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领罚
“你要唤他师兄”
安请长睫蓦然掀起,清凌凌的瞳眸正直直地看向人群中颔首静默着的秦阙。
这不看还好,这一看,秦阙似感应到视线,也抬眸回望。
安请趁二人视线还未相撞,便转头朝向她那便宜师尊。
衡远目含秋水,扭头向作庄重态的藏尘解释:“如今阿请也算是在师门中行三了,云休和秦阙作为师兄,也当好好教导才是。”
师尊敢说,白云休都不敢听,只顾着抬头望房梁。
藏尘默认着点头,转而看向台下的这一对师兄妹。二人根骨资质上乘,修炼途中若能相互扶持,必定前途无量。
殿内弟子的目光仍汇聚在二人身上,一个是德高望重的藏尘道长云游归来携回的师兄,一个是三掌门中最具权威的衡远仙尊极为宠爱的师妹。
其他内门弟子见到安请都是有点发怵的,抛开修为天赋高,便是其背后的师尊根本比不起。
殿内能和安请比肩的,便是卞承来与白云休。白云休暂且不论,即便卞承来师从无琰掌门,在安请面前也矮一头——毕竟无琰掌门是衡远仙尊的师弟,单是辈分这一截便输了。
可秦阙就不同了。藏尘道长与衡远仙尊是同窗好友,道长纵然不理世事、云游天下多年,一朝回归在仙门中仍有一席之地,可见实力深不可测。
二人相遇,堪称两大天之骄子交锋,格外引人瞩目。
安请没动半分。白云休暗道不好,要他这任性妄为的师妹老老实实唤人,哪里这般容易?
就这样僵持着,他都要以为安请会直接甩冷脸走人时,安请才朝秦阙缓缓移步。
朱红绸缎随步子流动,漾开几道粼粼波痕,行至秦阙面前三两步远的距离才站定。
二人身高相差约莫半个头,站在这个距离恰到好处,既不过于生疏,也不至于太过亲昵。
秦阙这才与安请正面对视,无可躲避,众目睽睽之下,气氛凝滞。
仙童托匜上的茶盏被一只白皙纤细的手接过,随即双手端平,向前递进,笑意半分未减,宛若阳光下灼目的鲜花,靡丽动人。
“师兄——请喝茶”,字字清晰,清泠的声音如碎玉相击,打破长久对视下的寂静,在四下溅起圈圈微妙涟漪。
白瓷茶盏里的浅青色茶水上浮起三两绿叶。
秦阙盯着眼前的师妹半晌,抬起手来。
正欲接过的一瞬间,他的指尖还未碰到杯壁,安请手中的茶杯突然滑落,“砰”的一声坠落在地,茶水翻滚,一道裂缝沿蛛网纹路,以极速撕裂之势彻底破碎,在地面晕开湿痕。
热气自稀碎白瓷片中袅袅升起。
午后的暖晕笼罩着凌绝殿庭院,温柔抚慰着满树盎然春光,语春花落簌簌。
秦阙的手还停留在半空。
少顷,他淡淡收回手,轻撩眼皮。
良久的静默。
凌绝殿寂静得针落可闻,一阵微风划过,“啪啪”竹片卷帘轻轻拍打着窗棂。
任谁都看得出来,安请是故意的,除了……
卞承来拿起一旁的茶啜了一口,疑惑道:“诶,这茶也不烫啊……”
一旁的白云休脑袋早已炸开,赶紧死死捂住卞承来的嘴,生怕他再说出些找死的话,被无琰掌门和藏尘道长的目光戳死。他面上依旧从容微笑,心里打的鼓却能吵遍整个长咎山。
他就知道会是这般局面。让他这师妹给一个来路不明的师兄敬茶唤人,谈何容易?就连白云休,也是花费许多年才等来安请的一声“师兄”。
内门其他弟子皆眼观鼻、鼻观心,垂头偷偷打量着前辈们的神色。
这场面,简直精彩纷呈。
无琰气得横眉倒竖,拍桌而起,拿手直指着安请,半天气都捋不顺;连常年风雨不动安如山的文菁也眉头紧蹙,拂袖转头,颇有“孺子不可教也”的厌烦;藏尘道长神色复杂,依旧正襟端坐,一言不发;衡远仙尊收敛了笑意,虽未发怒,目光却久久驻足在安请身上。
安请转身,面向衡远仙尊,安安静静地卓立着,漆黑的眼睛里没有半分内疚与怯意,宛若一尊玉瓷娃娃,静待师长发落。
衡远仙尊沉声道:“阿请,你要为师如何罚你才好?”
