。”
顾凛之将那张染血的密报重新仔细折好,贴身放入怀中。他整理了一下并无一丝褶皱的玄色蟒袍袖口,脸上所有的情绪波动都已彻底敛去,恢复了那种令人望而生畏的、无懈可击的冰冷与深沉。他弯腰,步出车厢。
相府正门,高大、厚重、漆色深沉如墨,两尊形态狰狞、口衔铜环的石狻猊蹲踞两侧,无声地彰显着主人的权势与威严。门楣之上,“敕造顾相府”五个鎏金大字在熹微的晨光中泛着冷硬的光泽。
府门早已无声洞开,但门前却异常空旷冷清,不见一个闲杂人等。只有数名同样身着玄色劲装、气息沉凝如渊的护卫,如同石雕般分列两侧,目光锐利地扫视着周围的一切动静。见到顾凛之下车,所有人齐齐躬身,动作整齐划一,不发一言,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近乎窒息的肃杀和绝对的服从。
顾凛之目不斜视,径直迈过那高高的、象征着无上权势的门槛。
门内,是另一个世界。
没有想象中的富丽堂皇,没有堆金砌玉的炫耀。迎面而来的,是一种深沉的、带着岁月沉淀感的厚重与肃穆。巨大的照壁以整块青石雕琢,刻着寓意深远的云海松鹤图,线条刚劲古拙,透着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势。庭院极为开阔,青石板铺就的地面光洁如镜,几乎能照出人影,几株高大的古树枝干虬结,苍翠的树冠在微风中轻轻摇曳,投下大片浓重而静谧的阴影。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奇特的混合气息:墨锭的冷冽清香,陈年纸张特有的干燥气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极其淡薄的药草苦涩。整个相府静得可怕,如同蛰伏在阴影中的巨兽。穿梭往来的仆役、吏员,无论老少,皆步履轻捷,动作麻利,眼神专注,却都紧紧抿着唇,绝不发出任何多余的声响。他们见到顾凛之,远远便垂首躬身避让一旁,姿态恭谨到了极点,仿佛连呼吸都刻意放轻了。
这座府邸,像一块巨大的、浸透了冰水的铁块,沉默地矗立在盛京城的繁华之中,散发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森冷与威严。每一块砖石,每一片树叶,似乎都浸染了主人那深不可测的意志和无处不在的掌控力。
顾凛之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径直穿过第一重肃穆的庭院,走向更深处。他的步伐沉稳而坚定,靴底落在光洁如镜的青石板上,发出清晰而冷硬的回响,是这片死寂中唯一的主旋律。
青锋如同最忠诚的影子,无声地落后半步跟随。他的目光锐利地扫过四周的阴影和廊柱,确保万无一失。
就在他们即将穿过一道月亮门,进入更内层的院落时,一个穿着深青色管事服、面容精干的中年人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从侧廊的阴影中闪出,动作快得几乎只留下一道残影。他快步上前,在距离顾凛之三步远的地方停下,深深躬身,双手呈上一封同样没有任何署名的素白信笺,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清晰:
“相爷,江南密报,加急。”
顾凛之脚步微顿,没有多余的动作,只伸出两根手指,极其自然地夹过那封信笺。指尖触碰到纸张的瞬间,便感觉到那上面残留的、属于信鸽体温的微弱暖意。
他没有当场拆阅,只是将那薄薄的信笺拢入宽大的袖中,动作流畅得不带一丝烟火气。目光依旧平视前方,仿佛只是随手接过一件无关紧要的物什。
那管事完成使命,立刻再次躬身,如同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退回了侧廊的阴影里,仿佛从未出现过。
顾凛之的脚步再次迈开,没有丝毫迟滞。他穿过月亮门,眼前豁然开朗。这是一个更为精致也更显私密的内院,假山玲珑,池水清冽,几丛翠竹倚墙而立,在微风中发出沙沙的轻响,总算为这森严的府邸添上了一抹微弱的生机。
他径直走向院落深处那座飞檐斗拱、气象庄严的书房。书房门楣上悬着一块乌木匾额,上面是铁画银钩的两个大字:“静观”。字迹沉雄峻拔,透着一股俯瞰天下的冷冽与洞明。
守在书房门口的两名黑衣护卫见到顾凛之,立刻无声地推开沉重的雕花木门。
书房内部空间极大,却并不显得空旷。三面皆是顶天立地的紫檀木书架,密密麻麻地堆满了各种卷宗、典籍、舆图,如同沉默的壁垒,散发着浓郁的书墨冷香和纸张的陈旧气息。巨大的紫檀木书案摆在临窗的位置,案上文房四宝摆放得一丝不苟,纤尘不染。阳光透过高窗上糊着的素白窗纸,在光洁如镜的金砖地面上投下几道朦胧的光柱,光柱中漂浮着细微的尘埃。
