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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木匠做了一辈子木匠,只有一女,老妻走后也未曾续弦。
村里人修修补补,桌椅板凳、屋舍篱桩、棺椁农具都寻他,或得些吃食,或得几个铜板,凭此可度日,村离山近,外村寻来定做棺椁的也有,这般来的必是要山内成长百年以上的好木,如此可得重利。
木匠见老,他家女儿梅娘留到双十年华还未出嫁,从前有人来询,木匠疼女儿,对婚事多有挑剔,而今姑娘年岁渐长无人问津,如今他愿意将手艺教予丁一,甚至更多的他也愿意给,木匠选中丁一,其一件是丁一从小骑在丁奉新脖子上背书的那股灵气劲,只可惜有那么个爹,其二丁家实在没了路,如今求来自己相助,一辈子这份恩情都还不尽了。
丁家实在拿不出拜师礼,老母鸡如今饿的都下不出蛋,丁照却让丁氏生了九个儿了,丁一举着茶杯请木匠喝水,木匠接过,“一年为期,若是行咱们还论师徒,不行咱们也还是旧邻,且不急叫师傅。”
丁一拜了三拜,不称师傅称善家。
丁家门前的桃树突然就败了,枯枝残陋立在门前。
十七八的年岁,手中老茧厚厉的能将顽石刮下沙来,木匠家的女儿唤作梅娘的,梅娘知他爹的意思,丁一在家学艺便对他多有照顾,“爹,都已过了半年,来年女儿便二十一了。”
木匠道:“急什么,再看看吧。”
梅娘摆出欲泣欲涕的模样,“娘不在没人为女儿说项,爹也只管耽误女儿,如今再要过去双十年华,我可真就无人要了。”一路说一路拿着衣角点沾眼角。
木匠经不得女儿哭,好言劝道:“莫急,莫急,明日我上丁家,看看丁照如何说话,可女儿啊你要想明白了,丁一他爹那个德行,你怕是要过苦日子。”
“有什么相干,到时女儿分家单过,爹还能让我吃苦不成?”
木匠这家私都是要交给女儿的,至于女儿口中的分家,丁一与丁家如何能分拨开,再如何也不能不管丁家的事,若丁一真这般行事也算自己看走了眼,趁还能看顾便多看顾几年罢。
天欲清,丁一正出门要往木匠家中去,碰见木匠过门,便问:“善家怎么过来了?”丁一打开了门户请木匠进门,木匠背着手将这院子尽收眼底,丁奉新与丁氏在时这院子里堆的是黍米,跑的是鸡,挂着腌肉,如今枯叶烂泥尔。
“你爹呢?”
丁一侧目看了眼主屋,“正起,善家找他?”
丁氏已经闻言走了出来,“请屋里坐罢,饮杯茶水。”
丁照听闻来客,慢悠悠的系着腰带走来,“请进来坐罢。”
木匠坐了正首,丁家这会还安静,大小伙子们都在睡觉,木匠倒也不喝水,他看丁照不来,也只对着丁照家的说话:“丁一我眼看着长大的,孩子是好孩子,于木工这上头也有天分,我这手艺都交给他也心甘,我只有一个心愿,家中独女因我钟爱所误,丁一已然成丁可愿意奉养我终老?”
丁一不待他娘说话,便跪在了木匠脚边,“我愿意奉养善家终老。”
木匠的目光下移,“你知我何意?”
“我愿为您半子,奉养爹终老。”
木匠终露出笑意,丁照家的犯难,“这,是好事,只怕只怕姑娘委屈。”
木匠道:“无妨无妨。”木匠瞅着丁照,丁照后知后觉,浑不在意的摆手,“随了丁一罢。”
木匠伸手拉了丁一起身,“我家不需定礼,咱们两家平户相待,我还有点子力气助丁一在你们院子旁另起一间屋子,梅娘也好避弟而居,丁一依旧跟我学活,如何?”
