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人长安否

　　贾谊收到回京诏书那天，长沙下着斜斜的秋雨。
　　他收拾好行囊,长沙王刘表来送他。
　　“太傅,学生知道您志不在长沙。”他朝贾谊抱了抱拳,“山高路远,愿先生得偿所愿,辅佐皇叔筑成盛世。”
　　贾谊亦抱拳：“长沙四年，承蒙殿下多照顾，贾谊出身微寒，唯有陛下所赐文房四宝一套赠予殿下。殿下极为刻苦且悟性甚高,定能大有作为。”
　　在秋雨中的衣衫已微湿。他翻身上马，告别了长沙王，扬鞭而去。
　　他带着长安的一袭秋意只身前来,又携着长沙的一衫秋雨孤影独去。
　　只是这次,快马加鞭八千里,洞庭潇湘一日行。
　　漂游千余日，今日当归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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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贾谊回京第三日的亥时，接到皇上刘恒召他进宫的口喻。
　　进宫的路上他想了许多。
　　去年江浙的水患他有所耳闻,已制定了一套治水方案,以备下次水患;西北前年旱灾严重,他听闻太子来自去赈济难民，效果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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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贾谊，若寡人想求长生不老，祭拜哪位神仙最好？”
　　贾谊在殿下昏暗的烛光旁微俯身立着,他盯着台阶上金色的瑞兽,有片刻怔愣。
　　他没有想到，夜半应召至殿前，竟回天子长生问。
　　“贾谊?”刘恒见他不答,有些不满。
　　贾谊回过神来，耐心回过他后，试着询问：“皇上，如今百姓……”
　　刘恒挥挥手打断他。“那你再为朕算一个祭拜神仙的吉日。”
　　贾谊眼里的光暗了下去，抬手作揖：“皇上，占卜并非臣所擅长，还望皇上恕罪。”
　　“也是，”刘恒笑了笑，“你所擅长的，该是诗书文赋，辩论之才。”
　　贾谊默着并不说话。
　　“你做长沙王太傅四年,当是有经验的,便去做梁王的太傅吧,也不算泯灭了你的才华。”
　　贾谊心中苦笑，他不知梁王是谁，只是又不能兑现与那个人的诺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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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日天晴过来,他随着刘恒派的人来到梁王的府邸。
　　他推开门，看到一人站在院中央，一袭白袍，衣袂翩翩，容颜是四年前的小殿下长开的模样。
　　原来……皇上所说的梁王，便是刘揖。
　　郎君桃花如玉面,皎如玉树临风前。
　　贾谊什么都忘了,只看见双琥珀色的阵子清澈,望进他阴霾笼罩的心底。
　　一别四年，原来会红眼眶的小殿下，也长成了如今的翩翩少年郎。
　　贾谊压下心中翻滚的情绪,向刘揖行了一礼：“臣贾谊,拜见梁王殿下。”
　　刘揖笑了，琥珀里盛进秋天的光亮，十六岁的少年还像当年一样跑到他眼前,只是想伸出来牵他手指的手被克制地收回。
　　“终于等到你了,太傅。”
　　贾谊心跳乱了一拍,看着刘揖明朗的笑容,一时失语。
　　过了四年,刘揖守礼克己许多,只是稚拙未褪,偶尔会流露出孩子气。
　　这一年,贾谊二十七岁,成为了十六岁的刘揖的太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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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虽被召回京，但自那次未央宫夜谈，贾谊便被安置在梁王府，再没有见过圣上刘恒。
　　贾谊不死心多次上疏，但结果皆为石沉大海，没有换来刘恒的一次御笔回复。
　　入了深秋,贾谊看着刘揖那张与刘恒有五分像的脸发出哀叹。
　　奏折屡沉海,其心已竭衰。
　　刘揖从最初的敬仰变得与他熟稔起来,又常常去牵他的手指。
　　贾谊不知,为何只见过两次的两个人,会熟稔宛如故人。
　　与君一面缘，宛如故人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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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长安今年的冬天并不寒冷,入了冬月,才下第一场雪。
　　刘揖过了九月二十二的生辰，已十七岁。
　　十七岁的年纪,意气正盛,刘揖在临墨轩就着烛火苦读经文,屋外大雪纷场。
　　贾谊执着简书走到他身旁，看到他正在读东周时的史书。
　　刘揖抬眼看过来,烛火摇曳着他的眸光。“太傅,私以为……楚怀王之仁爱,胜过始皇。”
　　秦始皇铁血手腕以得天下，他却称许败者楚君之仁爱。刘揖觉得自己的话幼稚,因此有些赧然。
　　“太傅,楚君心系天下百姓,故称怀王；秦帝开辟一统之国,以道始皇。”刘揖垂下眼睫,烛影在脸上晃着。“仁爱,守得往天下吗?”
　　贾谊坐到他身边,手指抚摸着冰凉的竹简,“楚虽三户，亡秦必楚。”
　　“怀王是个仁君，却也是个昏君。错的不是仁爱，而是昏庸。若他起用屈子，结局或许会不同。”
　　刘揖心中想要的答案被说出，心下释然,弯着眼睛笑起来。
　　贾谊也笑了。
　　当年雪夜里的那双瞳眸,如今装进了仁者爱人,与家国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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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过了新年朝廷上下的三日休沐,刘揖应父皇刘恒的圣旨,前去上朝。
　　刘揖比平日起得早许多,吃早饭时正眯着眼睛打盹。
　　“殿下……第一天上朝就迟到，不太好吧……”刘揖的小厮犹豫了半响见他还是没有醒的迹象，于是开口提醒。
　　“是……是不太好”可刘揖觉得周公一定是有很重要的事和他说，他才如此困倦。
　　朦胧间,他闻到一丝薄荷的香气,睁开眼,看到贾谊站在他面前。
　　贾谊将一个香囊递给他,又为他布菜。“这香囊所装的是夜息香,可提神醒脑。”
　　“太傅怕我在文武大臣前出丑吗?”刘揖还没醒透彻,嗓音带着哑,清透的眸子此时蒙上水光。
　　“倒真没有。”贾谊将香囊为他系上,“只是担心你在路上出事。”贾谊无奈地笑笑,“这才真让笑话呢。”
　　刘揖气得大咬了一口螃蟹酥,鼓着腮帮子抗议道:“贾太傅,你要清楚,你的弟子今年已经17岁了,再过三年便加冠，大抵是出不了事的。”
　　贾谊笑着没说话,只是轻擦去了刘揖嘴角的酥粉。
　　刘揖临走时,贾谊让他等一下,拿了一件披风为他披上,转头又吩咐马夫:“仔细些,当心马车打了滑。”
　　“我走了,贾太傅。”刘揖匆匆答应了一句便出了门。“第一天上朝可不能迟到。”
　　贾谊目送着他出去。
　　这副急切又新奇的样子，与他当年意气风发时如出一辙。
　　下车上马太匆忙，来是贾生，去是刘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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