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尘明珠

　　惊蛰元年，五月初六。

　　早阳巷，隋家。

　　正值初夏时分，空气中还带着一丝夜色残留的凉意，弥漫在还未热闹起来的巷子里，显得这时的早巷越发静谧，然而，隋家主人此刻却没有那个心情去体会这等意境。

　　自晨时开门起，这家的主人就开始进进出出忙碌今天的大事——家里喜添麟儿。

　　怀胎十月，妻子在里屋折腾了一夜，他守在外面又是烧水，又是换水的忙了大半宿，那个存心磨人的大胖小子在今天天刚蒙蒙亮的时侯才终于舍得出来。

　　听到他嘹亮的哭声，隋父吊了一夜的心才终于放下。

　　好不容易这边才告一段落，还没来得及换下浸满了汗的里衣，隋父就又马不停蹄地出发开始采办送礼的山楂球，等着待会儿挨个敲门，给街坊邻里告知这一喜讯呢。

　　生子送礼其实算是从早阳巷老一辈那里传下来的一个旧习俗，过去老一辈们总爱说：酸儿辣女，添礼送人，是个好兆头。

　　人逢喜事精神爽，甭管是不是有依据，大喜之事，谁会不乐意讨个好兆头呢，这一习俗就代代相传，一代督促一代践行。

　　因此，早阳巷谁家新添了大胖小子，主人家就要第一时间出门采办酸品，若是喜得千金，到了这一代，都会不约而同地选择巷子东边尽头那里连家老头自家种的大红辣椒。

　　连老头平时一人独居，一把年纪了无儿无女，一辈子没娶媳妇，村里人都说他年轻时也曾有过一段露水情缘，那姑娘也是个沉鱼落雁，闭月羞花的长相，不知道怎么地就和这个穷小子看对了眼，极乐意跟着他。

　　后来不知怎的，那姑娘突然就没了音讯，穷小子的性情也一夜大变，时不时对着园子发呆。

　　村里人都在背地里调侃说就这穷小子还能怎么变，人姑娘指定是跟他过不下去了，才跟别人跑了，要变也是变得更穷了，毕竟姑娘都没了呢。

　　老头后来也不愿再娶，谁当面提给他介绍姑娘就跟人家急眼，几次过后，渐渐的也就没人再敢上去触他霉头，他就这样把自己熬成了一根脾气古怪的老光棍。

　　这老光棍平日里唯一的爱好，大概也就是搁菜园里摆弄他的大红辣椒，起初大家都出于同情，不忍心让这脾气古怪的老光棍从一个穷小子变成一个更穷的穷老头。

　　本着照顾老头生意的想法，就算老头脾气恶劣，待客不礼貌，大伙也都去他的园里买辣椒。时间久了，大家伙渐渐发现，连老头园里养的辣椒个头极大，色正味儿也够劲，相较别家，就更乐意去他那里买，老头也渐渐垄断了早阳巷的辣椒市场。

　　……

　　前些年的时候，老头在一次雨后给辣椒园子翻土的时候，不小心摔了一跤。从那以后，身体就大不如前了，在园子里劳作的时间也大大缩减了，更多的时候只是搬一把躺椅，坐在园里，沉默的盯着那些大红辣椒发着呆。

　　大红辣椒的产量也因此而大大减少，老头的辣椒卖家也从全体巷民缩小到了巷子里喜得千金的户主，大红辣椒也逐渐成为了只用来添礼送人的祝愿礼。

　　村里人开玩笑的把这事告诉了老头，得知这一现况的连老头十分高兴，连脸上久皱不舒展的纹路都淡了几分。只是他的高兴似乎有点过于短暂，笑着笑着就侧头用他那满含泪光的眼睛看着园子里那些长势喜人的大红辣椒。

　　去传信儿的人回来后说：真是怪了，第一次看到有人高兴起来是这样的，看到他的笑，总让让人觉得他又高兴但又很难过，怪难受的呢。

　　街坊邻居虽然也遗憾说生活从此就失去了一道至关重要的调味品，对此事实却也无可奈何。

　　曾经有人不愿意辣椒市场就这样被连老头一家垄断，不信邪地想去偷学连老头养大红辣椒的秘方，以回去拯救自己那岌岌可危的瓜果产量，勇夺连老头的辣椒霸主地位。

　　当然，想象是丰满的，现实是骨感的。

　　这位不信邪兄把吃穿住行都搬到老头家外边的围墙，天天寸步不离地盯着连老头的一举一动，老头做什么他就做什么，养大红辣椒种什么土，施什么肥，甚至连浇水的剂量，水质和间隔时间都跟老头保持一样。

　　然而，大半个月过去了，连老头的大红辣椒眼看着长的越来越茁壮，他的瓜果却一天比一天萎靡。

　　俗话说，失败是成功之母，不信邪哥相信一次失败说明不了什么，于是他虚心地向连老头剽窃，啊不，请教，他养的大红辣椒为什么个头又大，颜色又红，味儿还那么正，而自己的瓜果却那么不成器。

