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排骨汤
张涛,男,95年生,是我的小学兼初中同学。处理完工作,我邀他下班后去殡仪馆后院的休息区坐一坐,那里有山有水,很适合聊天。十几年未见,他没有任何变化,我指的是他的那张脸,依然帅气,依然是人群中瞩目的存在。
虽说我俩是小学兼初中同学,但回想起来,我对他的记忆只能追溯到初二那年。好像仅仅过了一个暑假,他就长了一大截,好像从一个不到一米五的小矮子变成了一个身高一七零的阳光开朗大男孩。数据或许有误,但只有这种夸张的手法才能准确表达出我的惊讶。身量变高了不说,脸也张开了,看起来很像是低配版的林更新。
还有什么呢?我努力回想。
张涛的脚步声打断了我的思考,他穿着休闲,胡子拉碴,一副不修边幅的样子。我赶紧递给他支烟,泰山牌的。他看了一眼,从兜里掏出一盒硬中华。还不等我开口,他便主动解释道,刚给一老太太化了妆,高龄喜丧,家属给的。就着这话题,我抓紧聊下去,询问他做这行是不是因为收入高。他面色平静,似是早已习惯被如此猜测,吞云吐雾间,他讲述了他的故事。
张涛初中毕业就辍学去北京打工了,一开始去理发馆做了个给人洗头的小工。后来经过一个客户Kevin介绍,去夜总会做了少爷。
他转过头来看着我,似乎想看我的反应。我很想问他做少爷的经历,但总觉得这话题会伤害到他,只好问他初中毕业十四五的年纪,怎么想到要一个人去北京?
反倒是他愣住了,没想到我会问这个问题。他略一思忖,说当时感觉北京距离青岛挺近的,几个小时的高铁,睡一觉就到了。过得辛苦吗,我问道。这话题好像触动到了他,他接着讲起他的故事。
刚到北京那两年,他土的不行,染着黄毛、穿着小脚裤,不受人待见,普通话也不标准,理发店几欲辞退他。但幸好他有特长,他的手指生得修长,也很灵巧,给客户洗头洗得很好,甚至有客户专门点名找他洗头。后来跟一个客户Kevin熟悉起来,Kevin优雅又时尚,像是他一辈子接触不到的那种人。Kevin教他服装搭配,也教他包装自我,还教他为人处世。我从他的眼神里看到了他对那人恋眷,不是爱情,是亲情。
张涛在京城做少爷做的风生水起,出台费甚至是其他人的两倍。我问那你为什么回来,他说:有一天我跟一姐姐出去过夜,她说了一晚上的爱我,然后第二天早上她一接到她老公出差回家的电话,就立马走了,一个眼神儿都不给我。我觉得人真很恶心,这一行我是干不下去了。
他叹了口气,接着说道,我奶奶死了。
说道这里,我大概理解了,他对奶奶的感情很深,这是我们都知道的事。张涛的家庭很不幸福,母亲生了张涛后,跟人网恋跑了。而他父亲也极不着调,仗着长得好看,到处勾搭女人,曾经勾搭过火车站附近小饭馆的老板娘,被人老公给打了一顿,在当地出了名。他在奶奶的拉扯下长大。
张涛在北京工作的时候,给奶奶寄了一大笔钱。奶奶开心,也很疑惑,张涛到底干什么工作,能赚这么多钱。当时张涛也在犹豫要不要做这行,他不知道该去咨询谁的意见,但他很想回家看看奶奶。于是,他给奶奶打了一个电话,告诉奶奶自己明天下午回家。
可没想到,接待张涛的是奶奶的尸体。
奶奶住在县城老区的工厂家属院。家属院是七八十年代建造的,有楼房,也有几排低矮的平房,她就住在家属院的平房区。房子不大,家里总共也就两间小屋。听闻张涛要回家,奶奶早起去市场挑了新鲜的棒骨,这是张涛最爱吃的。棒骨要做的好吃,必须得多炖一会儿。老人家心疼煤气钱,便拖着超市免费送的蓝色布面小购物车去老城区的树林里捡枯枝,回来路上不小心出了意外,整个人被载重过度的大货车碾压身亡。
案件经过警察搜证,很快结案,司机属于过失杀人,需要承担刑事责任,附带民事赔偿。
案件已结。当前,最重要的便是让奶奶安心上路。站在殡仪馆村存放尸体的冷柜前,他极度想要拉开冷柜看看奶奶的尸体,但他不敢,他并不觉得入殓袋里的那具尸体是自己的奶奶。
处理奶奶后事的是张涛和大伯。大伯是宠物罐头厂流水线的员工,生活不富裕。张涛跟大伯商量,他已经打听到殡仪馆里有人能把奶奶整回人样,他希望把奶奶变成“人”之后再送奶奶上路。大伯有些不耐烦,只说放在殡仪馆冷柜一天得交不少钱,得赶紧火化。
