逍遥不记年

作者:绮逾依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为收藏文章分类

    前传·朔云秋


      千里关山边草暮,一星烽火朔云秋。

      有时候睡着比醒了要好,睡着的时候,梦里的自己还年轻,穿着征袍,胯.下烈马汗气如蒸。陇山秦山,水流呜咽,大军衔枚,他们连同自己,和蜿蜒天地山川比起来就像一群黑色的蚂蚁。

      即便如此,李齐昭还是喜欢这种感觉,他看着自己那双有力的手,上面已经布满了老茧。

      他不喜欢吟诗作赋,不喜欢无病呻吟的诗文,所以每次宴会都不许幕僚趁着酒劲卖弄文采。

      魏庭燎却不是,这家伙从小跟李齐昭一起长大,遇见卢君陶后转了性,每天背起诗歌来。

      “阿昭,那卢云若当真是神人。我拿古乐府的诗歌考他,结果他基本上都会背下来。”魏庭燎手里拿着一卷诗文,李齐昭瞥了一眼,题头正是卢君陶的小楷,“你怎么最近一直去找他?”

      “哈哈,不过是觉得有意思。你知道吗?卢云若信佛,每天在家里,不吃肉不杀生,我问蚊子咬他他怎么办,他不回我了!他打量着我不懂,其实我都知道,佛经里,杀蚊子也是杀生,像我这样的人叫‘一阐提’,就是十恶不赦的混蛋,来世当畜生。”魏庭燎叉着腰,“但是我又不信佛,佛不渡我,来世是什么,我才不在乎。”

      “你一直提他。”李齐昭皱着眉,漫不经心摘了朵凌霄花,把玩片刻扔在一边,这鲜艳的颜色令他生气。

      而且,当初平定北部叛乱的时候,本不该路过范阳,谁知这魏庭燎不仅去了范阳,还不见当地三老,径直去见了卢君陶这么一个年轻人,“我不喜欢卢君陶,他那个叔叔也是混蛋。洛水边沉了那么多人,活该那个下场。”

      魏庭燎听了这话,有些不太懂,便停下来,拾起泥土里的凌霄花,“阿昭,你现在是周王世子,按理我不该跟你说这些的。我们武人征战沙场,现在,加上以后,我们要杀的人,会比卢隐多得多。”

      现下李齐昭地位尊崇,他不会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只要赢了,下场如何,就是我们说了算。天子暗弱,没有李家,他当不了皇帝,萧忱那几个儿子眼巴巴等着继位呢。父亲一力拥护小皇帝,这小皇帝要是不识相……”

      “阿昭。”魏庭燎眼神忽变,“这话你跟我说说就行了,别真做出来。咱们能有今日,全靠义军之名。况且,小皇帝也并非你说得那么羸弱……”

      “那跟你我比起来如何呢?”李齐昭绯袍香袋,那红像极了沙场刀剑上的血。见魏庭燎不言,他心烦意懒,“这乱世本就是能者为王,我们怎能久居人下?这位子,我们不夺,自有人夺,与其引颈受戮,我宁愿主动出击。”

      魏庭燎看着他,像看一个白头如新的故友,“李魏二家起兵的时候,你不是这样的,这才几年过去?你一口一个小皇帝,实在是太荒谬了。阿昭,别的不说,天子现在是你妹夫,如果他生在盛世,定不会如今日这般备受掣肘压制。”

      多日公务劳累,李齐昭此刻的脾气也暴躁起来,拂袖怒目而视,“好,好一个盛世。魏仲玄,你不如说,如果生在盛世,咱们一点出头之路都不会有,你到老了都是沙州田舍翁!”

      说罢,李齐昭打道回府,这宫中禁苑,就剩下了魏庭燎——魏庭燎手里还拿着那朵凌霄花。

      皇后李媞走过来,见到故人,惊喜之余多了几分伤感,魏庭燎作揖行礼,拈着花不忍松手。

      斜阳晚照,花间暑风,李媞看见远处的亭台,“魏将军征战归来,听闻府上多了一个贵客?真是不虚此行。本宫能否邀将军至亭下一叙?”

