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殉道者
是谁?
谁偷走了他的心脏?
人类心脏这件事,莫里斯可以确信,只有他自己知道——需要夜晚这件事,除了拥有人类心脏的人,没有人能看得出来。
但这些人都在城墙里,他可以肯定。
胸腔内空荡荡,是一种,找不到重心,找不到方向的痛苦。莫里斯极力压抑,掐着怀表,勉强度过白日。
城墙的夜晚,如期而至。
莫里斯敏锐感知夜晚的到来,拉开衣橱,柜橱的黑暗令他动作停下——
他今日,并没有摘花。
现在去摘也已经来不及了。
视线内突然多出一抹鲜艳的颜色。
……一串蓝色风信子。
“这是今日最早绽放的一朵花,”不知何时,小孩儿站在他的身侧,“我走遍荒原,才找到的。”
和过去每一时刻一样,莫里斯毫无情绪的目光望向他。
每一秒被拉长,感知不到时间过去多久,他伸出手——
小孩儿却突然收回去。
“这次,我想跟您一起去。”
闻言,莫里斯立刻收回手。
“不行,”莫里斯说,“今日是公主的成人礼。”
小孩儿哪天都好去,只有今天不行——公主陛下第一次在世人面前露面,届时,国王会普天同庆。
“既然如此,那为什么你要去呢?”小孩儿立刻反问。
莫里斯沉默不语。
为什么?——为了公主的心脏。
公主,城墙的精神象征,月桂树化身的精灵。她的心脏,是世间最纯粹无暇的珍宝。
而,也就是今日,莫里斯要偷走公主最珍贵的东西。
“我知道,你没有鲜花,是无法完成任务的。”
小孩儿说着,再次把花递给他。
这次,莫里斯没接。
“小孩儿。”
他轻轻嗤笑一声,拿出装备,穿上。
“可惜,你拦不住我,”莫里斯脸突然凑近小孩儿,目光上下逡巡,“我总能找到一朵,属于自己的花。”
话音刚落,小孩儿居然也笑了,撤开距离。
他转身,打开属于自己的衣柜——
整柜的鲜花,凝淬最鲜艳的颜色,生机尚未离开。
这些,都是今日第一朵盛开的。(最后,这些花都烂掉了)
莫里斯没想到这一出,望向小孩儿的脸色更冷了。
小孩儿嘴角含笑,礼貌一点头。
“感谢您实现我的愿望,先生。”
真正的人从不在夜晚睡觉,夜晚就是用来欢闹的——更何况今日。
从未见过这么粗壮的月桂树——高耸入云,树冠蓬蓬,枝杈间,像缀满了绿色的云。
两位行人经过,仰头,望向挂满彩带的树。
“这就是公主的神树吧。”
好友附和:“对啊,太壮观了。”
两人走进神树,停在临近树根的地方。那里有一棵枯草,看样子,已经存在很久很久了。
“这怎么会有杂草?”那人问,“怎么没有人清理掉,真是疏忽!”
“荒原上的生物都不会这么糊涂,”朋友轻哂,“不愧是王室。”
“大排场啊,是吧阁下?”
“是啊。”
两人闭上眼,虔诚,两指依次点过额、眼、口,再滑向心脏的位置,鞠躬,向神树传递他们的礼赞和敬意。
他直起身,感慨一句:“也不知道像月桂祈福有没有用。”
“可惜,同胞而生的王子早夭,不然,今天就是王子的成人礼了。”
“王子才是世界上最纯粹的人。”
“……现在都没人记得王子的神树了。”
“世事难料啊——”
“哎——”
一声长叹,叹出风声。
树上的翕动吸引两人的注意,抬起头。
树上缓缓吐出满枝的花苞,下一刻,所有人面露欣喜——
全城墙的人都听到了绽放的声音。
“月桂……月桂显灵了!……”
莫里斯踮脚,伸手摘下最早盛开的月桂花。
“先生,您为什么想偷走公主最珍贵的东西?”
月桂树深处,小孩儿坐在树杈间,身上缭绕月桂香。
莫里斯停下,没有回答他的话。
“公主从未露面,为何选择她,还是今日,”小孩儿晃动双腿,“今日,执行任务难度相当之高。”
担心我?
“无事,我自己有数。”
心绞痛,空寂感蔓延全身。仔细看,莫里斯此刻浑身发抖。
小孩儿欲伸手扶他,莫里斯一下子躲开。
他的手悬在空中,顿,收回。
“先生,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莫里斯略不耐烦地瞥他一眼。
小孩儿并未退缩,目光明亮,皎如星辰:“你当初,为什么决定捡我回来?”
他不知道这两天小孩儿到底抽什么风,但现在,那颗心脏的消失,像是解开某种枷锁。
第一次,莫里斯想和别人聊一聊。
闻言,他回忆过去,捡起碎片,伸手轻抚,抹去模糊的毛边。
“……嗯,我俩第一次相遇,是在荒原尽头,和城墙的交界处?”
莫里斯也坐下来,娓娓道来。
“那次,是我见过的,最混乱的城墙,”回忆时,莫里斯声音更轻,“我从未见过那么多孩子被丢出墙外,就因为,他们的心房是空的。”
“荒原的风是不近人情的,风拂烈日,足以要了所有人的命。”
“我经过时,排山倒海的哭声,还有风啸,席卷而来,”莫里斯的笑容很苦涩,“所有的孩子都在哭泣,只有你。”
“我发现你看着我,那目光,直勾勾的,想不被注意都难。”
有些记忆,随着时间的流逝,总是会忘掉一些细节。
莫里斯突然伸出手,取下小孩儿胸前别着的风信子,风信子花球大,放在那里,十分滑稽。
“我突然觉得,这个孩子,肯定拥有一颗机械心脏,”莫里斯转动花球,“不然,他为什么能面无表情。”
他目光投到小孩儿身上:“……为什么带你回来,大概是……省心吧。”
“事实上,你和我想的一样,这么多年,从未让我操心,我甚至连你的名字都不知道,”莫里斯垂眸,倏地莞尔,“只有这两天,不知道为什么突然这么多话——想告诉我吗?”