张涛默默不语,他无法劝服大伯,只能自己行事。虽说法律规定只要大伯签字,尸体也可以火化。但殡仪馆通常不这么做,主要是担心其他家属找事儿。张涛托人请了殡仪馆最好的遗体整容师为奶奶缝合。遗体整容师说奶奶最大的问题是头被车压碎成几片,他们需要用技术把头颅给拼起来,这是费用最贵的部分,其他地方都是撕裂伤,好处理,简单缝合即可,按长度收费,一厘米300元。
对他来说价格倒不是问题,只是作为一个普通人乍听到有一位陌生人要将奶奶的颅骨拼起来,总感觉特别魔幻。他想不明白,便问要怎么把头给拼起来。
整容师孙哥不是第一次遭遇这种质问,他熟练的回复着张涛。就像接七巧板一样,把脑袋碎片给拼到一起就行了。会先用专用胶水黏合,然后用钛钉-非常昂贵的一种材料,人家做心脏搭桥手术都用钛钉。用钛钉给钉起来。颅内会用消毒棉进行填充。
张涛已经听懵了,他问那这还是我奶奶吗。一个大脑、一个灵魂,都不存在了,这个人还是自己的奶奶吗。
孙哥只是客气的站着,并不回复他的问题,这种问题怎么回答都有雷区。
作为一个资深的老油条,他回答这种问题从来就俩字“节哀”。
张涛最终同意了孙哥的手术方案,他坐在遗体整容室外的家属休息区,听着孙哥为缝合奶奶而使用的锤子、凿子、电锯声轮番上阵,内心生疼。
奶奶终于再次成为了一个“人”。他看着躺在尸床上的奶奶,很优雅、完美、精致,就像奶奶睡着了一样。他刻意观察了一下奶奶的脑袋,跟活人的一模一样。孙哥一再追问“这样可以吗”。遗体入殓有明确的流程,遗体整容师接派单,与家属签定整容协议,给逝者整容、化妆,给家属看化妆效果,只有家属确认满意这一单才能正式结束。张涛看着被完美缝合的奶奶,怎么都说不出“可以”两个字。他的奶奶就是县城的一个普通小老太太,脸上布满老年斑,怎么可能会像现在一般白净。孙哥听懂了他的潜台词,拿来卸妆水给老太太改了妆面,甚至还用眉笔在老太太脸上多点了几颗老年斑。
据张超回忆,奶奶出殡那天天儿特别阴,天黑漆漆的,像是一块黑布兜着什么东西,马上要砸下来一样。不知缘由的,他的心跳的特别快,他预感总会有事情发生。
果不其然,在家属绕行棺木三圈后,准备把棺材推往火化间时,张超的父亲出现了。
他还是穿着十几年前的那件旧皮衣,皮衣上全是时间的痕迹,眼珠发黄,一口黑牙,一看就知道这十几年里过得很差。
灵堂的工作人员起初不知道他的身份,只看他直愣愣的站在门口,感觉不不怀好意,便想将他赶走。可谁知他扑通一声跪下,对着棺材大哭,“娘啊!”
工作人员看看张涛,意思是这是你们家的事儿,我不好插手,到底怎么解决,您给个章程。
张涛冷漠的看着父亲,也不说话。很快,父亲兜不住了,这才道明来意。他把张涛要三万块钱,不然今天别想火化。
大伯冷哼一声“我就说早点火化,要火化了,哪还有这些糟心事”
张涛站在父亲面前说道“死的是你妈。”
张父反而急了!“我都听说了,都是你,要不是为了给你做饭,她不至于出车祸!”
张涛再也忍不住,一拳打了上去。张父连连求饶,张涛也趁这机会嘱咐大伯赶紧将尸体火化。
张父看尸体被推往,刚要准备冲上去,就被张涛死死拦住。
“朝这儿打!不打你就是没种!我就不是你的种!”
张父被激怒,直接冲着张涛的面门砸去,鼻血瞬间从张涛那秀气精致的鼻子里涌出。好心人报了警,派出所民警来了以后先做调解,但张涛不同意和解,最终此事以张父被拘留结束。
大伯对于这一出闹剧始终很冷漠,他是家里的大儿子,从小就在母亲不平等的偏心下长大。究其原因,在于张涛奶奶生小儿子的时候差点丢了半条命,她相信这是这是老天爷给她的磨难,也是给她的回报。所以,她把自己后半生的指望寄托在小儿子身上。
大伯人好,虽然想要逃离这个家庭,但仍然履行着自己的责任,他会定时给老人打钱、带老人去医院治病,但连妈都不喊一句。对他来说,这是最好的边界,这种模式下的相处他状态非常平稳,一旦突破,他可能会痛苦到自杀。
几天后,张父被放出,他在老房子里溜达了几圈,看着大相框里小时候的自己,夸了句“真帅”就走了,他要继续去做一个浪子。
而若干年后再次见到父亲的张涛却倍感恐惧,他十分能理解父亲那种对于自由的向往,甚至认为父亲有些话说的是对的。但父亲一直是他极其厌恶的人,他害怕,害怕成为父亲一样的人。
于是,张涛做了一个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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