      “自当奉命。”魏庭燎颔首,鬓角毛发如猬,即便戴了幞头,还是难掩这不听话的碎发,他也不怎么打理。

      年纪未到,魏庭燎还不蓄须,胡茬丛生,征战数月早就像雨后春笋一样覆满了人中两侧。

      李媞关切地问:“仲玄憔悴了很多,是战场不顺么?你可是常胜将军,之前就算败了也不会气馁,总有办法反败为胜。”

      魏庭燎无奈地摇了摇头,凌霄如炽,过几日就该他的生辰了,“倒也不是战场胜败。阿媞……啊不是,皇后,世子最近是有什么烦心事?”

      提起李齐昭,李媞的脸色当即大变,“他?他最近风光得很呐。父亲进封周王,他因长子之故,现在成了世子,朝堂之上,众臣工谁不敢听他的?”

      这不是魏庭燎想要的答案,但二人都清楚,臣子做到这份上,封无可封,下一步会如何,再浅显不过了。

      “我知道会有那么一天。但你我毕竟是齐臣,起兵的时候,我只想着赶快结束这个乱世,从没想过反客为主。走到现在,已经不是我们能控制的了。”

      李媞顿足,盘桓在凌霄花边不忍离去,“我何尝不知道?因为这些缘故,陛下也并不信我,对我总是多了几分戒备。我也想过劝父亲不要行王莽故事,但后来,父亲好像很生气,我便再不敢提。二哥,我们该怎么办?明明刚入长安的时候,大哥还不是这样的,他那时候很喜欢阿憬,说阿憬有才能,要辅佐他平靖祸乱,为中兴之主,怎么现在都变了……”

      魏庭燎面露愁容,此前敌人再凶狠,他都不会这样。最终,他还是对皇后李媞行了个礼,“臣……不能纾解皇后心头忧愁,是臣之过。”

      李媞马上扶他起身,“二哥说这些做什么?这局势本就不是我们能解的。我们都不愿意看见篡逆之事……可能只有我们两个吧。”

      说着,李媞泪目盈盈,“我和阿憬,就靠二哥斡旋了。”

      “有我在一日,你和天子,都不会出事。阿昭虽然心狠,汲汲于权位,但不至于弑君留下骂名。”魏庭燎心事重重,说罢便告退了。

      出宫后的魏庭燎并没回自己家的宅子,而是去了卢君陶家。

      于他而言,卢君陶这里静谧,又有几只猫,是散心的好去处。

      他进了宅院,没敲门就推门进来,抱起扑上来的狸花猫,“这猫长得也忒壮实了,我真怕它一个猛劲儿,把我撞倒咯。”

      正是下午,卢君陶闲来无事,抄了一张一张的书叶,正准备粘起来卷好放进帛做的帙中,“我正打算去找你。你说要学点儿有用的,所以我抄了几卷《礼记》。有些古籍字少,几卷就抄完了,”

      卢君陶揉揉眼,在卷尾落完款后,就开始挖着浆糊,谨慎地粘每一页的边角。

      旁边的帛帙,上面早已题了《礼记》二字,围了圈丝绳。

      魏庭燎放下狸花猫,俯下身视察着卢君陶的工作,“这字,挺秀气的,我还以为你写的会是隶体,没想到你楷体也这么好看。”卢君陶年纪才二十几岁,却已经练了许多年的书道,可以说会执笔的时候就跟着大儒练字了。

      李氏为笼络世族人心,这才给了卢君陶一个校书的官职,清闲又不见人,正适合卢君陶的性子。

      “隶变行楷,都是要学的。”卢君陶依旧一丝不苟,并没因为魏庭燎的关注而乱了心志。

      魏庭燎问:“这些你让专门的匠人负责不就好了?我看你这浆糊抹得也不匀,这边冒出来一点,那边又缺了好多,万一脱落了怎么办。”

      卢君陶抬起头来直视沈庭燎,“送人的东西,我更愿意亲力亲为。你快过生日了,我要自己动手才肯放心呐。再说了……”

      卢君陶继续低着头粘书页,旁边的小猫转着脑袋,拖在地上的纸越来越长,魏庭燎为了防止猫捣乱,就把几只“不识时务”的小猫抱走到一边。

      “再说什么?”见对方戛然而止,魏庭燎坐在一边问。

      “匠人不懂诗书,万一把页数贴错了,我可就教坏你了。”卢君陶笑着,比三月的春风还暖。

      魏庭燎真是不懂,为什么李齐昭会直言不喜欢卢君陶呢?这么光风霁月清清白白的一个人儿,怎么会有人讨厌呢?

