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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谢敬元站在谢家老宅门口,门半掩着,只留了一个头发花白的门房看门,他听见动静睁着眼睛往外看。阳光射在路边上,雪白刺眼,门洞里阴沉沉的没什么生机,谢敬元站在阳光里眼神穿过幽暗看进院子,另外一个洞庭之地。门房里一个干枯声音慢悠悠的问“是哪一位啊,干什么来的。”
谢敬元想他是不认识自己的,报了自己的名字,门房一听这话,从里面踢踢打打拖着脚步声就出来了。他拿眼睛半黢着看人,额角拧成一个川子,“是谢三少爷啊!怎么这么大了啊,老头子都认不得了。”听见动静张二姐从里面走出来了,边走边把系在腰上的青布白花围裙摘下来笑着说,“人老了眼神不好,规矩也忘了。三少爷回来就这么留人在门口傻站着不往里头屋子请。老赵头你还是继续睡你的觉吧”张二姐说着笑话推着老赵进去门房。
“二姐,人都在屋里吗?”谢敬元笑着说道,张二姐他看着眼熟,记忆力还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姑娘模样,如今这样老练娴熟竟是一个当家妇人,心里一暖自觉亲热起来。
“哎呦喂,三少爷还认得我,这都多少年了没回来了,人也高大壮实了。这要是走在外面不敢认的”她说着话就要去牵谢敬元的手,心里一想他可不是七八岁的孩子,自己也忘了规矩脸上先露出几分不好意思。
“都在屋里等着呢,说了半天话,猜想应该是在码头接到人了。半天没人跑来传个消息,也是让人心急。”张二姐引着谢敬元往里走。前面是一处花园走道,细碎的石子从门厅蜿蜒铺开一条小路。两边用山石围了花圃种上各色奇珍花草,入了秋几尽凋零衰败只剩下海棠花桂花还开的热闹。又挖了一块不大的水塘,里面有鱼儿游动的影子,挨着池塘是一座假山山石凌厉,形状奇特,在池塘里投射出倒影,清风吹动水面浮光闪动。
“这些玩意都是东家置办的,房子虽然不大,讲就一个精巧齐全,生病的人要养气血。花花草草看多了心情就好了。”两人说话间走进一处大厅,绕过后门转进游廊,红木雕花围栏顺着游廊两侧排开。到了一处厢房门口,张二姐不进去先在门口回了一句,"人来了"。听见里面有咳嗽的声音就推开门带着谢敬元走进去。这间屋子是间南厢房日头西斜照在窗户上,屋里光线倒是明亮。陈建林坐在床前软座上脸朝里看着床上的人说话。听见脚步声进了屋子,回头去看,谢敬元这时候已经换了一身衣服,灰色呢绒短毛西装,身上一件同色马甲,外套搭在手臂上。他在国外很喜欢户外运动,肤色晒成小麦色,五官俊朗更是衬托的气质出众。
“我和你父亲说你今日准能到,怎么样到底还是跑来苏州了,上海那边怕是白等了。”陈建林笑着说道。谢敬元上前和叔父弯腰行晚辈礼节,来到床前见父亲。床上躺着的人头发花白,面孔没有血色,靠在软垫上支起半个身子。他伸出手,十几年不见的儿子,突然出现在眼前让他有些恍惚像似多年梦中人走出来。谢敬元坐在床边伸手握住父亲的手,冰冷的触感,手面上青经凸起。
“这几年不给我发电报透露你在外面的消息,还在怪我嘛?”谢盛启混沌的眼睛有了泪光,人老了看见常年不在身边的儿女,心里渐生出一阵酸楚感。
“你就是这样任性而为,让你在美留学除了学习西方的知识回来造福本土产业,也是为了我们家族的公司发展。”谢盛启叹了一口气,无奈的摇摇头。
“外面不同家里,我既然改选了专业,想父亲一定不同意。断了生活费自己想办法谋生,勉强维持在外面的学业,疏于和家里通讯。”谢敬元这些年失去家里的补给,完全断了经济来源,生活一度陷入温饱不能解决的地步。好在朋友多,有熟知的同乡周济再加叔父私下汇钱过去。那段时间中国出口热潮的瓷器和绸缎,茶叶在美国大受欢迎,他找船队合伙进了一批货在美国倒卖也赚了不少钱。
“我要看你的骨头到底有多硬,脾气和我一样倔,认死理,也罢!你回来就要听听我的安排!”谢盛启捏紧儿子的手,常年卧床养病的人身上是虚的,没有力气。“怎么样,不说话是同意还是不同意!”谢先生见他不说话,眼睛只管看着人脸。