这里,是相府的心脏,也是整个大雍朝无数暗流交汇、无数指令发出的中枢。
顾凛之走到书案后,在那张宽大的紫檀木圈椅上坐下。椅背很高,雕刻着古朴的云纹,将他挺拔的身姿衬托得如同磐石。他没有立刻处理袖中的密报,也没有去碰案上堆积如山的各地奏报。
他抬起眼,目光落在如同影子般侍立在门内侧的青锋身上。那目光平静无波,却带着千钧之力。
“青锋。”
“属下在。”青锋立刻躬身,声音低沉而清晰,如同绷紧的弓弦。
顾凛之的声音在空旷而静谧的书房里响起,不高,却带着一种冰封湖面般的冷硬和不容置疑:
“即刻去办两件事。”
“第一,传令江南‘影鳞’,严密监控沈自清及其所有亲信、家眷动向,一应往来信函、接触人员,事无巨细,皆需详录密报。命其不得打草惊蛇,更不得擅自处置。”
“第二,”顾凛之的指尖轻轻敲击了一下冰凉的紫檀木桌面,发出“笃”的一声轻响,如同定音之槌,“动用我们在刑部、大理寺的所有暗桩,将江南水患贪墨案所有卷宗,无论明档、密档,无论大小、真伪,全部秘密誊录一份,三日内送抵我案头。告诉他们,动作要快,更要干净,绝不可留下任何首尾。”
“是!”青锋没有任何疑问,头颅垂得更低,应声干脆利落。他深知“影鳞”是相府埋在江南最深也最隐秘的暗线,启动他们意味着主子对此事的重视已提升至最高级别。而调动刑部、大理寺的暗桩,更是直接触及朝廷法司的核心。
“还有,”顾凛之的声音顿了顿,深邃的眼眸中掠过一丝比刀锋更锐利的光芒,“查一查,今日朝堂之上,除了陈秉直那等蠢材,还有谁,在沈自清事发之后,反应最为‘关切’?尤其是……”他的声音压得更低,几乎化作一缕冰寒的气息,“与户部钱粮、工部河工,乃至……当年北境军需转运有旧的那些人。名单,明日日落之前,放在这里。”
“遵命!”青锋心头一凛。主子这是要顺藤摸瓜,借着沈自清这根藤,去摸背后真正的大瓜了!而且目标直指当年北境军需旧事!他不敢有丝毫怠慢,沉声应下。
“去吧。”顾凛之挥了挥手,目光已转向书案上堆积的卷宗,仿佛刚才下达的只是几道再平常不过的指令。
青锋再次深深一躬,如同融入阴影的猎豹,悄无声息地退出了书房,厚重的房门在他身后无声地合拢,将内外隔绝成两个世界。
书房内重归死寂。只有窗外竹叶的沙沙声,以及更漏滴水那单调而永恒的滴答声,在巨大的空间里清晰可闻。
顾凛之这才缓缓从袖中取出那封刚刚送抵的江南密报。他拆开素白的信封,抽出里面薄薄的信纸。
目光扫过上面几行简短的密文,顾凛之冰冷的唇角,缓缓勾起一丝弧度。不是愉悦,不是放松,而是一种看到猎物终于按捺不住踏入陷阱的、近乎残酷的讥诮。
信上只有寥寥数语:
“沈已惊,秘遣心腹携重金北上。疑往谢府。另,江南道监察御史王允,今日午时密会漕帮把头于‘醉仙楼’丙字雅间,时长半炷香。王允乃谢阁老门生。”
谢府?谢阁老?
顾凛之的指尖轻轻拂过“谢府”二字,眼底的寒潭深处,冰层之下,暗流无声涌动,带着足以吞噬一切的漩涡。
谢雍,三朝元老,致仕的前内阁首辅,门生故吏遍布朝野,清流领袖,德高望重……好一个“德高望重”!
当年北境军粮转运、仓储、调拨,绕得过这位曾执掌户部多年、门生遍布军需转运各环节的谢阁老吗?沈自清这条疯狗,此刻惶惶如丧家之犬,第一时间想到要求助的靠山,竟是这位早已远离朝堂、看似超然物外的“谢阁老”?
真是……意料之中,又讽刺至极!
他缓缓将密报放在书案上,与那张染血的急报并排。一张是惊惶失措的求救信号,一张是血淋淋的滔天罪证。它们安静地躺在冰冷的紫檀木桌面上,却像两团即将引爆的雷火。
顾凛之靠回椅背,身体隐没在书案后高背椅投下的浓重阴影里。他微微仰起头,目光似乎穿透了书房高高的屋顶,投向了盛京城上方那片依旧混沌不明的天空。
棋盘之上,棋子已动。他亲手投下的石子,激起的涟漪,正开始向着深水区扩散。
江南的洪水,盛京的暗流,十四年前的冤魂……所有的线头,都开始向着同一个方向——那座看似清贵无争、实则盘根错节的谢府——悄然汇聚。
他需要更多的证据,需要更清晰的脉络,需要看到那些藏在“德高望重”面具下的獠牙,彻底暴露在阳光之下!
书房内,光线幽暗。顾凛之的侧脸在阴影中显得轮廓分明,如同刀削斧凿。他缓缓闭上眼,仿佛在养神。只有那搁在扶手上的、骨节分明的手指,正以一种极其缓慢、极其稳定的节奏,无声地敲击着冰冷的紫檀木。
笃…笃…笃…
那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如同催命的鼓点,又如同猎人等待猎物彻底踏入陷阱前的最后倒数。
盛京的水,被彻底搅浑了。
而暗影中的獠牙,终将无所遁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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