月桂叶影投下,看不清小孩儿的表情。
莫里斯等候片刻,了然一笑,伸手摸了摸小孩儿的头——他从未这么做过。
树影斑驳,模糊的是谁的脸。
莫里斯还是看不清他的表情。
时间快到了。
他把风信子递给小孩儿,示意手上的月桂:“我已经有鲜花了。”
离开前,他最后看一眼小孩儿。小孩儿全身埋在树叶里。
是不放心吗?也许吧。
“留在这里,别让我找不到你。”
莫里斯推开门。公主正处在角落里,镜子前梳头,发丝间点缀朵朵月桂。
对于莫里斯的到来,她好像并不意外。
“您就是,偷心贼莫里斯?”
“正是。”
”莫里斯绕布,来到公主身后,镜子映着两人模糊的身影。
她的梳妆台相当朴素,没有任何脂粉,只有一只相框。
“这就是逝世的王子陛下吗?”莫里斯目光定在相片上,轻叹,“我记得他叫……”
“赞比格尔,阁下。”
公主没有回答,背对着他,走到窗前。窗外影影约约传来庆贺声,热闹非凡。
她伸出一只手,她的手上,很快飘来一朵月桂。月桂停落,很快,枯萎了。
枯萎了,就代表不好为他祈福。
莫里斯有些惊诧——他听见公主的抽噎声。
“我想为我的弟弟祈福,”她的声音也像月桂,“今天是他的生日。”
“每一年,我都会坐在窗前,向月桂树祈求同一个祝福,我希望有一天,他还能出现在我的面前,喊出那句姐姐。”
莫里斯听到这句话,收住手上的动作。
他有些犹豫。
莫里斯低头,两指贴额,行礼:“伟大的公主陛下,您很心善。”
“但是,您知道吗,城墙内的人不值得您的祈福,”莫里斯保持行礼姿势不变,“您只为人类许愿,但他们根本不是人类。”
“人类,人类的定义又是什么呢?”
莫里斯不语。
“我们每个人的定义都是不一样的,在我眼中,您也是人类,你们都是人类。”
热闹声逐渐移向皇宫,成人礼要到了。
月光盈屋,公主从窗前走开,走来屋内的暗处,莫里斯看不清她的表情,不得不收回动作。
“您说,如果今日是王子的成人礼,他会祈福所有的人吗?”
莫里斯在心中掐着时间。
他跟着公主的脚步,可无论如何,都看不清公主的脸。
“我的公主,”莫里斯再次行礼,低头,“我并不想带走您最珍贵的东西,但很抱歉——”
“您背后的国家,整个王室,都是我的敌人。”
莫里斯感觉公主也在注视他,他走上前,向那片阴影递上那枝盛开的月桂。
“我将永远尊重您的追求,公主陛下,”他走近公主,“但是,我也有我的追求,我希望推倒那片城墙。”
“您是王室的明天,那棵月桂树,您是国王最珍贵的东西。”
“现在,请让我带走您的心脏吧。”
窗外欢呼声越来越响,屋内却愈发死寂。
莫里斯脸色霎时沉下来——
她的心脏呢!
“我的心脏,早在失去弟弟的那一刻,就因为巨大的悲伤,溃烂了,”公主欲转身,“这么一看,人类心脏又有什么用?”
“您知道,为什么,我会认为,你们都是人类吗?”
这一刻,莫里斯终于看清公主的脸——
沟壑纵横,像扒下月桂树树皮贴在脸上,眼睛空洞,这完全不是刚成人的少女模样!
“所以,在我眼中,你们都是人类。”
祈福的少女并不像世人想象的那样,没有心脏的她,早就成为了行走的腐肉。
莫里斯不由地撤后几步。
吵闹声越来越清晰了。
“我……我没有找到你,最珍贵的东西……”
“您知道我最珍贵的东西是什么吗?”公主注视着他的表情,缓缓露出枯萎的笑容,“您猜得对,是我的弟弟。”
“……他还活着……”心脏的空缺带来的痛彻心扉逼迫莫里斯跪下,“可……”
身后的动静越来越响,莫里斯现在才反应过来——
这声音根本不是庆祝声!
“最早,我祈福的月桂枯萎了,这其实不是弟弟的——而是您的。”
身旁围满护卫队,莫里斯完全没有胜算。
“您当然夺不走他,莫里斯大人。”
走进来一人,看不清脸,但高峻的身影是那么熟悉。
当他走到月光下的那一刻,莫里斯突然,记忆里,被他丢下的,模糊——
“诶,你还没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呢?”
莫里斯背着他,他灰头土脸,刚想开口,咳得撕心裂肺。
他刚想开口,莫里斯止住他。
“算了,本来也被打算养多久。”
莫里斯伸手拿走他手上的蓝色风信子,旋转把玩时,他突然开口。
“咳,咳,今天……今天是我的生日……”
“是吗?”莫里斯说着把手上的蓝色风信子递给他,嘴角扬起一抹笑。
“那,祝你生日快乐。”
“您当然夺不走我最珍贵的东西,莫里斯大人。”
小孩儿和公主站在一起,他们的脸肉眼可见地开始腐烂。
“因为,您早就已经拥有了。”
“但是,我的死却像是玫瑰色的烟雾笼罩的淸晨。”——易卜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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