　　老头用他那浑浊的老花眼，盯着他看了片刻，缓缓地说道。

　　“你要用心去和它沟通，不能敷衍了事。像我，我就常给她讲故事，她听乐意了，心情舒坦了，自然就长的好了。”

　　不信邪哥顿时觉得人生得到了升华，这句话细看简直槽点满满，当然，粗看也没好到哪去。

　　和瓜果沟通，怎么沟通？难不成还哄着它说，“瓜果啊，你好好长，长大了好让主人吃掉你，然后拿你换钱吗？”

　　要是那些瓜果真能听懂的话，这个想法被它们知道了，只会萎的更快吧，又何来长得更好一说。

　　一次失败说明不了什么，但一次接一次的失败终于让不信邪哥信了邪。

　　在多次与瓜果沟通无果后，不信邪哥终于开始怀疑，这可能不是瓜果的问题，而是他的问题。他的天赋点肯定不在于沟通，所以他才会做不好这件事，于是，他深思熟虑之后，转行了。至此，连老头的辣椒霸业终于少了一名偷窥狂般的竞争对手。

　　酸儿辣女，践行这些的大人们可能从没有体会过其中所蕴含的个别滋味，但有一个孩子，打破了这项在理论和实践上都没有什么竞争意义的项目的零体验记录，他亲历并且实实在在地尝到了这个酸儿带来的酸涩的滋味，他就是隋父的第一个儿子——隋家大郎隋自强。

　　隋家大郎十年有二，上月月初时刚进入了中等学堂，今天是他入学后第一次回家。

　　离家许久，咋一回来，非但没享受到父母对自己有求必应的贵宾待遇，还体会到了自己在这个家地位的巨大下滑。

　　母亲抱着个大胖小子，没空给他招呼下堂糕点，父亲忙着邻里奔波，数次从他面前疾走而过，招呼都没给他打一声，像是完全没看见他这个人一样。

　　爹啊，我这么个招人喜欢的胖小子站在你的面前，你就这样对我视而不见，我不是你最爱的大面团子了吗？隋家大郎站在家门前略显凄凉的想着。

　　生平第一次失去了家里万众瞩目的主角光环，一时还没反映过来的大郎，就被他突然折返过来的父亲拉了一个措不及防，险些当场给他爹送个表孝的膝下黄金大礼包，好险还是站住了，礼包没来得及送出去，不然他爹今天的收入支出就平衡了。

　　“好小子，回来的正好，正愁人手不够，快去帮忙给街坊邻里送大红辣椒。我赶早去连老头那里现摘的，还新鲜着呢，东边的我已经送完了，你去西边。”

　　隋成边说便给隋自强塞了一串大红辣椒，说完，不等隋家大郎将他那神游的大脑强行复位，就又急轰轰地走了。

　　跟媳妇要生了似的，跑那么快干嘛，赶着去投胎啊。回家却没得到应有待遇的隋家大郎面无表情地在心里拿他爹开涮，丝毫没有吐槽的是他亲爹，不是别的王三王五的歉疚之心。

　　隋家到了隋父隋成这一代，姊妹间关系和睦，兄弟姐妹四个有福同享，有难同担，彼此之间没有那么多的弯弯绕绕和算计陷害。在这些大家长的团结影响下，小辈们也都相互友爱，互帮互助。

　　当然，隋家大郎是个例外。作为曾经的最小定律——大的要让着小的，得天独厚的享有者跟他们是不在一个梯队的，隋家大郎从懂事起就自认为站在了金字塔的顶端，地位尊崇不可犯。
　　在这个弟弟诞生前，大郎以自己未基线，向上数，有了一众哥哥姐姐，向下数，就只有一个远方表弟，还不是亲的，平日里也见不了几次面，自然也就没有机会验证最小定律，是个十分典型的窝里横。

　　当初隋家父母在刚开始给隋家大郎做思想教育时，大郎是极力反对父母再给他添一个弟弟或者妹妹的，但架不住父母这两只老油条对大郎晓之以情，动之以理，俗称手段卑鄙的坑蒙拐骗。

　　大郎涉世未深，没抗住那些甜蜜的诱惑，当然，大郎是绝对不会承认是自己太馋，才会被这对黑心爹娘偷了塔。

　　在一天天不重样的甜蜜攻势下，大郎本就不坚固的防线彻底破了，不仅如此，还乐滋滋地被那无良的爹娘换了一个浆糊做的脑子，就是我们俗称的洗脑。天天都幻想着以后会有一个小号的大胖面团子追在自己身后，甜甜地叫着哥哥，听话的不得了，让他往东，就绝不会往西走半步。

　　要怪就只能怪当时的大郎实在是太过单纯，还没有经历过世俗险恶的洗礼，不明白定律之所以能够成为定律，就在于它的普遍性和不可抗性。

　　失守上了父母这条贼船后，隋家大郎就完全失去了对小号大胖面团子发表意见的权利。

　　一直到今天，隋家大郎才真正意识到自家那坑人的爹娘在小面团子这个问题上，给自己画了多大的一张饼，而他自己还兴致冲冲给自己栓好了绳，真是被人卖了还帮人数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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