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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篇
我的雪,从某个秋天开始下。
那个时候,枫树已不能承受枫叶之重,便一大把、一大把地将它们抛还给大地。地面上铺满了枫的残骸,几乎要淹没行人的鞋,淹没房前的台阶。
在满世界的血红之中,他穿了一件纯白色的毛衣,坐在长椅上读一本书。那也许是一本小说,一本我没看过,但知道名字后会去看的小说。不过我更希望那是一本诗集,里面落满了枫叶。枫叶上载着另一个世界的浪漫。他翻阅着那些浪漫,丝毫不在意枫叶堆满了长椅,飘满了长街,飞满了长天。
我的父亲领着我向前走,经过他的时候,他抬起头和我对视。他给出一个礼貌的笑,我却没晃过神来回应他。直到他又低下头看书,我才懊悔没留下一个好的印象。
匆忙之中,我瞥到书上有“星星”、“月亮”、“太阳”之类的字眼。还没来得及细看,父亲已经领着我远离了那张长椅。离开前,我的最后一个念头是,他的头上躺了一片枫叶,让人想替他拿下来。
而我没发现的一个事实是,有一场雪已经提前到来,开始肆虐我余生九十年的心跳。
第二次见面,我们坐在同一间教室里。我的同桌是雪,他曾坐在一棵枫树下读一本书,然后,一个男孩经过,他们对视了一眼就匆匆分离。再后来,他们又见面了,但雪已经什么都不记得了。
本来也没什么好记的。
我的同桌很擅长安静,或者说,很适合安静。其他人的安静总是掺杂着或多或少的情绪,有的无聊,有的焦虑。而雪的安静,是各种意义上的安静,是完全不生波澜的。雪在安静时,侧脸会显得清冽,让人觉得窗外仿佛一直都在下雪。这种雪不是将要被遗弃到人世间的雪,而是那种降落在手心上,洗去人一身困倦的雪。它们匆匆忙忙落下,又匆匆忙忙消失,不在乎一切,却又融于一切。
他没有距离感,一点也没有。他会对每个人献出微笑——很礼貌的笑,但绝不敷衍。他的所有情绪都会外露,让人觉得真实。他几乎不会收到别人的恶意。他甚至是我们班的……呃,“梗王”?
他总是能逗我笑,我也乐意去笑,因为在笑的时候,我能大大方方地看他。我的整颗心被雪洗了一次又一次,它们把杂质洗走了,自己却留了下来。而我只好把其他东西一点一点清扫出去,留下足够大的空间,不停地下一场没有尽头的雪。
在雪中,我放肆地呼吸。
我曾故意在雪面前拼好一个魔方。如我所料,他被吸引了过来。他表示出想学的意思,目光一直定格在那个魔方上。按照我的计划,我接下来应该说:“如果你想学,我可以教你。”但我没有。我听见自己说,你学不会的。雪反驳说他学得会。我们打了赌,输的人要向暗恋的人告白。他答应了。
我等了很久,等他学会拼魔方后来找我。我不认为他会拼不好一个魔方,但,事实是,他再也没提起过这件事。也许他并不认为一个小小的魔方能让他或者我将心底的秘密说出来,但这也正指向了一个几乎令我绝望的结论:这场雪,也许不是下给我的。
后来我们的位置被调开了。我故意将语文考得很差,然后对班主任说,雪的语文很好数学很差,我的数学很好语文很差,不如让我们坐在一起,这样正好可以互补。在我再三保证不会违纪的情况下,我们又坐回了同桌。
某一天,窗外开始下雪了。雪的座位靠窗,所以他经常会把目光投向窗外。他在看雪,我也在看雪。这个时候,他是安静的。雪花剥夺了这个世界的声音,在世人面前不知疲倦地重复一场哑剧。所有的观众都是演员,都发不出声音,都在表演给自己看。
在哑剧开幕前,我对自己说:是或不是,又怎样?
