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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媒六聘
天乾大多耳通目达,顶级天乾尤甚,再细小的动静皆能捕捉。
因此虞青舟那句玩笑般的调侃甫一出口,贺柏流便听见了。
身着银白长袍的青年不置可否,长指捻起杯盏,划过茶面,碧绿的茶汤涟漪圈圈。
茶香四溢,贺柏流听见明桐客压低声音,说不好是训斥还是宠溺,不轻不重地告诫道:“你这孩子……他当然不会吃了你,可你也不该这样说说你继兄……唉!我都被你带偏了,我还未与侯爷说呢,贺柏流又如何能被你唤作继兄?”
“我的母亲是他父亲三媒六聘娶的正妻,上了礼册的,被陛下和镇北侯亲笔允过,他自然是我继兄。”像是想逗明桐客多说几句话,开怀一点,少年嗓音带笑,故意装作不懂,“若贺柏流不是我虞青舟的继兄,还能是什么?”
被点到大名的贺柏流轻噙一口茶,狭长幽暗的黑瞳抬也不抬,咽下那口略显滚烫的涩汤。
风里有茶香,草木香,有明桐客无意识释放出来安抚孩子的信香,还有一股清淡到几乎可以忽略的浅香。
它融化在热茶的涩味中,化为绵密的网,笼罩贺柏流的五感。
“你呀……”交谈的声音近了,明桐客无奈的言语就在贺柏流身后不远处响起,连带着那股清淡又惹人的浅香,一齐侵入贺柏流的地界。
贺柏流面上没什么表情,照旧喝他的茶。
文远侯府修的太好了,硬生生在京城造出个江南园林,虞青舟他们想过来,尚且有一小段距离。
足够贺柏流品完这盏有些发苦的新茶。
他比旁人皆要深色的墨眸垂着,直至喝完最后一口,才不急不慢地抬起,欲与这所谓的继母继弟随意谈话几句。
“继兄。”
可还未等贺柏流说话,虞青舟的问候便先一步而来。
贺柏流一抬眼,只见琉璃似的少年冰雪消融,琥珀色的眸子弯弯,朝他微微一笑,“幸会。”
接下来说了什么,贺柏流无甚印象,左不过是些假模假样的场面话。他只记得虞青舟的眼瞳,像极他幼时猎到的一只薮猫。
那薮猫性烈,被侯府下人关在铁笼里,不吃不喝。唯独在贺柏流过来时,棕黄的竖瞳才会忽然张大,四爪勾地,喉间发出威胁的低吼,迸发惊人的杀意。
——薮猫认得贺柏流是害它被困的罪人。它要杀了他。
但虞青舟不是未经驯化的野兽,那只不识好歹的薮猫也早已死在贺柏流剑下。
贺柏流顿住脚步。
侍从知晓他不喜太多人跟着,见世子驻足,便无声无息地退至远处。
略显杂乱的脚步隐去,草叶拂过衣衫,周遭重新安静下来,唯剩间歇的虫鸣。
虞青舟和明桐客一应一答的交谈也消失不见。
他们母子去东阁赴宴,而贺柏流不去,说是学宫有事。
贺柏流垂下鸦羽长睫,唇线锋利而冷淡。他看了精心修剪的盆景一会儿,忽而侧身,仿若无意一般,往东阁的方位望去。
——但他看见的,只有虞青舟远去的,淡到几乎消失的背影。
那一抹灵动的身影就像惊鸿一瞥的面容,转瞬消失在层层叠叠的侯府园林。
*
嫁入文远侯府不到半年,明桐客生了一场大病。
虞青舟从深秋开始照顾她,一路照顾至仲夏,窗外的花谢了又开,明桐客才将将能从榻上起身,强打精神,去正厅和文远侯用一顿家宴。
贺柏流也来了。
他刚过十九岁生辰,即将及冠的年纪,整个人看上去比去岁更冷峻。
许是刚过甘霖期的缘故,贺柏流身上总带着一阵山间云霭的清冽。那是他信香的气息。
“栖岳。”明桐客身形消瘦,面色是胭脂都盖不住的苍白,她很温和地唤贺柏流的字,关切道,“许久未见,你在学宫可还好?若是有什么事,无论大小,都要与家里说。”
文远侯贺丹臣扬起手,示意明桐客无需多言,“他都多大了,早会自力更生,你不必劳心他。”
明桐客立刻不语。
虞青舟照顾着她,除最初的问好之外,从头到尾不曾多言一句。
贺柏流的席位在另一侧,隔去来来往往布菜的侍从,以他的角度,只能看见虞青舟尖尖的下颌。
如同一捧将化的雪。
贺柏流只看了那雪白的下颌一瞬,即刻移走视线,黑瞳中几分烦躁一闪而过,又很快压制回幽深的眼底。
他面色淡然,看起来又是那位拒人千里的贺柏流了。
贺丹臣随意考校几句功课,问题刁钻古怪,他也应答如流。
“好!”贺丹臣抚掌大笑,举杯,“不愧是我贺家的麟儿!”
见状,席上另外三人也举杯,顺着贺丹臣的心意祝酒。待贺柏流饮毕,轮到明桐客时,虞青舟主动起身,替她挡下这轮,“侯爷,母亲身体不适,且容青舟与您对饮。”
话音刚落,虞青舟昂首,喉结上下一滚,竟将一整杯烈酒完全饮下,面颊霎时漫上粉红的醉意。
贺柏流眸色骤然一暗。
明桐客握紧虞青舟的手,目光尽是担忧。
“好,你也很好!你叫……青舟,虞青舟,是吧?”贺丹臣仿佛此时才看见虞青舟的存在,“青舟啊,你什么都好,就差在仅仅是个庸常!”