      “云若,我想问你啊,就是最近,朝里有发生什么事吗?怎么这次回来,阿昭和之前都不一样了。”

      卢君陶一顿,提起李齐昭,心里极为不爽,魏庭燎能察觉出来,这种不爽绝不亚于方才李齐昭听到卢君陶名字的不爽。

      但不一样的是,卢君陶并不会让对方太难堪,“我每日治经史,外面发生了什么,管不着也懒得管。”

      “不愧是你……”魏庭燎小声嘀咕着,“起兵的时候,阿昭还不是这样的。谁知道这几年过去,他心性大变,总是有种算计一切的样子。不过我也不想妄自揣测他,毕竟他现在是世子。”

      “他不是变了,是本来就这样,而你只不过是刚认识他。”卢君陶并不想提起李齐昭,对于这个话题也极为敷衍,“我不了解他,但却能看出来,他对我颇有成见。”

      “如果阿昭了解你,肯定不会……”

      “他会更讨厌我。”卢君陶不耐烦地说道,“世子不喜欢舞文弄墨,幕府也都是权谋机变之臣。我无所谓,人以群分,他们求的东西恰恰是我不在乎的。”

      “云若啊云若,你能轻描淡写说不在乎,阿昭可不能。没了这东西,他马上就会死得很难看。我虽懂他,却也不愿意他走入歧途。听说,光儿和他之间有了嫌隙?这可不好啊,他们是亲兄弟,如果有矛盾,无疑是给他人可乘之机。”

      “亲兄弟?济北王和先帝也是亲兄弟。”卢君陶冷冷道,手里的竹片依旧不停,“我知道,你会说济北王和先帝并非一母同胞,但是一母同胞自相残杀的也多了去了,陈思王和魏文帝也是一母同胞啊。仲玄,我最敬佩你的一点就是矢志不渝,这天底下哪有那么多心志不移的人?半途相遇,道不同不相为谋才是常态。沧海桑田,人和事都在变,不变的反而是少数。”

      腊月,皇帝萧憬禅位李戡,周王李戡三推三让后,继位为帝,改国号周,年号武定。李齐昭顺理成章成为太子,弟弟李齐光早就被他用计赶赴燕州,从此之后再无威胁。

      因此,李媞就是大周年纪最长的公主,萧憬自昔日皇帝一朝变为国公。齐国公自念负了社稷,颓丧多日,却还是得陪着笑脸道贺。李媞总会站在齐国公身边,为安全计,总害怕自己的兄长趁机杀了萧憬以绝后患。

      父亲攻城略地,战功卓著,对萧憬多有礼遇,而李齐昭就不是了。

      恭敬和谦顺,早就在多年的臣服中消耗殆尽,李齐昭在李媞看来,阴狠如贪狼,有人主之才却无人主之气度。

      为此,她常常去魏宅见魏庭燎,期望能从魏庭燎的口中探知一些消息。

      “太子决计不可能绕开陛下自己行动。”武威侯魏庭燎这样安慰着李媞。

      现在的李媞不再是皇后,而是晋国公主,魏庭燎得了爵位,是朝廷里为数不多壮年封侯的人,世易时移,令人感叹,“所以,公主放心。不过我心里有愧,答应你的事儿,最后还是没做成。”

      “君侯这是说什么?”李媞叹了口气,又是凌霄花盛开的季节了,这种花的花期很长,和紫薇花一起,大红大紫,煊赫无比,“我当初是皇后,都阻止不了,何况是你。”

      李齐昭翻脸无情,魏庭燎心有芥蒂,“下一步就该我了吧。”

