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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雪纷飞
许观玉猛然回头,只见是个身着灰袍,与她年岁相仿的小僧。
还是最烦人的那类和尚,莲花寺带发修行的和尚什么事都要管。这些和尚整日里四处说教,她往日没少被她们烦扰。
“小僧观施主煞气缠身,恐伤天和。还望施主暂息刀兵之念,免造杀孽。”这小僧说话语调平板,活像在诵经。
许观玉冷笑,抽出腰间油纸伞,直劈对方面门:“那我杀你总可以罢。”
“唰”的破空一声,伞尖如利剑刺出。
她对面,名唤简明景的小僧,自幼在寺中修习佛法,讲究以理服人,头次遇见这般一言不合便开打的架势,当下只得施展轻功连连闪躲,口中不住念道:“施主且慢......”
“闭嘴。”许观玉手中油纸伞攻势骤急。
她手中油纸伞虽攻势凌厉,可处处避开要害,只作发泄般袭向对方肩腿之处。
莲花寺素来中立,医术佛法誉满天下,正邪两道皆敬其三分。若伤门下弟子,不知要添多少麻烦,还有可能成为江湖众敌。
“啪!”
油纸伞扫过简明景僧袍下摆,未伤及皮肉,但将他逼得颇为狼狈。
油纸伞紧随其后,离他双目一指远停住。
他似乎还要再念些什么,却见许观玉移开油纸伞接住空中飘落的几片雪花。
“下雪啊。”许观玉看着伞上的雪花,声音轻得像在自语。她想,下雪干净,但她血是热的,心是脏的。
她腕间一抖,撑开油纸伞。对地上的简明景冷声道:“杀不还手的人,和砍满天飞雪有什么两样?”
她转身欲行,又顿住脚步:“离我远点,你不想死在玉修罗刀下的话。”
简明景愣住,他听过这个名号。
师长在禅房中对诸位弟子训诫时,曾凝重提及:“当今武林小辈中,若论武学天赋之高,当属玉修罗,许观玉。此人年未及双十,却已得刀法真髓,但行事全凭喜怒。尔等日后若遇,当以佛法度化,不可妄动刀兵。”
玉修罗,许观玉。
据说这两年来她追杀仇敌,不论是名门大派的嫡传弟子,还是隐匿江湖的亡命之徒,只要手上沾过许家人的血,皆无一例外死在她刀下。
有人见她雨夜杀人后撑伞离去,叫她罗刹。也有人见她刀伞交错间取人性命,唤她恶鬼。
但江湖上流传最广的,还是玉修罗这个名头。
当时他尚不解,为何师长提及此人眼中有惋惜之色。如今亲眼见得,果真深不可测。更心惊的是,方才她伞尖抵在自己眼前时,眼中无半分杀意,只有一片寂寥的荒寒。
二月雪纷飞,簌簌落满整个蓟州。
简明景望着雪地上两行并行的脚印,想起自己下山时在佛前立下的宏愿。
愿以微末身,化解世间戾气与苦难。
许观玉,正是他踏入红尘后遇到的第一个身负血海深仇之人。
他知晓对许观玉这等心如寒铁之人,苦口婆心只会适得其反。既如此,不如默然同行。他轻轻拂去身上沾附的雪屑,起身迈步跟上前方身影。
前面。
许观玉背着齐俊生行了半里,感受到身后始终跟着的简明景,终于忍无可忍。她回头斥道:“别跟着我。”
简明景在十步外驻足,双手合十躬身一礼:“施主走的阳关道,小僧行的修行路。路途偶有重合,亦是缘分。”
“你想怎样?”许观玉问。
简明景目光澄澈如镜:“施主是小僧的修行。见你戾气,如见我心魔。渡你戾气,便是渡我执着。”他道,“你前行,我便前行。你停留,我便停留。施主无需回头,无需在意。”
许观玉听懂了,这小僧的意思是要渡她。她道:“你要渡我,就得跟着我。你跟着我,就得按我的规矩,我杀人,你不能阻拦。”
简明景合十的指节微微一颤,他张张口,话哽在喉间。
许观玉见他迟疑,心中不知想到什么,最后还是让他跟在一旁了。
子夜。
“吱呀——”
破庙的木门被风大力刮着,破庙内生起的火堆噼里啪啦响,火堆上正架着个小铁锅煮粥。
许观玉三人就在此处将作歇息。
她不会烧饭,齐俊生又一直处于被点穴无法动弹的状态,煮东西的事自是简明景来做。
铁锅咕咚几声冒起气。
许观玉看着锅里的东西,她问:“这是甚么?”
