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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案
天光未明,青灰色的晓色漫过窗棂。
宋清徵只合眼了不到两个时辰,太阳穴处隐隐作痛,像是有针在不停地扎。
她望了一眼莲花漏瓣上迟缓的水痕,低声吩咐芙云:“再去催一催陈管事,那封信,务必尽快送到我祖父手中。”
芙云匆匆而去。
舒月为她绾好圆髻,薄薄施上一层脂粉,掩去眼下淡淡的青黑。镜中人影清泠,她略一顾盼,便起身往万春堂去。
每一步都踩在冰凉的石板上,也踩在她逐渐冷硬的心上。
侯府这八年,她早已学会将情绪藏得滴水不漏,可今日,那份深入骨髓的倦怠,几乎要冲破她精心维持的平静。
……
万春堂内,侯夫人小王氏端坐主位,待她行罢礼,方慢悠悠开口,字句如裹着蜜糖的针:“蔚娘的事,侯爷原本是不允的。奈何她又有了世子的骨肉。正想着今日寻你们商议,不想你们倒先闹起和离来了。”
她指尖轻抚茶盏边缘,抿了一口,才又将那根针彻底刺出:
“眼下侯爷咳疾未愈,家里乱糟糟的,没得让你心烦。依我看,不如你先回娘家住些时日,静静心,也算全了脸面。待王家的事过了,我再请亲家太夫人过府一叙,可好?”
回娘家?
宋清徵心下一动——这明摆着是要拖住她,亦是在逼她。
公爹方才一听“和离”便借咳疾避走,小王氏此刻又抛出“回娘家”的软钉子。
他们俩公婆一唱一和,说到底,不过是将她视作一块还能用的‘筹码’,既要用来拴住宋家,又要在必要时舍弃。
这块‘筹码’,她做了八年,足够了。
他们一个个,都觉着她柔顺可欺。卢音要她容人,小王氏要她背下善妒之名,却无人问过她愿不愿。
不过……
小王氏与王家嫡系、尤其是那位曾让她饮下绝子汤的舅翁——有着血海深仇。
想来,这位继婆母,也不愿意见到仇人之女,顶着侯府侍妾的名分,将来母凭子贵,爬到她头上吧?
可公爹的意思已然明朗——和离之请,他断然不会答应。
之所以放她回娘家,不过是小王氏自己不愿违逆公爹,却要借她之手,去搅黄这桩名不正的婚事,自己坐收渔利。
既然大家各有算计,那不如把话挑明。
想到这里,宋清徵抬起眼,面上显出一丝为难:“母亲思虑得周全。只是……”
“昨夜世子已言明,下月初一便要迎纳蔚表妹。即便儿媳回娘家,也不能阻住这桩亲事。待表妹进门,事情传开,外人不知内情,若编排些世子不检、乃至咱们府目无圣意的闲话,可怎么好?”
她将卢音的急迫与公爹所忧之事连接,明明白白地推到对方面前。
小王氏眼波微动,尚未及回应。她又再次开口:
“况且,蔚表妹乃王舅舅亲女,此事千系重大。世子情深,想要护她周全,儿媳能够体谅。但若真将这名分坐实,录入谱牒,他日若被政敌攻讦,问侯府一个‘庇护钦犯、勾结罪臣’之罪,只怕……就不止是妨碍官声,而是抄家灭族之祸了。”
话音落下,堂内一时静极。
一盏茶见底,侍立一旁的丫鬟极有眼色,分别为她二人添了新茶。
袅袅的热气氤氲而上,却未能阻住这凉下来的意味。
小王氏忍不住轻叹,并未接口她方才的话,反而转过话头:“外头都说我有福气,世子待我如亲娘。如今卢王两家要亲上加亲,我倒想起你刚嫁进来的时候了……”
这话像柄钝刀,轻轻割在旧疤上。
宋清徵垂下眼帘——是了,她怎会忘了?自己这桩婚姻,起初便是这位‘贤惠’婆母,为牵制王家、拿捏世子,一手促成的‘意外’。
当年应承下信阳侯府这门婚事的,本是宋家二房。
