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魂伴侣

　　江河比我帮助过的所有人类都难以捉摸。他不再接受我的引导，转而放下手机，懒兮兮地在公交站台坐了下来，摸摸兜但一无所获，仅剩的半包烟都被那个叫张万福的工友顺走了。
　　我未察觉到任何情绪波动。转而看他的内心，却也一片空白。
　　“江河？”我凑近他的脸，纳闷道。
　　江河不走，我也只得在周围游荡。他坐在角落，目光穿过车流落在街对面的油炸兼烧烤摊，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江河真的很难懂。钱丢了不懊悔；被踹了不难过。我真感觉他不像个有真情实感的人 ，而是一根木头，或者一根生锈的铁钉，反正不具备正常人类该有的情绪起伏与反应。
　　这就是我跟了他这么久的原因。他学识不多，看似头脑简单，实际内心百转千回。我怕他某一刻脑子转不过来做出什么极端的事来。
　　十分钟后，天色转阴，路上行人步履匆匆，拥挤的公交站台在某一刻或者说在某一趟班车离开过后，除了坐在角落里的江河，再无一人。
　　一滴雨水穿过我的身体落在地上。
　　下雨了。我抬头，看到淅淅沥沥的雨透过路边的老榕树打落在公交站台的遮雨棚上，扬起一股棚顶灰尘的味道。
　　我的主人，在狐朋狗友眼里从不表露情绪的工友，张玲玲的提款机，终于在此刻悄无声息地哭了出来。难掩的悲伤情绪致使我的情绪也一并下沉。
　　雨势渐大，在连绵不绝的雨幕中，江河不停用袖口擦拭着眼角。雨将车站与车站外构成两个世界。前者寂静无声，恍若无人；后者车辆来往，川流不息。
　　我并未真正看到江河哭泣的窘态，只隔着雨幕看到他不停耸动的肩膀，肩膀上还有扛水泥留下的陈年老伤：一道暗红的疤。
　　他弯腰将头深深埋下，导致肩胛骨高高凸起，犹如一只受伤的大鸟，在热带丛林的地上不断扑腾翅膀想要再次飞起。
　　这时我应该上前抚慰，但不知何种原因让我无法控制回避了。
　　我烦躁地在雨棚顶上转来转去，心乱如麻。
　　这是我第二次见江河哭。第一次是从医院逃跑回到家后，第二次就是现在。
　　哪怕在上一秒，我都不认为他会哭。可事实就摆在眼前，江河毫无征兆地泄露了情绪，汹涌的、不可抵挡的。让我这个守护神不知所措。
　　江河过得很苦。但他从未在我认为最苦的时候流泪。
　　这就是我不知所措的原因。
　　十七岁那年独身一人，面对一群虎视眈眈的亲戚为争夺老人遗产大打出手，他在混乱中被砖头砸中了下颌，至今都还留有一个疤痕。
　　十八岁生日那天夜，他从木头柜子里翻出一张一家三口的照片，用沾湿的手帕擦了好几遍。恰逢那日停电，江河点了蜡烛，橙黄的火光跳跃着只将他小半张脸照亮，神色同大半张在阴影中的脸一样藏在黑暗里。
　　十九岁他成了街头人人喊打的混混，夏天时常踩一双人字拖，穿着父亲生前上工穿的白背心，嘴里叼根冰棍或草根——那时他还不会抽烟，蹲在街头无所事事。他和真正的小混混的区别，大概就是他独身一人，而小混混成群结队。
　　那时他在街头榕树下一蹲就是一两小时，一双腿没有知觉般不知道麻。路过的人偶尔甩给他一个目光，都被他用眼神凶狠回击。我迎着炎炎烈日，透过他的双眼看到其心中的忧虑。
　　父母留下的钱犹如盛米缸，而今米缸已见底，他除了一身健硕的肌肉不会一样技艺。
　　江河先是掏出身上所有的钱，数清楚后站起身向某一方向走去，我紧跟其后，最后跟随江河的脚步停在了一家刺青店门口。透过玻璃门看进去，一个脖颈上有着大面积纹身的精瘦男人手握仪器，正在给客人手臂上纹身。
　　我看了一眼江河，随即清楚了他的想法。
　　江河推门而入，停在男人面前，略带紧张地问：“可以纹身吗？”
　　男人专心致志给眼前人纹着花样，头也不抬。
　　江河重复了一遍。
　　男人这才停下手中的活儿，腾出一只手冲不远处的桌上指了指。我顺着男人的指示看去，那里摆着一本纹身图案大全。
　　江河走过去将书拿起，翻开，我趴在他的肩膀看到，琳琅满目的纹身图案纹在人的各个部位，让我头皮发麻。倒是江河波澜不惊，翻看了不一会儿就指定了图案。
　　一句花里胡哨的英文。我看不懂，我敢说江河自己也看不懂。
　　“贵不贵？”江河指着那个图案，侧头问。
　　“那要看你，”男人看了一眼，“那一页的五百。”
　　“便宜点行吗？”
　　男人停下手里的活，似笑非笑道：“你以为逛菜市场呢，不讲价。”
　　江河不说话了，看着图上纷繁复杂的图案发呆。
　　等男人做完了手上的工作，江河就半躺在了前一位客人躺过的椅子上。
　　“你看你要纹在哪块地方？”男人这才想起要问位置。
　　江河稍稍思索了一下，干脆又将问题抛回给对方：“你看哪里好？”
　　“英文的现在流行纹胸口、锁骨、手臂，如果你想，还可以在小腹向下。”男人露出一个极恶趣味的笑。他大概看出来眼前这位客人是个单纯又木讷的小年轻，纯心想逗一逗。