我让自己靠近他。我的脑海里反复上演同一个念头。我的口张开了。我想说一句话。我说不出来。这是哑剧。
他感受到了我的靠近,从安静中脱离出来。我听到自己对他说,我脱单了。他呆滞了三秒,嘴里蹦出来一句话。我没听清,但班上的人都笑了。我看着他呆呆的样子,知道自己快要笑出来了,就走出了教室。我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了:
我要让这场哑剧在鲜花和掌声之中落幕。
第二天,我买好零食,装成一副热恋中的样子。雪先是打闹了几句,随后才向我打听关于“她”的事。我将我们的初见说给他听,只不过换了一个版本。他听完后觉得有点假。我也觉得挺假,因为本来就有一些是编的。雪问我“她”长得好不好看。我看着雪,说,好看。说完后我顿了一下,又说,很好看。他接着问,有多好看。我没立刻回答他。
我转过头,怕某些心思被他发现。过了一会儿,我才小心谨慎地说,很可爱。雪白了我一眼,就不说话了。
后来,我开始写情书,并且让雪帮我修改。我的文笔着实不好,不然雪也不会一看见我拿出情书就一副“我死了”的样子。但他真的看完了,从第一句的第一个字,到最后一句的最后一个字,全部都看完了。我的文字在他的手里获得了生命。
有一次,他指着我的情书,问,可不可以不要用那么多“星星”、“月亮”、“太阳”。我求他不要改掉这些。他没说答不答应,只是又白了我一眼,然后继续改其他的句子。
我把他改的情书收好,然后继续写。后来他推荐我去看一个诗人的诗集。我买了后翻了很多遍,才确定这并不是他当时看的那本书。我太固执了。
最后他说他不想看了。我没强求,只是说了一句“你不看,总有人会看的”就不再劳烦他。那个时候距他看我的第一封情书已经过去了五个月又一十五天。在这期间我断断续续写了将近一百封情书,每个字都入了他的眼,有一些过了他的手。过了他的手,主宾就被颠倒。
我把所有的情书装订成一本书,在扉页的某个角落写下:你不看,总有人会看的。
紧跟着下一行:我会看的。
时间过得很快,又仿佛过得很慢。我看着窗外的枫叶一片一片奔赴大地,献祭般换来一场惊心动魄的大雪;又看着这场雪从最初的一两点疯长到隐天蔽日,最后被春天屠杀殆尽。那么温柔的春天,却连一丁点白色也容不下。
再就是夏天,高考的季节。我问了雪想考的大学,和他想去的城市。他很有计划,没有什么犹豫就回答了我,然后反问我。我说还不知道。我怎么又骗了他?
期末考试之后,暑假开始了。这个暑假,是我过过的最漫长的暑假。
从开学的那一天起我就知道,我该走了。我一边等着最终审判的来临,一边又为雪在假期长高了一厘米而欣喜。雪问我和“女朋友”相处得怎么样。我说,挺好的。其实一点儿也不好。
为这场哑剧拉下幕布的,是我的父母,或者说,在我的安排下,本就该是我的父母。
那个清晨他们拿着我伪造的日记来质问我是不是谈恋爱了,我故意引导他们将火气放大。他们拽着我去了学校,想找老师讨个说法。我没透露出对方的任何信息,也就不存在找对方对质这样的情况。在我的安排下,他们甚至认为对方是个女生。
经过教室的时候,我看到了雪。
那一刻,我多想带他离开啊!
故事结束了。
我转了学,带着一本谁也没发现的情书。我遇见了很多人,遇见了很多事。我换了□□,断了和以前学校所有人的来往,包括雪。我开始了一段新的生活。
窗外又飘起了枫叶。这次我真的只是在看枫叶。它们在空中聚了又散,散了又聚,最后一同躺在秋天的大地上,一同仰望秋天的天。
我忽然想起去年的平安夜。我本来打算用这个日子维持我的“恋爱中”人设,就连苹果都已经提前买好了。那天我看到枫手里拿了个苹果,本来以为是要送给老师的,但他说不是,是送给一个学生的。我没想到是我,就问他是送给谁的。结果他直接塞到我手里,顶着一副嘻嘻哈哈的脸,说,当然是送给你的啊!
我将他送我的苹果换进了“女朋友”苹果的包装盒里,在晚上的时候一口一口吃完了。当时的我一脸幸福,而现在的我回想起来,热泪盈眶。
某个清晨,我在最后一场枫雨中狂奔。枫下到最后成了雪。这些枫落了,明年会有新的枫长出来,而落了的枫永远落了,再也拥不住今年的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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