安请才不作答。
白云休瞥见一旁欲出列进言的戒律堂堂主,扔下被他死死按住的卞承来,抢先冲至安请面前几步,利落撩袍下跪。
“不如罚师妹孤身下山,入尘济世半年,降妖除魔,造福长咎山下百姓;不许携带苍华门任何法器、符咒,以磨炼心性、积累福泽,小惩大诫。”
若是戒律堂按门规处置,又得将她关入骨骸塔三个月,还得面对藏尘道长与其他掌门的施压。倒不如让师妹入尘世躲躲风头,也让她清静些。
未几,卞承来脑子似乎突然开窍,也向前一步,不经意地挡住安请,笑嘻嘻附和道:“大师兄这个方法好!既可以磨炼师姐心性,也可借此机会让秦师兄与我们同行,适应门中修炼起居,不失为一妙法啊,仙尊!不过半年也——”
戒律堂堂主犹豫着开口:“那被击落的语春花……”
卞承来一拍大腿,赶在堂主话音落下前抢道:“半年也太短了!罚师姐一年吧!”
无琰真想冲上去把自家傻徒弟拽回来,却被一旁的文菁以眼神制止。
衡远仙尊顾及藏尘神色未有波澜,方才点头:“可。”
秦阙扫视着这一切,面无表情,仿佛此事与他毫不相干,淡淡道:“听凭仙尊安排。”
衡远仙尊在心中不禁对这个后生更添几分满意——如此临危不躁、胸怀丘壑,实属难得。
若是换作其他弟子,遭此带有羞辱意味的下马威,指不定要如何闹场。秦阙却丝毫不驳他威严,算是给足了苍华门面子。这般想来,衡远眉间冷色稍霁。
他的目光先是在淡然卓立的安请身上短暂停留,再依次转向跪着的白云休、挡在身前的卞承来,以及面面相觑的众弟子。
明明是她犯错,却偏生是最无所谓的那一个。
“徒弟领罚。”安请脆声应下,顺势将跪着的白云休借力拉起,而后干脆利落地转身,丝毫不拖泥带水。裙摆如浪翻涌,尽显漠然明阔之气。
一抹朱红色的身影,渐渐消失在众人视线中。
庭院几许,茂林修竹,几树语春花如淡红云霞簇拥,一派鲜妍盛景。
推开木门,清简的房屋摆设一如既往。案几上堆满各类剑法孤本,还有一两本摊开着,显然是尚未读完。
窗边瓷瓶中斜插几株红梅,幽香浅溢。
此处便是安请的寝院——涧上居。
涧上居并无特别之处,非要细说,便是偏僻。它远离一众内门弟子统一居住的内舍,少有人至。
竹树环合,长瀑流经,水声如鸣佩环;宅屋建于高处,故而得名“涧上居”。
白纱床幔半遮斜日,微光暖晕惹人遐想。懒洋洋的少女背靠着床幔闭眼小憩,浅青色的光影遮盖了她半张面容。
上一世,天寿三千八百一十七年晚春。
那是个晴朗明媚的春日。
安请如往常一般,在涧上居的院子里练剑。
沉稳有力的步伐声响起,踏破了涧上居常年的幽静。
安请收剑回眸,见是稀客来访,不免愣神。她趋步上前,规矩地朝来人敛衽一礼:“师尊。”
衡远仙尊颔首回应:“孤风剑诀,练得如何了?”
安请不作他想,如实答道:“已练至第八重。”
“孤风剑诀乃我苍华门一大孤卷,能悟得其心经者寥寥无几。阿请却能在三日内练至如此境地,实属难得。”衡远仙尊目光含星,满是赞许。
安请垂首不语。
衡远仙尊雪白衣袍曳地,面含春风。
他对这徒弟的天赋向来由衷认可——整个苍华门上下,往上数三届弟子,恐怕都不及眼前这年岁尚浅的少女天赋十分之三。
衡远仙尊让她试练几式招式,在一旁略加点拨。安请竟能举一反三、灵活运用,让他心下愈发满意。
师徒二人教导切磋了一阵,不免口干舌燥。安请沏好茶水,以缓解衡远仙尊教诲之劳。
衡远笑意愈深,落座院中树下的木椅,浅抿一口清茶,一吐浊气。
他又点拨了安请几句修为精进之道,而后接过茶壶,也为安请斟了一杯。
师尊亲为徒弟倒茶,已是格外抬爱。
安请道谢后顺势接过,一边品茶,一边静静聆听衡远的教诲,时不时颔首应和。
衡远恍若突然想起什么,不急不缓地从雪白宽袖中取出一纸信鹤,递予安请:“阿请,这是那边寄来的信。”
若是“那边”的来信,师尊亲自送来也不足为奇。安请默然接过。
信鹤入手,随即化作密密麻麻的金色符文,铺展在她眼前。
安请已练了数个时辰的剑法,双颊染着薄红,额间坠着细汗,神色却依旧淡然,不见半分疲色。可在几眼扫视完符文内容后,她的目光骤然变得如冷剑淬毒,显然在极力压制着翻涌的情绪。
衡远注意到她神色剧变,望着化作粉尘的信鹤,蹙眉问道:“发生何事?”