　　但江河不为所动，自顾自想了一会儿，说：“那就胸口吧。”
　　“确定了？”男人抬眼确认道。
　　江河点头。
　　当时我不清楚纹身与挣钱有何关系。但纹身过后江河第一次出了村子，坐上了去到市里的公交。
　　公交车向着市区驶去，目光所及的道路两旁逐渐繁华起来，以前爬上土坡才能遥望的高楼大厦此刻近在眼前，江河和所有初来乍到的小年轻一样显得紧张又兴奋，双手握拳，眼睛一刻不停地观望着窗外。
　　他掏出手机对着窗外拍了一张照片，因为是在车上的缘故，照片很糊，他又连续拍了几张，都不尽人意。
　　算了。他把手机放回包里。
　　他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于是在一个很多人下车的站口随着人流下了车。
　　下车，踩上了坚实的水泥地，空气中一股汽车尾气的味道，这和他闻惯了的田间地头的味道截然不同，但丝毫不影响他的兴致高昂。
　　江河当时的想法很简单，搞一份简单不累的工作，能把自己养活就行。
　　但他还是想多了。
　　因为学历，他的求职处处碰壁。无奈下只能选择体力劳动。他得到的第一份工作便是搬水泥、和水泥。
　　这活儿很磨人，尤其当时真值夏日，几乎每天都是烈日当空，光是站在太阳底下就让人汗水直流，跟何况还要高强度的劳动不下四个小时。
　　我认为江河很快会放弃。按这个无赖以往的作风，他应该在看到一车水泥的第一时间便逃之夭夭。毕竟跑路这种事他没少干。但我想错了，江河没跑，他坚持下来，一干就是八个月，直到工地完工。
　　那时是我第一次萌生出离开的想法。原因很简单，我看到他的成长。
　　不料这时出现了一位不速之客打破了原有的节奏。
　　江河白天做完工后通常都会去工地边上宵夜摊点一碗蛋炒饭。
　　夜宵摊离工地近，是不少工友下班后的消遣之地。这儿一到傍晚便热闹起来。其中不少工友请过江河加入他们一起喝酒划拳，江河没拒绝，但去了只知道一个劲儿地喝闷酒，很没意思，久而久之他便孤身一身坐在夜宵摊角落扒蛋炒饭，时不时瞄一眼不远处的工友群的动作。
　　他倒是想加入其中，但不懂该如何融入他们。
　　我读着江河脑海里可怜的念头，感觉到他的情绪有些黯淡。
　　碗里炒饭很快见底，江河拿纸擦擦嘴，站起身准备离开。
　　我敏锐地察觉到身后有两道目光，其中之一带着明显撺掇意味。
　　向后看，一位年轻的女人已迎上前，抬手拍了拍江河的肩膀。却不想意外碰到了江河的伤口，让他倒吸一口冷气。
　　“你好。”女人并未注意到异样，大方地自我介绍道，“我叫张玲玲。”
　　“有事吗？”江河注意力全在阴疼的肩膀上，没正眼看对方，但还是耐着性子转身询问。
　　张玲玲语气有些扭捏：“……那个，可以加个联系方式吗？”
　　江河茫然地抬头，映入眼帘的是一位亭亭玉立的长发姑娘，他的动作随之一停。
　　察觉他的呼吸急促，我瞬间头大。
　　不出所料，二人顺利交换了联系方式。江河看样子还挺懵，一路上将手机从左手换到右手，再从右手换回左手。
　　还回味呢。我冷眼瞧着他的动作。
　　方才江河一转身，张玲玲便冲工友群的其中一个使眼色。我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发现张万福嘴角叼烟，正得意洋洋地回应。
　　看着两人奸诈的神情，我暗道不妙，加急飞回江河身边，彼时他已经站在公交站台等待公交，眼神不时瞄向手机漆黑的屏幕，心中雀跃。
　　“你高兴个屁！”看着他那副没出息的样儿，我不禁骂道。
　　奈何江河是个蠢货。想也不想张玲玲莫名其妙的搭讪，便在等待公交的间隙欣然向联系人一栏输下一串电话号码。
　　“你这样的谁会看上你！？也不过过脑子！”
　　一身沾满泥灰的背心，左脸还有泥水的痕迹，这副邋遢模样却连自知之明都没有。我以为江河吃过这么多苦头，会有一点基本的防人之心。
　　江河踏上公交车，兴奋得甚至忘记投币，公交师傅叫了一句：“哎——娃子还没给钱！”才从臆想的欣喜中回神。
　　最后一班公交车上很空，付过钱，江河挑了个角落坐下。他无论到哪里都喜欢把自己放在角落。这是他的习惯。
　　我跟在身后，幽幽看着他摁亮屏幕，看到一分钟前张玲玲发来的短信。
　　是一句简单的问候语。
　　江河盯着屏幕看了很久。末了，到站时才念念不舍地摁熄屏幕放回兜里。
　　我简直不敢相信一个张玲玲居然就把江河迷得找不着北。从市里到镇上半小时车程，车来了多久，他就看了多久。
　　看来得在他身上花更多时间了。我暗自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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