“父亲这个样子大概多长时间了,要去医院做全面的检查,我联系上海医院的朋友…”谢敬元看他脸色蜡黄全无血色便说道,话还没讲完就被打断,“我没病,要是为了看病我犯不着跑来苏州,你不要和我岔开话题。”他情绪激动忍不住剧烈的咳嗽起来,床架子跟着晃动。等他稍微平息了咳嗽,谢敬元扶着他重新靠在软垫上。
“你就不能让我把话说完嘛!你也大了,有自己的主意,作父亲的自有一份为你考虑的心思。家里是你二哥主事,生意上的来往我管不了了。我有心让你去美国学了工程专业将来帮你二哥守住家业,你不听我的话去学医,将来大概也是不愿意听我的安排的。”他说了一大段话,休息片刻又继续道“我比你们都清楚将来的时局变化,我是要死的人了,我只要你答应我一件事。”他抬眼看着谢敬元,眼睛里好像蒙上一层薄雾,带着死亡的气息。眼前的人好像不是自己的儿子是自己家族的未来,他拼尽一辈子要守护的产业。
“父亲你说,能做的我一定尽力办。”
“你二哥…家里的汉阳公司现在是你二哥在打理,你想插手不是易事。我听说招商局又公开招募了合作商,你能管的就是我手里的船队。就是那船队…”
“父亲,我是打算…”谢敬元刚想说什么,陈建林从身后拉住他的手臂,打断道“刚见面就说这么多,时间还长着呢,有说话的机会。”谢敬元明白他六叔不想让他把下面的话说完。
“二姐…你去把熬的药端进来,说话的功夫都忘记吃药了。”张二姐在门口答应着往后面去了。谢盛启微眯着眼睛,突然说这么长时间的话实在消耗体力,靠着软垫上休息。陈建林不说话拉了拉谢敬元一起出门了,两人一前一后踏出门槛。他只是带头往前走,谢敬元不明白六叔的意思,心里虽有疑惑也不多问只是跟着走。两人在一处游廊台阶停下,“这一处还是前年你父亲种下来的,周围一起种下的树都没活下来,今天却等到它开花了。给老院子增加生机了 。”
他回头看着谢敬元,眼光多了锐利不似刚才那样带全是爱怜之情,“我想你该明白长辈的心意,这几年你在外独自生活,不了解现在谢家的处境,不明白你母亲如何艰难。”
谢敬元陡然听见多年不见的六叔一味帮父亲说话,心里生出一丝厌烦,他是奉行人生自由独立的青年思想,多年在外求学早就和久居深宅大院里精致喂养的少爷不同。心里对六叔有敬意有恩情不敢全然否定,面上仍然一片和睦笑容。“我不去刻意打听也知道时局变化,父亲在上海的时候,母亲还多有倚仗。现在独自在谢家怕是也孤立无援,再加上我这么一个没什么长进的儿子。我想要是母亲愿意离开谢家,我也能带着她生活。”
“你这是什么话,你是谢家的孩子还要出去恁房子带母亲单独过活嘛!你把你父亲放在哪里,又让你母亲怎么面对谢家。孩子你太自私了,别忘了玉婷那样的身体怎么经得起折腾。”陈建林衣袖一甩负身站着,只是看着眼前的腊梅久久不出声,他心里有气,送孩子出去读书他是坚决支持的,如今大了竟然学的外国人那一套小家庭的想法,委实不敢理解。
俩人都没说话只是站着,身后传来脚步声,皮鞋敲击青石板发出踢踏踢踏声音。“都在这里呢!爹你这是做什么,三哥刚回来你这是在和他生气嘛!”琦云不知什么时候和陈氏进了园子,两人身上各披了绸面皮草挡风,站在园洞门里,被前面一棵长青树枝干挡住,像画里多出来的影子。
“琦云孩子话,六叔是父亲一样的长辈,我心里很恭敬。就是我在外长大,长久不受家庭管制,言语上有不对付,六叔说我几句是再应该不过的事情。”谢敬元笑着看向她们,这几句话说的实情在理,陈建林听在耳里刚才的火气也减消不少。
“嗯,我觉得父亲说的很对,而且还骂轻了。就该折一根柳树枝浑身上下打一通,好叫你服管教。你这样不识好人心,我可不喜欢。”琦云嘴巴一撅,一只手拉着陈氏的胳膊,歪斜着脑袋不去看他。她话一出引得大家都跟着笑起来,陈氏鼓起拳头拍拍她的手臂佯装打她。
谢敬元摇头苦笑,“好好好,做三哥的和你赔礼,是我不对了。”他穿着文明西装故作姿态学长衫老者朝她拱手作辑。琦云闪身躲开不愿受他一拜,语声娇俏说道“哼,三哥哥你才刚回国,这样戏弄人的把戏倒是学的快。我不和你说了。”转身要去拉着陈氏朝陈建林走去,伸手拉扯她父亲的袖子。“爹爹你也别理他,我们去看看大伯父怎么样!”