“糊糊。”简明景答。
锅里的东西难看得不堪入目。
残破的纸窗被寒风彻底撕开一大道口,许观玉起身将身上的斗篷挂上去挡风。转身,看见火光照到庙内那尊残缺的山神像上。
泥塑的金漆早就脱落,半泥半玉,仍一张慈悲脸俯瞰众生。
她把目光放到简明景身上。
他又在念经,恍惚间,简明景和他身后的山神像合在了一起。
许观玉垂下眼,坐到齐俊生身旁,往火堆里添了根柴。
“是不是很冷?”她问齐俊生。
齐俊生看眼她,没答话,他从简明景手中接过那碗糊糊。糊糊没有什么香味,但至少是热的,饱肚子也没什么问题。
他肚子饿得叫起来也不急着吃,就那么端着。
简明景会意,温声道:“齐施主,此食无毒,小僧身为莲花寺弟子,持戒律第一条便是不妄语、不害生。”他从怀中取银针探入糊糊,又舀起半勺自行食用,动作行云流水。
“怕就别吃。”许观玉拿过齐俊生手里那碗,没有咀嚼,没有停顿,滚烫的糊糊直接被倒进嘴里。
她吃得太快,总让人疑心她从没吃过顿安稳饭。
若不是简明景身上还有半个饼,齐俊生今夜当真要饿肚子睡一夜。
朔风怒号,鹅毛大雪纷扬而下。
齐俊生闭眼睡去,他身旁放着许观玉的刀,刀鞘乌黑,上面隐有血锈。
火堆旁,许观玉和简明景对坐。
简明景手持乌木佛珠缓缓拨动,他在念许观玉觉得烦人的东西。
许观玉在看他。
简明景也生得副好皮相,虽不如齐俊生,但他眉眼浓秀。他的长发用布条松松束着,僧袍下还被打湿一小片。
在简明景念到善恶报应时。
许观玉开口打断他:“这世上真有报应么?”
简明景轻声答道:“善恶终有报。”
“终有?”许观玉嗤道,“那些人杀我全家的时候可没见什么报应,所以我才是他们的报应。”
她说出骇人的话,“如若那时他们就将我掐死,如今他们也不会一个个被我送去地府,这因果算是他们自己种下的。”
简明景攥紧佛珠,只是固执地又说了一遍,“...善恶终有报。”
听此,许观玉将油纸伞拿起,伞尖抵在简明景胸口,“那你告诉我,我这种人,会得什么样的报应?被雷劈?下油锅?我迟早下地府,对罢?”
火堆噼啪爆响。
雪从缺口飘进来无声落在山神像的肩头,泥塑的神像低垂着眼,斑驳的脸上有道水痕滑下。
简明景道:“许施主心中戾气太重,迟早伤人伤己。”
“是我想的?”许观玉移开简明景胸口处的油纸伞伞尖。良久,她又说,“不是我想的。”
睡着的齐俊生睫毛颤了颤,没睁开眼。
庙外风雪声越发凄厉。
“砰——!”木门突然被撞开,寒风卷着雪呼啸涌入,火堆猛地暗下。
简明景立刻起身站在许观玉面前,他身后,许观玉护着齐俊生。
一个浑身是血的人影踉跄着倒在地上,凌乱不堪的发丝间露出双充血的眼,他看见庙内有人,抬起头,嘴唇翕动想说些什么,却咳出口血。
在失去火堆的破庙里,这一幕显得格外可怖。
简明景伸手去探他脖颈,还有气,便从怀中拿出个粗布小包,里面包着金疮药。
“没得救了。”许观玉蹲下身,两指按在这男子颈侧,对简明景说,“他心脉已乱。”
“阿弥陀佛...”简明景手抖得厉害,他徒劳想为男子包扎。
“莲花寺?”男子突然死死抓住简明景的手,他又咳出口血,“你是莲花寺的...对罢...”他睁大眼继续说,“你们带发修行,我认得...”
“求,求你们...”他每说一字,就咳一下,“...把我挪到这山神像下...可好?”他手颤抖指向三人身后的山神像,“求你们...”
兴许是怕三人不答应,他说,“我知...我活不过一个时辰了,横竖都是死,让我死得好点。”
简明景沉默片刻,架起男子的肩。
待这人终于靠坐在山神像下时,他露出如释重负的神情,从怀中摸出个染血的油纸包递给简明景。
纸包入手很沉,隐约能感受出是块令牌。
“...莲花寺也好。”男子瞳孔开始涣散,声音越来越轻,“莲花寺啊...去…去啊…,去拿去给明心大师...”
隐约传来马蹄踏雪的声响。
显然,三人遇上了麻烦事。
许观玉撑起油纸伞,她将齐俊生背起,对简明景说,“现在走还来得及。”
简明景却像没听见。
越来越近。
越来越近。
一支木箭擦过简明景的脸钉在土墙上,箭尾还在嗡嗡震颤。
一滴血落在地上。
许观玉猛地拽过简明景,在第二支箭破空而来的刹那用撑开的油纸伞挡住了。
伞骨吱呀一声,倒没有破裂。
油纸伞缓缓上抬,露出许观玉清瘦的下颌,她道:“遇上你们这群烦人的和尚就没有好事。”
简明景怔怔摸向刺痛的脸颊,见指尖染上殷红,他才回过神。
“真是烦。”许观玉蹙眉,又叫齐俊生闭上眼。
齐俊生自然没合眼,但也没见到发生些什么。只听到伞骨转动,伞沿处的钢骨齐齐射出,庙外顿时响起有人倒地的声音。
有一息时间可走,那男子却趁机抓住简明景僧袍,他用最后一口气艰难喊出声,“在她们身上!在她们身上——!”
几乎同时,周围刀剑出鞘的铮鸣传入三人耳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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