      说着,他饮尽玛瑙杯中的烈酒,“节义军是我所创,我和节义军为他鞍前马后,更是在夺嫡的时候毫不犹豫跟了他。他现在得势,以后继位,肯定会想方设法把节义军抢过来。公主,我太懂他了,我和他一起长大,我们本就是一样的人。只不过他能把事情做绝,但我却喜欢留有余地,他想做至尊之位的君,而我只要当个一军之主就满足了。”

      “他一直都这样。若说燕王是凶狠,那他就是阴狠。贪多必失,他……”

      魏庭燎嘘了一声,“公主啊,你怎么还是这么直来直去的。现在不同以往了,”他不懂为什么李媞对李齐昭的敌意这么大,明明李齐昭目前还没妨碍到李媞,“这些话,跟我说说就行了。”

      “你也知道下一步该你,但我要说,下一步绝对不是你,而是我,我和阿憬。就像喉中之鲠,他总有一天要下手。我和他也是一起长大,我会不懂他?你妹妹阿离是太子妃,看在阿离的面子上你不敢跟他撕破脸,可我却不是,我不在乎这些,要是他真的想赶尽杀绝,那我劝他以后当心,得道多助,失道寡助。寡助之至,亲戚畔之。”

      魏庭燎暗自懊悔,早知道当初就不让李媞看那么多的忠臣传记了。

      ·

      那一天还是到了。武定七年,皇帝李戡病重,授意太子尽诛齐国公一脉。

      齐国公素有雅望,结交豪杰,李戡恐自己驾崩后李齐昭难以坐镇,便密诏将其诛之。

      李齐昭守在病床前,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李媞会将这一切归咎在他身上,终此一生都是如此。

      反正这么多年来,妹妹从不把他当兄长,母亲也不喜欢他,总说什么,“孤之子必为君,何必太子”。

      李齐昭不会不明白,母亲想干什么。

      他没有时间去回想母子情谊和兄弟手足,走到这一步,母不以其子为子,弟不以其兄为兄,至今,和他失散的人太多了。

      也许之前做梦会梦到在沙州的日子,那时候一穷二白,没有纷争。但现在,他已经很久没有做梦了。

      他不想回到沙州,也不甘愿一辈子当田舍汉碌碌无为。有得必有失,握在手里的才是最有用的。他是太子,才不需要去羡慕任何人。

      父亲临终的意思,是杀了齐国公,但李媞呢?

      李齐昭问父亲,不料父亲沉吟良久,终于还是用最后一口气说道:“二娘子若留着,以后必为大患。”

      此刻李戡心中并无什么父女之谊,这个女儿心有大志,又和一群英雄豪杰相伴长大,脾气刚烈,绝对能豁出去能把天掀翻了。

      顷刻后,或许是出于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李戡还是想为女儿求得保命的承诺,“但她,毕竟是你的亲妹妹,更是我唯一的女儿。”

      “知道,那我一定保阿媞性命,无论她做什么,我都不会怨怪她,毕竟,是我欠她的。”

      得到了最后一个承诺,李戡闭目。“昭儿,你须记得,唯器与名,不可假人。”

      翌日,皇帝驾崩,太子李齐昭即位,邀妹妹入宫叙旧,同时派人,尽诛齐国公府上下三百余人,连襁褓中的两个儿子都没放过。

      李媞知晓后,与李齐昭决裂,更是在之后的即位大典,托病不贺。

      身着丧服的魏庭燎又来到了卢君陶府上。卢君陶已迁至御史中丞,却在皇室清洗的时候不发一言。

      李齐昭是无道之君,至少卢君陶眼里是这样,所以江山被这无道之君糟蹋成什么样他也管不了。

      与其犯颜直谏抗颜为师,不如回到小院品酒养猫,风风雨雨都和自己无关。

      “你最近,怎么一直往相州跑?”卢君陶正在校勘古籍,每日闲来无事,就当是消遣,“我前几次去魏宅,都没见你人影,问了才知道,你是去相州了。有什么事儿,得你一个武威侯亲自出马?”