“若你是个天乾……不,哪怕是个地坤,学宫的碑林上怎会没有你的名姓?”
问话绵里藏针,句句淬毒,虞青舟还未说什么,明桐客先受不了了。她强撑着病体起身,呼吸急促,像是想把那杯本该由她来饮的烈酒夺过来。
“母亲,”但虞青舟制止了她,抚着她的背,劝她坐下,“凝神静气。”
殷妈妈也帮着一起劝说,过去好几息,服下几粒丸药,明桐客才勉强恢复平静。
烛火映过她的眼睛,明桐客眼中隐有泪意。
是在懊恼么?
贺柏流审视这位继母的神情,停顿约莫三个弹指,才自然而然地将视线投向她身侧的虞青舟。
虞青舟在给明桐客布菜。贺柏流是第一次与虞青舟同席而食,今日方看见对方于膳食一层的细心与体贴。
什么能吃,什么和药性相冲,虞青舟一一分清楚,动作行云流水。
“好了。”
少年布完菜,用半干的巾帕擦完手,放下袍袖,端端正正起身。
“青舟无缘学宫碑林,是我福薄,没有缘分。”
虞青舟的面色比桃霞更姝艳,席间灯火通明,琥珀色的眼瞳蒙上一层水雾,像一朵将绽未绽的花,唇线却是紧抿的。很冷淡。
这次筵席,他没有笑过。
贺柏流第一次见他时那个笑无影无踪,仿佛只是贺柏流一厢情愿的错觉。
“至于庸常,”虞青舟没有看贺柏流,直直望着毫不在乎的贺丹臣,水雾掩藏了眼底的冰冷,“我受母亲教养,习遍君子六艺,无愧天地,也无愧君父。”
*
“哈哈哈哈,他真这般说?”
“喂,栖岳,我观贵府也没聘甚么酸儒当西席,怎么你这继弟恁的清高,口口声声天地君父!”
狐朋狗友一个肘击,挤眉弄眼,示意贺柏流说话。
“文远侯世子——!栖岳,贺柏流,贺大公子!别闷头喝酒了,和弟兄们说说呗。”
“……”
一壶价值千金的酒酿因为推搡洒出来大半,残液沾湿衣襟,一件京城最好的绣娘花费大半年绣出来的外袍就这样废了。
闻到刺鼻的酒味,贺柏流不甚明显地皱眉,干脆褪下外袍,反手掷向罪魁祸首。
“滚。”他冷冷道。
狐朋狗友被外袍糊了一脸,非但没有生气,反而嬉皮笑脸,一把抄起衣袍,掐嗓子道谢:“发财了发财了,小的谢贺公子赏!”
除贺柏流之外的人哄堂大笑,互相笑骂起来,争夺那件外袍。
贺柏流懒得多理,重新斟酒,自顾自饮下一杯。
方才那杯酒倒的很刁钻,连里衣也未能幸免,于领口处洇出深痕,隐隐约约勾勒出青年精壮的胸腹。
他微敞衣襟,信香的云霭气息染上酒的浓烈,宽而长的黑眸压下,盯着一豆灯火,出神。
贺柏流今晚状态明显不对,这种乌烟瘴气的局,一向只有狐朋狗友们递帖子盛情邀请的份,贺柏流从来没有应过,但今夜却破天荒,来了。
来便来了,重点是他脸色极臭,不知道是哪位大罗金仙给这位世子脸色瞧。
狐朋狗友也不敢闹的太过,怕贺柏流当场和他们翻脸,撺掇几次想让贺柏流多吐点侯府秘辛,均已失败告终,便也不再尝试。
不知是谁起的头,他们摇着骰子,嘴上没个把门,开始对京城各大美人评头论足。
“红宣坊的乐姑娘好看!”
“乐姑娘美则美矣,就是肤色太白净,没有胡人瞧着带劲。”
“你懂个屁,地坤就该是白白嫩嫩的,老子看着高兴,抱着也高兴。”
“胡人眼睛颜色是漂亮,看着像猫眼儿石似的,就是味儿大。”
“我觉着还是紫洛姑娘美些,哎呦,那丹凤眼……她能赏我一眼,我全副身家都掏给她。”
“得了罢你,你全身上下有栖岳一块玉佩值钱吗?”
“竖子尔敢!”
狐朋狗友又打闹起来,没人发觉角落里的贺柏流已经停止饮酒,握着杯盏的手背青筋暴起,眼尾的泪痣犹如风雨欲来的陨星。
似乎在竭力隐忍什么。
关于美人的讨论还在继续,狐朋狗友放肆地议论所有人。听着那些不着调的言论,无法自控的,贺柏流眼前冒出虞青舟那张秾丽面容。
唇。痣。眉毛。眼睫。
他们议论到哪里,贺柏流心中无形的画笔就勾勒到哪里。
朝他笑的虞青舟,敛目添菜的虞青舟,客套的虞青舟,作为继弟的虞青舟。
……完了。
贺柏流知道他完了。
正当贺柏流面无表情,头脑一片混乱之时,一个文远侯府的小厮连滚带爬,扑进厢房。
“稳重些!也不怕冲撞了你家世子!”某位狐朋狗友自以为很有眼色,厉声骂道。
“世子?……世子!”
不料小厮恰好因此寻到主心骨,跪地磕头,大喊道:
“您快回府看一眼罢!夫人,夫人她快要不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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