她这样一闹大家各自放下心思又欢欢喜喜哄着她上游廊,往后面去了。谢敬元心下自然知道是琦云帮她打了圆场,这一出热闹当下个人压住话头不再继续。可父亲和六叔的话让他回来的心思起了波澜,谢家在上海根基久远,父亲多年培养二哥执掌门户应对八方人情来往。他年纪小并没有过多机会参与家族内务,母亲是谢盛启的二姨太本家原是小户人家没什么背景,在谢府更是没什么话语权。前面有大姐二哥执掌大权,自己从来也不关心家事,看父亲的口气似乎多有重托。
三人刚走到一个朱红描金廊柱下面,前面传来吵闹声音,听着声音尖利似乎是女人的声音,偶然夹杂着孩童哭闹声。张二姐从房间退出来,手里拿着药罐轻轻掩上门,回身看见游廊下的人。悄声上前说道,“六爷,你快去前面看看吧!闹的不成样子,非要进来看大爷。我们也不敢拦,赵二应付不来姨太太就把门关上了。她在那里扯起嗓门骂,像什么样子!”张二姐说了几句就端着药罐往后头去。
陈建林看了陈氏一眼,想要上前去,被她拉住,“你和琦云进去看看大爷,我和敬元去门口见人!万事不要动气。”陈氏拍拍陈建林的衣袖抚慰道。
她面色温婉说话的语气柔和却很有主见,不似寻常主妇那样事在眼前,脑子发热情绪先摆在脸上,她回头朝敬元点头。两人走下台阶朝前门走去,张二姐去后厨放下手里的托盘又匆忙往前面疾走。耳朵竖着听前面动静,前面门房木门似乎又开了。
“她是你父亲的三姨太,你出国第二年你父亲新娶入门,四年前生了一个儿子。这一次过来,人到了苏州,上海公馆才临时打电话说人到了让去码头接,真是来了个措手不及。你叔父安排他们在大园里饭店住下,一直闹着要过来。你父亲不肯见,还是拦不住她找上门了。”陈氏边走边细声说道,语气平和,拿眼朝谢敬元脸上看去。见他嘴角浅浅的笑意似乎没有什么情绪,倒也看不出什么来。
“嗯,既然父亲不见还带儿子过来闹,姨太太这样大的动静,怕不是有人在背后撺掇闹这么一场。”谢敬元想起琦云的话说道。陈氏不语,看着他点点头,示意不必多说了。
“赵二开门吧!客在门口哪有关门不见得道理。”陈氏让他打开门。
门栓拉开,三姨太穿着黑丝绒秀牡丹花旗袍,肩上上趴着一只狐狸毛的白色围脖,衬的尖下巴异常俏丽多姿。一只手里牵着一个胖男孩,小小年纪竟也穿着毛皮外套,白胖的脸颊上眼睛和她母亲一模一样,滴溜溜转盯着人看。
三姨太细长眼睛一转,目光扫过眼前两个人,陈氏她见过,看见一旁的谢敬元面上稍有迟疑,猜想是谢家三少爷。看他不过二十左右的年纪,听说十二岁就出洋了。仔细瞧来倒是身材挺拔,面部线条冷峻,脸上始终却带着浅浅的笑意。
“哟,这位不会就是三少爷吧!听说最近要从国外回来,这样马不停蹄的来苏州,真是心急啊!”她款款说道,话里藏着机锋,眉眼却很魅惑在谢敬元身上盘桓了几圈。尖锐的嗓音,话中多了几分刻薄味道。
“三少爷回来的消息不是一天两天了,你第一次见不必大惊小怪!只是要看病人,这样大吵大嚷的闹出动静扰人休养是什么道理。我说三姨太,这里不是上海,小户人家都明白的规矩,你竟然不懂嘛!”陈氏面上虽然带着笑意,说话口气温吞,落在人耳朵里声色震人心。她伸手把肩膀上滑落的披肩拉上去,也不去打量对面人脸色变化,三姨太面上阴晴变化,一时下不来台面。