      “我只告诉你一个人。”魏庭燎坐在席子上,“陛下当年行军路过相州,再那里驻扎了许久,与一女子有缘。前几年我行军再次路过,去打探的时候才知道,那女子因珠胎暗结,被族长逐出宗族,幸有几个姐妹和姑婶照应着,这才能顺利诞下孩儿。这几年除了我去接济,就是她辛苦操持。我一直在找时机,想把他们娘儿俩接来长安。”

      “你怎么就知道,那孩子一定是陛下的?”卢君陶放下笔,仔细检查着一旁的校注,无错谬后,就翻了一页,继续提笔。

      魏庭燎无奈叹了口气,“我也怀疑呢,但是你知道吗,那孩子跟陛下简直……一个模子刻出来的,眼睛,鼻子,尤其像。而且,那孩子太聪明了,比梁王聪明懂事多了。”

      卢君陶掐着指头算了算年纪,“你是想给皇后一个长子吧?梁王应该比这个孩子年纪要小,一旦入继,就是皇长子。不过,陛下会愿意吗?只要陛下咬死不承认,这孩子就进不了皇室,也无法继承大统。”

      “我还没想到这里。”魏庭燎一把抱过狸花猫,抚着小猫斑驳的皮毛,“只是觉得,那姑娘可怜,所以便抽出空亲自去看她。而且,我还为她的儿子,找了个大儒当老师。相州郭希善,教授学生不问出身,这孩子八岁,就已经会背《论语》和《礼记》了。哦对,我把你送我的《礼记》给这孩子看了,你抄的书我放心。”

      卢君陶严肃地把笔放下,心有不悦,也不怕魏庭燎发现。

      但僵持片刻,率先败下阵来,也是,魏庭燎这么一个看淡生死的人,你很难让他把什么事放在心上,自己倒是不能计较,“那是我送给你的礼物。”

      “对啊,是你抄的,无一错漏,所以我很放心啊。”魏庭燎不解其意,转念一想,恍然大悟,“你是在生气?”

      想着想着,他竟然还有些窃喜,“一个小孩子,正当开蒙的年纪,得了本书宝贝得跟啥似的,比我更需要,所以我才自作主张。”

      “那也不能……”卢君陶只好顺着对方的意思,“罢了,你一直都是这样,掌控大局,肯定不在意这些细枝末节的东西。我一个闲散官员,不能埋怨武威侯。”

      “不不不,”魏庭燎放下狸花猫,走上前极为诚恳地解释,“在乎的,在乎的。放心吧云若,没有下次了。我现在就想着,找个时机,趁路贵妃和梁王不备,把这个孩子迎进宫。魏家肯定希望这个孩子能分走梁王一半的宠爱,陛下子息不少,惟重长子,估计也是当年和燕王打怕了。”

      “燕王?我记得,陛下的太子之位一直都很稳,怎么会和燕王也……”

      “姑母说过一句话,‘孤之子必为帝也,何必太子?’姑母想过废长立幼,因为陛下太有想法,母子屡有抵牾,也正因此,陛下才着急忙慌非要逼燕王在自己即位之前就藩。”魏庭燎无奈摇了摇头,“我这个姑母啊,心思和手段绝不亚于高祖,可以说没有她,就没有现在的李家,陛下亦畏惧母后和我。”

      卢君陶明白,那是因为魏庭燎征战多年,手底下早就有了一支精锐名为节义军。

      此军不同于十六卫,并不效忠于皇帝,而只忠于魏庭燎一人。节义军是魏家的本钱,也是皇帝极为忌惮之处。

      “此子若入宗谱,序齿越过梁王,就是皇长子,当之无愧的太子人选。你可想好了,这么做,会让你在陛下面前更难堪,也会激化魏家和李家的矛盾。为梁王择妃的时候,陛下就已经明说不要魏氏女,表态已经很清楚了。”卢君陶不忍魏庭燎涉身险境,“而只要你不横生枝节,梁王就是太子。”