问是如何如何,说的就是定下了。
丁一送了木匠出家门,回头弟弟们都起了来,今日薄粥碗碗都满,吸溜的声响一屋子,丁氏拉着丁一,“你若是不愿,娘去说,”
丁一看着她娘的眼睛说:“我愿意,娘。”丁照家的便不再多说了。
屋子正砌,丁照家的便生了老十,是个女娃。
姑娘进门前一晚,丁一到主屋里来,丁一跪在了丁照与他娘的脚边,倒没什么话,旧礼今夜需回父母恩,磕了头才往自已屋中去歇。
梅娘如约进了丁家的门,新屋内一应用物都是木匠与丁一的手笔,弟弟们进来或坐或动不敢放肆。
大哥成家了。娘交代不要让大哥为难。
木匠将一手巧活如数教完丁一,余下的路得看丁一自个如何行事,木匠想来也对得住老妻了,木匠督着丁一做的最后一件活是给自己打的棺材。
丁一成亲半载过后木匠了去,丁一承续,耕耘更艰,丁一啥活都接,他这一家贴补那边一家,木匠媳妇虽有怨言,却拦不住丁木匠的孝心。
丁木匠打的最多的还是棺木,余落的大料也多,丁木匠暇时照着丁照的身形预置下了一副棺椁,外头一打磨也不至于一眼瞧出集百家木拼凑而成。
睡得百家木,来世得吃百家饭。丁木匠一番孝心尔。
三月里,农忙。
丁木匠受邀去了书生老爷家里,书生老爷高寿,家中子弟原就厚礼请丁木匠预备下棺椁,如今西去又请丁木匠为棺木滚上一层赤色大漆,意为喜丧,入土时请丁木匠钉棺,求的是华盖一体无有瑕疵,事虽繁琐看在书生老爷家礼重的份上,丁木匠一一办来细致入里。陈年旧事无人记得,终究丁木匠不知当年丁奉新幸苦跑的几道路,书生老爷家如今又还了回来。
丁照家的领着丁二丁三在田中劳作,丁木匠家的在一旁帮忙,或送饭或端水,天煌煌,丁家几个小的商量一番,当即决定要往山里去碰一碰运气,若是能捉下野物回家也能叫五脏庙知道知道自家也有好东西填补,丁五带着六七八在丁木匠做活的屋里寻里个轻便的木罩子,一溜烟就往山上跑去。
可怜丁九一个会走的守着丁十这个会爬的,丁照躲在偏房避太阳,院子里放着细窄的竹床早已盘的溜光水滑,两个娃儿倒不哭闹,丁九倒蹬着小腿,看她妹要往下爬就嗷一嗓子,丁十便不动了,过一会又动起来,丁九便拍拍竹床不让丁十下来,两个小人围着竹床玩了一阵,一个倒头就睡,丁九围着竹床边翻腾不上去,小儿气力不足便干脆倚着床脚就着干草堆睡了。
彼时天将暗,地惶惶,田里劳作的回家做饭,一无所获的小子们也往家赶,丁照家的进了院子直往灶房去,“儿啊去喊喊你几个弟弟回来吃饭了,三儿啊叫九小子起来要吃饭了还睡呢,幺妹也抱屋去,丁一媳妇你跟娘烧火,丁一也该回来了,一连去了好几日。”丁照家的掐指算着日子,念念叨叨,丁一媳妇打小没娘倒喜欢听这些琐碎言语,跟在丁照家的身后应是。
丁三正要逗逗小九,晃一晃他的小身子,凑近了摸小九儿身上哪里还有热乎气,天色暗沉,小九脸上笼着一团黑气,丁三抱到蜡烛光里也散不掉青紫,一时软了手脚,“娘!娘啊。”
丁照家的听了疾步从灶房到了屋内,“咋了?”
“九儿,没没气儿了。”
“瞎说啥呢?”丁照家的从丁三怀里抱过丁九,“儿啊,儿啊…”瘫坐在地腿也使不上劲,“三儿去,去,幺妹。”
丁三连滚带爬的去摸丁十,丁三抱着丁十,不知怎么动作,兄弟众多大家一处吃一处喝,没有了大家一块饿,饿极了就满嘴的胡话,说将来要睡在粮仓里,得有吃不完的腌肉,大家都活生生的做梦,丁九丁十咋死沉沉的了。
丁一媳妇跑去叫来了郎中,郎中也老了,跟不上路子,慢腾腾的步子迈的却又急,丁四跟在郎中身后背着药箱,丁三在屋外,丁照家的在屋里,郎中进院先看了丁三怀里的丁十,又进去瞧丁照家的怀里的丁九。
男娃娃们叽叽喳喳的齐进了院门,丁照家的恍然惊醒,望向了连着主屋的偏房小门,这样的动静死人也该听见了,不想丁照推门便问,“咋了?吵囔什么?”丁照脸上睡意未退,屋中人也只当没有这么个人,问话皆不理会。
两个小人就这么并排放在了竹床上,郎中教导丁四望闻问切,今日便是查体断因,丁四要哭,郎中喝住他,“医者置身于外,明察体,断病因方是慈悲心怀,你如今救不得他们,当晓明原因告知家人如何不再重蹈覆辙,免你家人再赴悲苦。”郎中见惯了生死,拉开两个小儿的衣物,“脸色青紫,唇色青中发乌,遍体血脉蜷伏,甲床见黑这是何缘由?”
