珠圆钰润

　　年少时第一次接吻的经历是人记忆匣子里一颗小小的钻石，微微嵌在心脏肉里，闷闷的、不痛但痒。每每抚摸闪烁的表面，就泛起旖旎的涟漪，牵连身体的每处细小神经都开启彻夜的狂欢。

　　黄将钰清楚记得被咬破的嘴唇赤裸裸的铁锈味道。学校的器材室不该有偷食禁果的热潮，她也不该是被炙烤得失心疯了的样子。

　　夏夜的闷热吞噬了她们冒汗的体肤，打球受伤是常有的事，只是正巧那日校医出差，她知道祝珠妍是不情不愿将受伤的右腿交付给自己的。当黄将钰的指腹按开她膝盖处斑驳的淤青，祝珠妍死咬着牙不肯流出疼痛的哼叫，像每一个拧巴赌气的青春期少女一般，以为示弱就是彻底的认输。

　　“喂，你在干什么啊？嘴都咬出血了。”

　　她看着祝珠妍憋红的脸，对她的倔强哭笑不得。祝珠妍干涩嘴唇上破开的口子溢出一点血液，她原本也没有多想，只是想看看她傻到极致的行为造成了什么后果，带着茧子的手触碰她的脸颊时，祝珠妍第一反应是浅淡的疑惑，投去了不明所以的眼神。

　　黄将钰的拇指揩去她下唇的一丝血迹，抬眉时就见到了怔怔的眼神。她的脑袋发懵，哪怕归罪于盘得过紧的头发，都没有想过审视自己怪异的欲念。

　　不吻她，我之后一定会后悔的。黄将钰的想法突如其来。

　　结果她们就是稀里糊涂亲上的，黄将钰觉得一定是病了，才会在剧烈争吵之后作出如此出格的举动。但祝珠妍也病得不轻，要不怎么会纵容她的罪行？

　　女人也可以接吻吗？她来不及想这个问题，紧紧掐着祝珠妍往后撑的手腕，让祝珠妍无所适从地闭眼。黄将钰发觉连听力都在那瞬间彻底丧失了，耳边只余下祝珠妍节奏紊乱的呼吸声。这是做什么……她们在干什么呢？她看见祝珠妍又勉强挑开眼皮，有些灵魂出窍眼睛无法聚焦，迷茫地盯着天花板像是在发着白日梦的呆。

　　都怪祝珠妍。她想：她就不应该偏偏在今天弄伤自己的腿。

　　祝珠妍还不知道黄将钰是怎么在心里降罪于她的，理智回笼后知后觉想挣脱，其实扪心自问，倒也不是想拒绝她，只是她被亲得有些缺氧了，本能地就要抽离：“你要干嘛…你别再……”结局是她发现黄将钰态度强硬扣住她的后脑勺，把她重新拉入了那个深渊。

　　我就说她是坏种。祝珠妍无力地在脑海里控诉。

　　到最后她几乎被亲得是条濒死的鱼，她甚至发现黄将钰已经把自己的腿压麻了，自己的心跳还如雷贯耳。于是祝珠妍两眼一黑，马上虚张声势推开了她，恶狠狠瞪了眼坏得理直气壮的人，实在是不够解气，就抬起手来赏给她一个清脆的巴掌声。

　　黄将钰的脸上晕出通红的一个掌印。说来有趣，她那时呆愣的样子，就像一片雪地有猫来访，烙下小小的爪痕。所以她也不羞愤，反而用祝珠妍从未见过的表情就这样定格于被反抗的瞬间，完全不准备为自己的行为作出辩驳。

　　“你真有病。”祝珠妍气极。

　　可黄将钰再也学不会嘲弄祝珠妍了。

　　恼怒的神色和被亲肿的嘴唇太过于相配，祝珠妍用着那样的语气说话，耳廓却已发红，好像那一瞬她们有了共感，黄将钰坚信她脸上火辣辣的疼痛，就是祝珠妍此刻唇肉的感觉。她当下立断，既然亲了嘴、就不该再拌嘴了。

　　更何况她好像病了。祝珠妍扇她的时候，她的感官迟钝，独独嗅觉好似格外灵敏。

　　闻到了什么呢？

　　祝珠妍活色生香的、气焰嚣张的，甜腻的体香。

　　这就是祝珠妍在她脑海里的样子。

　　黄将钰十八岁生日的时候，黄振明大手一挥也定在翡翠楼。他不知道从哪儿请来的团队，还正儿八经把包厢布置了一番，墙壁上贴着香槟色的气球是“Happy birthday”的字样，滑稽得不行，还让她把玩的好的朋友都请来。可黄将钰哪来的什么好朋友？她知道生日会是父亲的一个幌子，为的是借此机会让黄将钰认识他生意场上那些朋友的子女罢了。