      “云若,我知道,李魏二家绝对会有那么一天的。”魏庭燎坦然一笑,“我从来就不怕死,要是怕死,当年就不会起兵入关勤王了。这孩子那么聪明,远胜于梁王,更难得的你知道是什么吗?是他心志坚忍,生长在田野间,知道田舍农夫农妇有多苦,这是梁王再聪明也不具备的。”

      最终,在皇帝李齐昭即位第三年,魏庭燎依靠皇太后支持,力排众议,将田野间的皇子接入宫,起名李弘泽。

      同时,魏太后以李弘泽夙慧歧嶷,暗示李齐昭册立其为太子。不到一年,魏太后便得偿所愿,皇长子李弘泽,入主东宫。

      李齐昭对这个孩子的态度很复杂,有几分父亲的关怀,剩下十分便都是君对臣的鞭策。

      相比之下,魏侯倒更像是一个父亲,时常教授太子治世策和为人处事之道。

      魏庭燎舍不得看见李弘泽长大,正如同不愿看见和李齐昭渐行渐远。太子和他父亲太像了,除了爱读诗书可能不一样,剩下的简直……就像李齐昭韶华重演。

      魏庭燎每次看见他,都开始回想年少最轻快的时光,那时候大家都没想过,以后会有这么大的龃龉——或许萧憬在最一开始身为秦王守卫边塞,收纳李戡父子为属下的时候,也没想过。

      “仲玄,你和太子走得太近了。”卢君陶劝他,“自古以来卷入储位之争的权臣,没几个有好下场。而且,你还干涉了太子妃人选……”前些日子,正是魏庭燎出面,选了温氏女为太子妃,“温氏为前朝世族,你是在为太子铺平后路吧。”

      “我知道自己没有好下场。”魏庭燎蓄须多年,不过他的胡须比起卢君陶的美髯,要更为硬朗,“所以我从不成家立业,就是为了不影响人家。”

      他知道,皇帝曾经有意把妹妹改嫁给他,以续前缘,“孑然一身轰轰烈烈,足够了。用我的命,还太子生母一命,也就不枉太子来这禁宫走一遭。他比我可怜,我有父母昆弟,还有你。他是什么都没有的,阿离不把他当亲子,陛下偏爱梁王,没有朋友陪伴,那么大一个东宫,该多难受啊。”

      “可他是太子,有了无限荣耀,就肯定会有无边孤寂。”

      “不……不!”魏庭燎忽然激动起来,“这是什么道理?凭什么他就应该和皇位上的陛下一样都是孤家寡人?我不想看见他走自己父亲的老路,我希望他在这黑暗里自勉自立,能挺过去,看见破晓后那一点光亮……我希望他人情练达,洞察世事,却依旧不世故,心怀赤忱。”

      “不可能。”卢君陶不愿再劝,“但我会跟你一起帮他走到那一天。”

      狂风起于青萍之末,巫蛊之祸还是发生了。

      虽然卢君陶心里最明白,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却还是为了友人,直言上疏,求皇帝不要被小人利用,那枚蜡人是谁放的还未可知,若因小人蒙蔽,伤了父子情,变更储君之位导致社稷动荡,才是因小失大。

      果不其然,皇帝看到这封奏疏后,一怒之下打发卢君陶去西境喂马了。

      二人相别,魏庭燎跟着卢君陶这么多年,早就没了昔日凌厉之气,反倒是学着卢君陶,着发冠宽袍,一副文人做派。

      开远门外,魏庭燎折柳相送,但他眼中,却没有惜别之色,仿佛被送的人是他才对。

      “抱歉,因我连累。”魏庭燎想了很多解释以及道歉的话,最终还是没说出口。

      卢君陶毫无愠色,“值得。”

      天将明,征途太远,魏庭燎终究还是紧紧抱住了对方,他知道,此次一别可能再无相见机会——碧落黄泉再难见了。

      倏忽间,魏庭燎眼眶湿透,他已经不记得上次哭是什么时候,原来离别感伤是这种感觉。昔年魏庭燎不忍作小儿女态,每次在开远门或饯行或出征都不会哭。不过,这次他知道,眼前之人,他等不到再见的那天。

      九月初五,肃杀秋风至,魏庭燎入宫面圣,为太子辩白。

      李齐昭多年来操劳政务,衣带渐宽,去年刚做好的赭黄色袍衫,已经有些不合身了。

      “陛下。”魏庭燎稽首行礼,而后并没有站起身,只是跪在地上,等李齐昭回首。

      李齐昭背着手回过神来,目光掠过桌案上的琉璃花尊和屏风上的蓝孔雀。“仲玄,你怎的着儒生装扮?”