只因心高气傲的堂妹不愿嫁,二婶柳氏便不由分说、直截将这门亲事推给她这父母双亡的长房孤女。
起初她也抗争过,却被祖母一句“声名”绊住了命。
无人肯说句公道话,她只好硬着头皮、带着虚丰的六十六台嫁妆,嫁给了卢音,嫁进这表面光鲜、内里污糟的‘深海’。
与卢音成婚八年来,他染指过的女子仔细算来已有二三十位,全是当初由小王氏做主、买来用以绵延卢氏血脉的苦命人。
可她们与她一样,都未曾有过任何妊娠迹象。也因此,早在两年前就被卢音打发出去。
如今王家倾颓,子嗣忽见希望,侯府自不能再失宋家这门姻亲倚仗。故而公爹闻她和离之请,便施来一招“遁”字诀。
而小王氏这句话,亦是在提醒——她宋清徵的婚姻,从一开始,就是一桩身不由己的‘交易’。
静极的厅内,支摘窗下忽然鸣过一声清脆鸟啼,让她蓦然回过神来。
她略抬了眉,只见上首的茶杯又被小王氏握紧,脸色比方才未尽的话音还要显得怅然。
宋清徵冷眼瞧着,心知这位继婆母作尽种种,不过是为了讨好公爹,稳固自身地位,更是为了报复王家舅翁当日“灌药”之仇。
而今日她赌的,就是这份刻骨私仇、连带那份可能牵连自身的泼天大祸,足以让小王氏铤而走险,暂时违逆侯爷的意思。
心头百转过这些,不过半盏茶的工夫。
余光里,小王氏终是缓了神色,她将茶放下,重新拾起了话头:
“你嫁进来八年,素来是懂事的,眼下府里是什么光景,你比我清楚。世子糊涂,你竟也跟着他一起糊涂?”
“私纳罪臣之女,你们夫妻可知,这是抄家灭族的祸事?你既知道其中利害,为何不劝着世子,反倒来与我这作难?”
听了这些,宋清徵面上适时流露出无助与惶然:“儿媳昨夜已苦苦劝过,可世子心意已决,话里话外,竟有攀附晋王、以此事向新主表忠之意。儿媳人微言轻,实在没了法子,否则也不会心寒至此,提请和离。母亲,您说我还能怎么办?”
小王氏复杂地看她一眼,似下了决心,长长叹了口气:“既如此,你先以回娘家的名义离府,暂搬去庄子也行。我将事瞒下来,这就下帖子请宋太夫人来,可好?如此,快的话明日就能商议和离之请。”
心知已然得计,宋清徵从善如流地垂首应道:“儿媳全凭母亲做主,这便回去打点行装。”
说罢,她便欠身一礼,从容告辞。
直到迈出门槛,被廊下穿堂而过的冷风一激,她才发觉自己后背竟已沁出一层薄汗。
这一场交锋,耗神如用兵。
……
“夫人,樱姑娘早前来过。”
宋清徵刚回至院内,芙云便迎上前禀话:“像是想打听世子爷纳王姑娘的事。奴婢未多言,只教她去问世子爷。”
“不必理会。”她行至摇椅前坐下,指尖翻过小几上的一页账册,方抬眸淡然吩咐,“去告诉舒月,收拾些紧要的细软,我们明日便到庄子上住。”
她深知,这府里人人都有盘算。
这位樱姑娘,便是小王氏三年前塞进来,用以笼络卢音、分她之宠的。如今新人即将入府,且一举有孕,这让旧人如何不急?
可无论是樱姑娘、还是王表妹、甚至小王氏,终归都是这深宅里不能自主的可怜人。
而她亦是如此。
所以,她才要抽身,远离脚下这潭即将涨潮的浑水。
可卢音却不允。
他自上院归来,一腔郁气无处发泄,见厅中堆着几只箱笼,便冷了脸,迁怒道:“没眼色的东西!堵在这儿挡路,还不快挪开?”
芙云忙使眼色,与几个丫鬟一起,费力地将箱笼抬至角落。
卢音这才踏进来,铁青着脸、只瞪视她,不发一语地落座至窗边软榻上。
她恍若未见,指尖拨过算珠,仍自低头翻看账册。
这般异乎寻常的平静姿态,反而让人觉出不安。
卢音一拳捶在几上,茶盏咣当起来:“你走了,下月初一的喜事谁来操持?让人看侯府的笑话吗!”