一时间,清幽的涧上居冷风阵阵,竹林中阳光斑驳,丝丝寒意悄然蔓延。
“师尊,我要下一趟长咎山。”安请墨眸中蓄起暗流,宛若寒冬腊月浸泡在冷寂寒潭的刀刃,杀意凛然。
长咎山群山万壑,万千林木与河流互为天堑,自成世外仙都。高耸的密林之中,一道敏捷的身影以肉眼难见的速度穿梭前进。
安请全然不顾水华朱裙被枝叶划破,“嘶啦”的裂帛声与呼啸风声齐齐灌耳,层层阴霾凝聚在她眉间,难辨神色。
她敛下心底丝丝不安的苗头,反复思索着信鹤上的信息,试图从字里行间品味、分析局势究竟危急到了何种地步。
信鹤上的内容,只有短短数字:王府将倾,情势危急。
信是芙蓉寄来的,字迹无误,密文上的灵力气息也确系芙蓉所有。安请咬牙——若非情势已然倾颓、到了生死存亡之际,芙蓉断不会寄来这般急信。
风刃刮过安请的脸颊,在她白皙的皮肤上留下一道道猩红割痕。
这封信究竟是诱敌之策,还是当真已经求援无门?现下的安请无从考量,也赌不起。她只有一个选择——即刻返回雍州。
漫天缭绕的尘烟模糊了安请的视线,层层叠叠的紊乱灵力笼罩着方圆数里,带来刮骨剔肤的剧痛。
极强的血腥味萦绕在眼前的府邸上空。百年红木梁柱断裂在地,红漆剥落,与青石板台阶上的血液黏连交织。
悬于朱门之上的鎏金牌匾溅满鲜红,“荣王府”三个大字上,几个大小不一的脚印醒目得格外讽刺。
尸体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引得野狗争相分食。
这一幕的冲击力太过强烈,安请早已记不清那时自己是何种心情。
彼时的她慌不择路,直直冲向王府的一片废墟乱石之中,只求能找到一个幸存者,哪怕只有一个。
安请未曾留意,在她踏进王府的第一步,落脚之处的梁木颓垣下,几道黑红色的法纹正泛着微弱的光芒。
后来,数名踏天元修士站立在破败不堪的青瓦之上,高高在上地俯视着被包围在中心、负隅顽抗的女子。
他们唇边噙着冷漠的、睥睨一切的笑意。
数道汹涌澎湃的灵力凝成虚剑,却被一道至纯的剑气死死抵住。双方僵持不下,摩擦出尖锐刺耳的火花。可那纯白剑气,却突然如断崖般急转直下,落于下风。
而安请亲眼所见,正是剑气破碎化开的那一刻——爆发出彻响云霄的悲鸣。剑锋所指的女子,在灵力燃烧至爆裂的瞬间似有所感,猛然扭头,张了张口。
她说,快走。
后来,两个如花般年华的少女,依次死在她面前。不论是性子清冷如秋霜的,还是言谈活泼如鹊鸟报喜的,最终都化作了累累白骨。
她们临终前,说得亦是,快走。
炽热的鲜红色,深深倒映在安请的瞳眸之中。一股凉意沿脸颊滑落,原是两行血泪汩汩流下。
走?走去哪里?
一记爆破落在她身旁数尺之处,溅起的飞石打落了安请发间唯一的金步摇,脆响落地。
一个又一个暗卫相继倒下,哀嚎与惨叫不绝于耳,血腥气味愈发浓烈,一道道致命的灵气攻击穷追不舍。
火焰仍在肆无忌惮地焚烧着一切,焚烧着这座象征了数百年尊贵与强盛的荣王府邸,将过往所有的荣辱兴衰,尽数焚为灰烬。
数百年后,无人会忘却这场政变——荣安之变。
安请终得见何为无力回天,得尝毕生之痛,灼骨蚀心,拾恨长年。
窗外,淅淅沥沥的春雨正落着。
春雨本无声,垂落在白色窗纸上,响起“啪啪”轻响。缕缕凉风从未紧闭的窗隙中悄悄渗入。
一只冷白如玉的手拿起镇纸,缓然压好正欲飞舞的宣纸。动作不急不缓,自有一种自若矜贵之态,宛若高山之雪,不染尘埃。
那人站在桌前提笔,一身玄色箭袖隐入夜色的朦胧之中。皎洁月光不渡其身,只在地面铺陈出一片清寒。
满室肃杀,悄无声息。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