丁四愣着神,郎中轻喝一声,“丁四说话。”
“是毒。”
郎中让丁四接着查看,“师父,是毒蛇,小弟腿上有牙印,幺妹的在颈间。”丁
“娘,娘晕过去了。”丁一媳妇扶着
当夜,一个大坑埋了兄妹两个,最后一抔土填平,月亮照下来,归家来丁照也就全然收起了伤心意。
丁照家的醒来,儿子儿妇都围在身边,丁照劝道:“莫伤心了,咱们家到底苦,早走也是福分,如今你又有了孩子便只当他们又回来了。”
丁照家的并不理会丁照,只是让儿子们都回房歇着,又让丁一媳妇回去了关好门户,她已没有气力再说什么话,背过身去也只能咬紧牙关,她倒想放声大哭,哭给谁听?她想她是苦的,生来就苦,丁照吹熄了蜡烛睡在她身旁,她想怎么会有人刑克六亲却不克夫呢?
儿啊。
翌日,丁四配了避蛇鼠的药洒在丁家院子和丁一家周围,黄昏时分便回了郎中的药舍。
不中用的人到哪里都是不中用的,还有便是人在走,日子在过,好与坏都得照盘全收。
丁三跑了,丁木匠归家时,便是一团乱麻,家中人已经四处找遍了,山林子里也不曾放过,丁照家的实在疲于奔命,几个孩子本就瘦小,这几日更累的精疲体乏,丁照家的便发话说:“不找了,离了这里或许也有条好路。”丁照无心,丁三他娘是硬逼着自己狠心。
丁木匠在树荫下见到了丁照,“爹你活着有甚趣?”
丁照瞪着他这儿子,他不敢再抡丁木匠一个巴掌,“你咋说话呢?”
丁木匠戚了一声,“遗祸。”
“你家丁三让姑娘怀了孩子,前些日子说要让家里准备好了东西就来接我家姑娘,现如今他跑了,你们家可得认。”同村的寡妇领着哭的伤心的姑娘闹上了丁家,丁木匠便出了头,“丁三不在,你说是丁三闹的就是丁三闹的?”
寡妇听得这话,往地上一坐甩开四肢了嚎:“该死的丁三自个跑了,害苦了我家姑娘,烂心烂肺的丁家不认亲孙哟,你们这起粪堆里爬出来不像做人倒像做蛆的一家子,我家姑娘的事你们不拿出个好意来,咱们就天皇地厚长天白日的闹,你们家甭想好,欺负我们孤儿寡母不得好死,烂逑的东西。”邻里已经有人探出头来看热闹。
丁照家的被丁一媳妇搀扶着,这一家子素日只过自己家的日子,不与他人起口角,这般的动静实在没有经历过,丁照依旧缩着头,丁照家的问:“三儿不在家里,如今要我们如何是好?”
那寡妇心中早已拿定了主意,只等着问话,张口便答:“即是你丁家惹的祸,丁三跑了就叫丁二顶上,这肚子里的孩子总归都称你们丁家大人一声爷奶。”
丁二正是愣头小子,他瞧见过丁三翻入寡妇家的门墙,如今丁三远走,自己如不顶上,这姑娘也没什么活路了,再则他也见不得亲娘为难,丁二作出顶天立地的势来开口应承,“娘,就照她说的做罢。”
丁照家的想拦着些二儿子,那寡妇捡了当口,“呸,我们好人家的姑娘遭你们这一屋子烂泥似的人物糟蹋了,如今得按正礼娶了我家姑娘,新房要新造,新房里的物什也得新,另外定礼得拿出来五百个铜板,还得给我家姑娘置办两套新衣,否则咱们就红脸见完黑脸见。”寡妇落下狠话,这一出才散去。
丁家东西分坐两边,一支蜡烛定在八仙桌中间屋内明暗难辨,丁家兄弟们坐在长条板凳上一个挨着一个,郎中不叫丁四回来,这事丁四也掺和不上。
丁木匠媳妇领着丁七丁八在外头坐,丁木匠挨着丁二,丁木匠拿出书生老爷家给的一百个铜板加上平素积攒的一百铜板,共二百个放到桌上,铛的发出声响,“新屋我和二弟一块砌也容易,屋里的东西也都能打成,不是难事,丁二你想清楚没有?这不是小事。”这事甚至辱了丁二的人。
丁照家的深觉丁二委屈,无端端的遭这样的事,可又连丁三在外边什么样都不知道,身无长物只怕更苦,也不知是不是为这事吓跑的,以后也不知还回不回来,丁照家的思来想去十个手指头都疼。
丁二苦笑道:“三儿能找的回来吗?”
