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川

　　夏

　　毛麓尘第三次捏着镜腿把眼镜取下来，一把抹去脸上新的浮汗。

　　“这天气见鬼得很。我早说爬山要拣春天，”她重新戴上眼镜，突然凑近庄芜，镜框贴着庄芜的镜框，一动不动看了三秒之多。“真特爹见鬼！老庄你怎么不出汗？”

　　庄芜及时地往旁边一闪身，目光依然滞留在纸面上。再晚半秒她那只手就会毫无礼节地揩上自己的脸，带着刚刚抹过她自己脸的潮湿。

　　“心静自然凉。”她语调平板地回答，眼睛继续寻找刚刚那一行诗。

　　鹧鸪起碧野，长风归翠麓。

　　庄芜时不时读诗。说不上喜欢，不过是手里的书像清洁剂、毛巾或者土豆一样从某次超市抽奖或者单位福利而来，于是她拧开清洁剂、用毛巾擦手、给土豆切块，还有打开这本诗集。

　　数据经过大脑会变成结论，诗句却全无这等功效，她任由它们像一只只轻快的鸟，毫不留恋地掠过荒芜，飞向她目不能及的青青山麓。

　　“什么鸟什么鸟起碧野……”毛麓尘重新凑过来看她的书，偷工减料地读了半句就失去耐心。“有真鸟不看光盯着你那纸鸟！至少有点品味好不好，”她边说边摸摸衣兜，掏出块屏幕来往庄芜怀里一塞。“来品鉴一下我这个，搞到这么高清的还不容易呢……”

　　又是她那丧尸血浆片。庄芜不懂好好一个人突然变成某种异想天开的怪物看点何在，何况这电影的背景叫她微微有点发毛，是以《研究院惊变》几乎打破蚂蚱串的纪录，成为她鲜有的、拒绝毛麓尘倾情推荐超过三次的东西。

　　“没品。”毛麓尘看起来早就料到她的反应，手里的屏幕都没亮过就又折好收回袋里，起身伸了个长长的懒腰。“那咱们下山，吃炸酱面去。”

　　庄芜没动弹。

　　树叶在太过强烈的日光下过曝到几乎褪色，辉光笼罩毛麓尘的脸，显得不太真实。

　　“你想过四维世界吗，毛麓尘？”

　　秋

　　“四维世界？”

　　毛麓尘往嘴里塞了一条牛肉干，拆出另一条来朝她嘴里一插。“有点儿印象，其实不大清楚。怎么说？”

　　庄芜把牛肉干抽出来，仔细撕下一条，重新送进口中。屏幕里的怪物一个夸张的仰头，带着折断颈椎的加速度唰地埋进尸体，撕下一条新鲜皮肤。

　　她全力抵挡三个月终究没敌过毛麓尘的软磨硬泡，而后者一旦得到首肯，从请假采购打扫房间到把她拉进家按在大屏幕前不出两个小时，导致庄芜看着怪物忙忙碌碌地跑了半天，觉得它好像还没有毛麓尘快。

　　庄芜在纸巾上擦擦手指，伸手按了暂停。

　　“就像我们看电影一样。对电影主角来说，进度条就是她的一生，她只能这样从开头一路演到结尾。”怪物凝固在一个叼着小肠甩脑袋的镜头，看久了甚至有点滑稽。“但我们不用遵守进度而能在整部电影里随意跳跃，在电影主角看来……”

　　“就像在回溯过去，或者预知未来。”毛麓尘接上她的话，一边重新点开播放键。“干嘛死揪着一个看不见摸不着的四维？依我看，以后没活干了到二维世界当时间跳跃的大神棍去也不错。”

　　毛麓尘总能找到她意想不到的角度。庄芜淡淡一笑，把剩下的牛肉干送进嘴里，重新开始看那只穿着白大褂四处奔波的僵尸。

　　窗外的天高而蓝，屏幕边上停着一格金橙色的阳光。灰尘在日光所及之处缓缓下落，房间里弥漫着若有若无的的铁锈气息。

　　“你来月经了？”庄芜突然问。

　　“老庄你加班加傻了？”毛麓尘笑得一拍大腿，“我周期不是跟你差不多吗？”

　　白大褂僵尸在屏幕里晃来晃去，猛地扎下去，掏出一朵新鲜的脑花。

　　过一会儿她又说，“不过也快了。我来月经就爱吃涮羊肉，回头找个地方吃几顿。”毛麓尘向后一靠，微微眯起眼睛。“冬天吃够脂肪春天才不会挨冻，明年开春还要爬山呢。”

　　冬

　　“回头”的时间可长可短，这次是大约三个月。庄芜顶着刚熬过几天大夜的油头跟铜锅面面相觑，光可鉴人的锅身映出她发顶那条大缝。她马上扭开头。

　　“等不及了？”毛麓尘从她转头的方向快步走过来，一手端着一只小碗，路过她的时候放下一只。桌面咔哒一声，麻酱犹自在碗壁之间来回跳动。她走得太快，庄芜来不及细看她的神色，落座之后，蒸腾的白雾又将两人彻底隔绝。

　　小车路过桌子，放下一叠湿棉片，庄芜摘下眼镜来擦。对方似乎也在擦眼镜，笑着说了点什么。她没听清。庄芜重新戴回眼镜，自动小车刚好又一次路过，薄薄的羊肉堆成红白血肉的小山，端上桌时散发出新鲜和冰冷的血腥气。

　　“我有品吧，”蒸气那边传来遥远的笑声，“这家特别新鲜。我要开吃了，没抢到我可不负责。”

　　庄芜轻轻地唔了一声。

　　雪花油脂在滚水里消失不见，只剩下瘦肉刺目的猩红。

　　“三十秒，变色就是熟了。”雾气那边笑道，“不过我一般……”

　　她们点的是清水锅吧？

　　庄芜紧紧地盯着水里的肉。为什么水却越来越红？她抬腕看一眼手表，早过了三十秒，下入的肉片密密麻麻地铺在水上，颜色丝毫不减，甚至像是染料本身，向沸水散开源源不断的血色，浓稠，沉重，越来越红，越来越红……

　　“毛麓尘！”庄芜腾地站起身。

　　血雨洒了她满头满脸，滚烫，浓稠，腥气四溢。

　　红色铺天盖地。

　　春

　　庄芜掏出一片湿巾，缓慢地擦擦眼镜。它为她的眼睛挡掉了大部分溅射的血，只有几滴落在眼皮。

　　她低下头去检查相册，最后一页不出所料已经一片鲜红。往前翻一页稍微好些，血色点点，尚有补救余地。再往前，山顶拍下的那张幸免于难，她和毛麓尘一人扶着一棵大树，露出略微过曝的笑脸。

　　J-029在她身边咬碎了一只亚人的喉管，似乎对满头满脸的红色浆液浑然不觉，正从断面漫无目的地往下掏挖，像她开膛破腹后想要掏出心脏时那样。

　　庄芜叹了口气，轻轻将相册合拢。

　　“别这样……”她一边低声念叨，一边拾起身边的绷带和手套向她走去。“别这样，行不通，”她喃喃自语，“我来了，麓尘。”

　　J-029在她的手掌下微微松口，尸首咚地一声砸向地面。

　　庄芜半跪下来，开始拉扯绷带，一边朝高高的窗外望了一眼。

　　今天天气不错，阳光恰到好处，云彩薄薄地飘在天边。

　　爬山要拣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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