“公爹已准。一应事务俱已交代下去,世子无需挂心。”她眼也未抬。
见她油盐不进,他急忙倾身过来,声气忽放软了:“不过是个名分。待她生下孩子,我就送她去庄子上,绝不让她碍你的眼……”
她终于抬起眼看他,目光却静得瘆人:“然后呢?让世子的长子,做个见不得光的私生子?”
卢音被噎得一窒,脸上青红交错:“你……你定要和离?离了我,你又能去哪?”
自然是回宋家。纵使双亲早逝,她到底还是宋家女,终究有她一隅之地。
“你想回宋家,怕是不能了。”他自顾自倒了一杯茶,抿下半盏,才续了话,“如今京中太子一党人人自危……据姐夫说,今夜,晋王的人马便要入城!”
宋清徵闻言大骇,下意识地掩住他的口。她惶然环顾窗外,低声阻他:“世子慎言!慎防祸从口出!”
卢音被账册边缘硌了一下,咳呛着将她推开,待喘匀了气又道:“这话我也只敢与你说。眼下宜静不宜动,只要宋家还是我信阳侯府的姻亲,便不会真遭殃。”
原来是这般打算。是要用宋家做盾,也要用她做拴住宋家的链子。
她抿唇不语,眸光在他脸上细细流转,暗忖他何以得知这等机密,又为何如此笃定。
卢音似是看出了她的疑惑,讳莫如深起来:“你定想不到我昨日撞了何等好运。那陆押司肯行方便,还是托了江遇的福。”
“昨日晌午出门,恰好碰见姐夫。我随他去私宅吃酒……不成想竟会碰见江遇。”
他声音更低,近乎耳语,“江遇问我可还想救王家,若是想救,他可助我一臂之力……后来这厮喝高了,竟又对我掏起心肝,讲了桩极为隐秘的陈年旧案——”
“他之所以投靠晋王,乃是为了替废太子报仇。”
“报仇?”她愕然将话打断,荒谬感陡然而生,“可废太子……不是死于他手么?”
话一出口,关于此人的诸多传闻便不由自主地涌入脑海。
江遇这名字,在奉京城中总是与“倨傲”、“狠戾”、“圣眷正浓”以及“废太子”牢牢绑在一起。
此人曾惊才绝艳,少时便得赐出身,侍奉东宫。
却不知何故,从某一天起,关于太子苛待近臣、江舍人动辄得咎的消息便隐隐流传。
为防众口铄金,圣上将他放在身边,改任六品侍读。
后来便是那石破天惊的比武场事件,他悍然出手刺伤太子。紧接着太子被废、坊间又传出先皇后与江父有染的风闻。
江家因此败落,江父死在边疆,废太子夭亡……
而本该万劫不复的江遇,却在几年后从内狱走出,成了天子近臣,从此圣眷优容,却也变得恣意妄为,臭名昭著。
这一切,原来在卢音眼中,竟是“忍辱负重”为旧主报仇的佐证?
可她却在其中看到了更多——天心难测,旧事如迷雾。
一个能从那等绝境中翻身、并且显然深恨当今的人,其手段与决心,绝非良善!
卢音见她怔住,一副“你果然不知”的神情,脸上焕发出近乎癫狂的光彩:
“当年之事不过是谣传罢了!你细想,他能隐忍至今,是为了什么?此番他回来,必是得了晋王殿下的允诺!你还不明白么?他是在清君侧、正朝纲啊!”
他越说越激动,仿佛已亲眼见到王家沉冤得雪的情景,还抓起她的手腕极力证明:
“阿泠,你可知他为何独独助我?全靠我拼了命也要护蔚妹妹……我舅舅的冤屈、王家几十口人的性命,都要落在此人身上了!往后有他相助,何愁大事不成?”
看着他眼中炽起的野心,她只觉得可笑——
清君侧?哪一朝权力博弈,不是用尸骨做台阶?
王家人的冤屈、王家人的性命,他江遇为何要在乎?
所谓‘为废太子报仇’,恐怕也只是筹谋多年的噱头!
与这样的人合作,何异于与虎谋皮?
耳畔仍还响着他与江遇共图的大计。
她看着卢音依旧俊美、却写满糊涂与痴妄的脸,忽然觉得无比疲惫。
这侯府、这奉京、乃至这大乾国的天下,似乎都要卷入一场不可知的狂澜。
而她,只想在那之前,挣出一条生路。
可眼下这情景、生路又在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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