      看着魏庭燎的切云高冠和玄色直裾深衣,李齐昭不明白,这么多年过去,魏庭燎竟然变成了这样。

      深衣早就不是时兴的款式,魏庭燎更不是守旧的儒生,都是那个卢君陶!如果没有卢君陶,魏庭燎绝不可能……

      “臣,是社稷之臣,亦为陛下之臣。多年来,臣立志做君子儒,论迹不论心,论行不论章句。”

      这冗长的客套话听得李齐昭心烦,“别君君臣臣了,这里就你我二人,何须多礼?仲玄,你……”

      “陛下若是为太子废立之事而召臣来,这里便只有武威侯和皇帝,没有仲玄与阿昭。太子无过,若单单因为一个蜡人便废太子,岂非效武帝故事?臣窃以为,此非明君所为。为天下计,为宗室计,无论如何,都不应该废太子。”

      “好,你们一个个,都在逼我!”李齐昭怒极,信手把琉璃花尊掷在地上,斜阳余晖照着四散的碎片,折射出彩虹一般的色彩。

      从兄弟争权,到母亲偏心,再到妹妹决裂、父子相间,李齐昭已经变成彻头彻尾的孤家寡人。

      但李齐昭心里还是有侥幸的,有魏庭燎在,还有魏淑离,他们两个至少还会……

      “没有人逼你。”魏庭燎对过往的留恋以及懊悔,在花尊碎裂的那一刻瓦解冰消,“是谁把刀架在你脖子上,逼着你杀齐国公和公主血脉了么?是谁逼着你当皇帝了么?你能走到这一天,就应该会想到有万事不顺心的一日。”

      “你以为我不敢杀你吗!”

      魏庭燎心一颤,是啊,李齐昭有什么不敢的。李齐昭敢杀妹夫,也敢杀外甥,若不是高祖,只怕是连亲妹妹也要杀,他魏庭燎不过是表兄弟,有什么不敢杀的?那再退一步,岂不是连太子也敢废敢杀了?!

      他撇过头去,就看见了桌子上的诏书——那是废太子诏。

      “你这样薄情寡义的人连自己的儿子都下狠手,那就别怪别人不忠于你!”说罢,魏庭燎拂袖而去,并暗中下定决心逼宫造反。

      李齐昭最是懂魏庭燎,当晚就调集军队,准备重重围困武威侯府。

      翌日,武威侯谋反事泄自尽,太子携兵符入宫,跪在乾极殿前。大雨如注,太子着凉晕厥,入皇帝寝殿,具言武威侯乃为奸人所惑。

      皇后魏氏,亦为太子作保,身着丧服,手捧太后灵位相逼。皇帝无奈,将草拟好的废太子诏书搁置一边,改令太子禁足东宫反省思过,无诏不得出。
    插入书签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前传·朔云秋

    ←上一章  下一章→  
    作 者 推 文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
    关闭广告
    关闭广告
    支持手机扫描二维码阅读
    wap阅读点击:https://m.jjwxc.net/book2/9481112/2
    打开晋江App扫码即可阅读
    关闭广告
    ↑返回顶部
    作 者 推 文
    炸TA霸王票
    地雷(100点晋江币)
    手榴弹(500点晋江币)
    火箭炮(1000点晋江币)
    浅水炸弹(5000点晋江币)
    深水鱼雷(10000点晋江币)
    个深水鱼雷(自行填写数量)
    灌溉营养液
    1瓶营养液
    瓶营养液
    全部营养液都贡献给大大(当前共0
    昵称: 评论主题:


    打分: 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更多动态>>
    爱TA就炸TA霸王票

    以上显示的是最新的二十条评论,要看本章所有评论,请点击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