　　很闷。一屋子几乎都是她不认识的人，又争先恐后的要向她介绍自己。难得有两三个她觉得面熟的，人家到了跟前又叫不出名字。

　　在洗手间里，她接到了祝珠妍的电话。

　　“我就在楼下…你来一下。”祝珠妍的底气不足，也可能是外头太嘈杂，显得她的声音格外小了。黄将钰挂了电话之后马不停蹄地跑下了楼。

　　那天祝珠妍还穿着十一中的校服，白色的帆布鞋微微有些泥泞。估计是从哪个补习班刚刚出来。她还背着书包，沉甸甸的，把她的肩膀压得有点儿垮了下去。

　　“今天你生日，本来我是应该陪着你的。但是还得补课，我妈说现在的时间太宝贵了！”祝珠妍递给她一个袋子。“喏，黄将钰同学，祝你生日快乐。”

　　“你不上去吃点东西吗？来都来了。”黄将钰怕她要走了，拽住她的手腕。“他们说翡翠楼做的糕点很好吃的。你喜欢甜的，肯定喜欢。而且……你还没吃我的生日蛋糕呢。”

　　“不要了，我晚点还要回去自习。又不是谁都像你，未来已经有人给你铺好路了。”

　　黄将钰的心一下子沉下去——她向来害怕听到别人这样说，更何况眼前的人与她关系匪浅。她没想到祝珠妍会说这样的话伤她心，可她一向沉闷，连质问的话都说不出口。而祝珠妍好像也后知后觉意识到不妥，正要向她道歉，黄将钰却不愿听她再说了，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你说的对。时间很宝贵，你回去吧。”

　　她也讨厌自己总是这样。

　　祝珠妍不吱声了。她转身离开了，留黄将钰欲言又止地看着她远去的背影慢慢消失在街头。她常常是留给她背影的，让黄将钰一个人痛恨太短的街道，害她不能再多看祝珠妍一眼。

　　每到祝珠妍消失，她就怀疑她只是她的一场梦。

　　四年了。她以为再也见不到她。

　　那现在呢？黄将钰如梦初醒，她怎么也想不明白，面前这个人怎么会是祝珠妍呢？这个妆容精致却神情怯懦的少女，和她记忆中的那一位判若两人了。

　　“姐姐？”祝珠妍见她一言不发，仍笑得很勉强，像是逼迫自己必须盯着黄将钰看，“我叫祝珠妍。是祝愿的祝，珍珠的珠，女开妍。欢迎你回国。”

　　黄将钰完全愣神了，因为在感官复苏的第一秒她就闻到了祝珠妍身上甜腻的香味，但她太清楚那绝对不是祝珠妍自己的味道，而是来自于某种她一时间叫不出名字的名牌香水。她喷得太多了，像她脸上堆满了的笑一样多余，就好像一个从来不用香水的人出于场合的需要第一次使用，也许是想掩盖自己的紧张，又也许是她太笨拙、根本不会控制用量。

　　好了，她笃定地想这个祝珠妍一定不是她认识的那一个。眼前这个芳香馥郁的人是一个鬼魂，一个梦魇，或者一个幻象。只要她眨一眨眼睛，她就会碎成一片片云烟驾风飞去了。

　　但她父亲把她点醒。

　　“小钰，跟妹妹打个招呼啊。”黄振明乐呵呵地出声，“我来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是丽水阿姨，小妍是丽水阿姨的女儿。我们已经生活在一起一段时间了，你回来以后呢，丽水阿姨就是你的妈妈，小妍就是你妹妹。要和她们好好相处，知道吗？”

　　黄将钰瞪大了眼睛。

　　“你在说什么？什么时候的事，你问过我了吗？”

　　“小钰，你坐下。”黄振明立刻不高兴了，那眼神一瞬间变得凌厉，在他慈祥的脸上格外违和，仿佛那双眼睛是另外镶嵌上去的两颗珠子似的。

　　黄将钰一下子哑然，不敢忤逆父亲已成为一种习惯。她只能按照黄振明要求拉开一张椅子，在餐桌前坐了下来。舌根的苦涩把她的肠胃搅和得天旋地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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