丁三不回来,那姑娘肚子的骨肉可是丁家的子孙,两家不能让一口唾沫星子都淹死了。
丁照一语不发,丁照家的摸出来一个布袋子,里头满打满算五十个铜板,已经是积攒的可怜了,至于新衣丁木匠媳妇拿了自个当年成亲时木匠给置办的衣服,丁一媳妇爱惜用布包着放在柜子底现如今拿出来和新的一样。
“我爹说的没一处有错,你做的活哪一件没有贴补家里?如今舍出去二百个,以后你各个都舍去?你有我可没有,我就这么一件好衣裳了。”丁木匠媳妇手里不住的摩挲着衣服料子,想起爹来竟落了泪。
丁木匠劝道:“莫哭了,等攒了钱我给你买。”
丁木匠媳妇抹了眼泪,她到底心里将丁木匠视做依靠,“你攒了钱给你弟弟吧。”将布包丢到丁木匠怀里,“那边要五百个,这可只有一半,若是又闹起来了可怎么办?”
丁木匠安慰妻子,“到那时再看吧,即要嫁女入门,总不好太过逼迫我们。”
丁照家的一早便与丁木匠与丁二,备好东西去往寡妇家里,寡妇将布袋里的东西瘫到桌上,一个一个点数,丁照家的将衣服放到姑娘怀里,“新屋我儿砌好了便来娶姑娘进门。”丁照家的话刚落,寡妇便捡起了全部铜板,“这才一半!你们打量着来欺负我们寡儿寡母?”作势要大声嚷嚷起来。
姑娘抱着衣服戚戚的唤了声:“娘。这些钱你都拿着女儿不要,娘依了吧。”
寡妇哑了声,她总要朝这傻闺女看,便不再说银钱的事,“一个月,一个月内你们要砌好新屋 。”寡妇家姑娘的肚子不日便要显怀了。
丁家一家子又为着新屋忙碌,总算到日子将姑娘接进了门,一家围坐吃了饭就算礼成了,世俗常有兼祧,村中人虽议论也不至于难听,丁二娶了寡妇家的金娘皆道丁二拾到了便宜,晃过几月,丁二家的生下个儿子,丁二给取名字叫丁山,这山望着那山高。
丁照家的经历的事多,忧思伤身只到七月便早产下丁九,夭折的孩子不伦序,丁九遭他四哥看过,活不活的要看天命,丁木匠将他小时在山林里找人参拿出来,将干巴巴的人参切了片泡在水里,每日丁照家的喂丁九一两口,不知是天命还是人参提的气,丁九活了,生的早活的慢,说话迟走路更迟,更坏是一只眼睛看不见,但依丁照家的所见她这个九儿子聪慧近妖。
丁照家的如今也不过活了三十多的年岁,眉宇间已是沟壑难平。
丁九日日要走到郎中的药舍去让丁四扎针,眼睛不见好也不见更坏。
郎中的两个儿子早已远走他乡多年不归,如今郎中也快死了,丁四烦了他大哥做一副棺椁,也给了钱,丁木匠不要,丁四说:“大哥收下吧,我不是要添侄儿了吗?且这是师傅给的。”
丁木匠这才收了,“你以后怎么打算?”
丁四看向进出村里的路,“我也想出去看看。”
“还回么?”
“回啊,娘和大哥在这,这是我家啊,得回。”
郎中走了,丁四顶着孝子的名头摔盆,让老郎中入土为安,丁四也走了,村里没有了郎中。
丁木匠媳妇生孩子难产,丁照家的扶着她的腿,哗哗的血流到床上,可再没有一根人参来给丁木匠媳妇提气,丁一握住木匠姑娘冰凉的手,她无力道:“我可都赔给你们家了。”看了眼孩子,落下泪来,便去了。
孩子哭啊哭啊,丁木匠抱着他,血脉羁绊缔结父子缘分,“丁书啊丁书,我儿丁书。”借的书香千百缕,自起高楼破命去。
可怜娃娃无娘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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