“六嫂这是我们家务事,外人就不要乱掺和了。儿子要见老子,天理王法谁也管不了!”她鼻子哼的一声,一双吊梢眼直插鬓角。为了过来见老头子还特地去时兴会烫了盘发,眉眼处一道弯曲的发饰在额头呈现山峦起伏状。说话的时候胸膛起伏,一把拉过旁边的孩子。她白净脸上带着怒色,手指发力去掐儿子的手,孩子手嫩经不住她用血红的指甲掐,哇的哭喊出来。孩子越是哭闹她越是佯装管教,伸手在他屁股上使命拍打让他不准哭闹。嘴里骂儿子,自己跟着红了眼睛,“你父亲真狠心啊,这么点大的孩子在家日夜哭闹要见他。大老远从上海赶到苏州,到了门口却被人拦着不让进。”说着抽泣哽咽起来,“老爷子…你到底还有气没有,你要是还有一口气就不能眼睁睁看我们娘俩在门口被人欺负。”一句话没说完就开始嚎啕大哭,这样的女人谢敬元也是第一次见。欲上去说几句,陈氏抓住他的衣袖,朝他摇摇头不叫理会。她冷脸看人,把身上松垮的披肩握紧,状似无意的说道“大冷的天,你带着孩子在门口哭,招不来看热闹的。大爷要是想见人还留你在门口这样闹笑话嘛!我劝姨太太还是省省力气,喝了一肚子风生病了可不好。”
二姐一直躲在门房里不出声,看东家太太这样好气性哪里愿意忍人,挺起胸脯走出来,说道“我们太太好性子并不是怕你,你别在这里干嚎!今天就是嚎出大天,大爷说不见谁也不会放你进去。你快回去吧!”
她听见张二姐竟然敢出面教训她,陡然横眉倒竖冷脸骂到“你是个什么东西,敢在我面前摆谱,我看今天谁敢把我怎么样。今个要么放我进去,要么你们把老头子抬出来。我看就是你们一帮人瞎制住他了,不让他出来见人。”她突然站直了身体,瞪眼竖起指头冲着张二姐脸上骂去。张二姐原本看他是上海来的姨太太收着脾气说几句好话,突见她如此泼辣无赖,脸上先红了三分,气的手发抖又不敢还嘴。
谢敬元本不愿说什么,看她气势得意处处压人一头,更是出口伤人,“三姨太,这里是我谢家老宅也是我祖上根基所在地,后面祠堂供奉着先辈祖先。在门口先骂起来,我不怪你不懂事,看在孩子面前你也该留几分余地。”这句话直指她无视谢家祖先,非但目中无人更是无视祖宗规矩,谢家是大家庭看重门第,她是姨太太本就身份低微被人这样戳穿身份,岂有不恼的。三姨太眼皮上挑看着他,嘴里哼出声,心里一阵鄙夷,自己虽然出身不好那他娘也不过是一个小门小户女儿比她金贵几分?嘴角上扬先露出几分鄙夷神色。
“你的事情我会和父亲说,你今天执意要闯门,我也不拦着。”说完他身体让到一边,空出一条路,“我刚才替我父亲检查了身体,如若情绪波动,身体气出好歹,这个账我必定算到三姨太头上。到时候就要请你去法庭上坐一坐论出个道理,我想我这个刚留学归来的医生在法庭上拿出证据更有说服力。”他解开西装外面的纽扣,身上出一层汗随意搭在手里,摆出一个往里面请的姿势。那三姨太被他一哄,却怔在门口不敢轻举妄动。她一跺脚脸上血气上涌红了一片,“好好好,这是合起伙欺负我们俩娘呢!老头子在你们手里好歹都是你们说了算,出了事情倒是让我担责,三爷真是好算盘。不急,你进府和老爷支会一句,就说我们来过了。原来也是二爷的意思,最近他忙着和山田交际也顾不上家里的事情。是没有法子了才找过来。”说到后半段她的语气似乎软和下去,眉眼低沉生出几分可怜意思,陈氏看他做这一副姿态心里明白却不得不附和道“三姨太的难处我一定通传给大爷,这样冷的天气,就是不心疼自己也要看在孩子的份上,早些回饭店才好。孩子小脸冻的红扑扑的,家里有病人,你们在饭店里总是比在这边周到些。”
陈氏说话体贴让三姨太有了台阶,她拉着起儿子的小手搓了搓,被风吹的发红,江南的冷透着湿气无孔不入往人衣服里钻。她也不再坚持,朝等在一旁的汽车走去。坐上车隔着玻璃看出去,水汽凝结在玻璃上又滑下去,谢敬元站在陈氏身后,面孔冰冷嘴角始终挂着笑意。又是一个肚子里做文章的对手,她冷声说了一句开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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