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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ART01 到来之前
在列车上
安迪尔特注意到,坐在他右边的女孩子在哭。
那是一个粉色发色的女孩,这是在安迪尔特的原生文明中是难以想象的颜色。女孩束着高高的马尾,蓬松的卷发盖到了腰的位置。她穿着对安迪尔特来说过于前卫的、面料看上去异常顺滑的蓬蓬袖短裙,方格网袜外穿着的是同样粉色的长筒靴。
女孩是半小时前上车的。在发车后十分钟,她开始哭泣,即使故意压抑着哭泣的声音,她的悲伤还是使她断断续续抽泣着。
她哭得肩膀都在抖,血红色的吊坠从她的胸口滑出——那是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拥有的特权物品。
女孩后面座位的男人踹了一脚座位,表达着他的不耐烦。
经过后面的男人这么一踹,女孩深吸了一口气,企图平复自己,但安迪尔特知道,悲伤并没有那么容易平息。
“给。”
安迪尔特递出了自己携带的手帕——那是他研究植物的父亲生前一直带在身上的,用来包新发现的植物的手帕,现在它被清洗得很干净地带在身边。
女孩的口中发出了或许是表达感谢意思的音节。这是安迪尔特无法理解的语言。
安迪尔特、那个女孩、女孩背后座位的男人和列车上的所有生命体……都来自不同的宇宙,自然也使用着不同的语言。
但他们在此的目的都是同一个,那就是作为特权者去往第一宇宙的塞利斯特学院学习。
“不用谢。”安迪尔特回答。
女孩在接受过别人的好意后,显然平复了许多,大概过了半个小时,她不仅平复了心情,连妆都补好了。
“谢谢。”女孩将手帕还给了安迪尔特,“已经干净了。”
“你会说我的语言!?”安迪尔特震惊。
“我用翻译器提取了你刚才发音的音节调试出来的,并不是真的能讲你那边的语言。”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然后又思考了一下,“你看样子是来自基础科学不怎么发达的地方……这不是在贬低你,我那边的基础科学水平和列车上的其他智慧生命比起来也不怎么样。你明明是靠语音沟通的生命,却连翻译器都没有,所以我才这么猜测。”
“……”安迪尔特想了会儿该怎么回应,最终还是实话实说了,“你说对了,说实话,我连去的地方是干什么的都不知道。”
“真的吗?”这次她看上去震惊到不可置信了,“塞利斯特学院是第一宇宙的学院,是研究‘真理’的地方。你和我一样有血之沙漏,那应该是在自己的宇宙有着卓越的贡献或者通过别的方式得到了‘神’的认可吧?”
“……或许吧哈哈哈哈……”安迪尔特笑了笑,他不愿意说出真实的原因,所以赶紧转移了话题,“你刚才看上去很难过的样子。”
女孩叹了口气,露出了苦涩的笑容。
“我刚刚和最重要的人分别了。不出意外的话,永远都见不到她了。”女孩又想起了她的女友,紧紧地眯了下眼睛,让自己摆脱了哭泣的欲望。
“我也一样。”安迪尔特说,“我的母星基本上已经毁灭了。”
“是什么原因?”女孩问。
“是……”安迪尔特有些难以开口,但是他也不知道这两列车会继续开多久,于是开始讲述自己母星的故事。
安迪尔特的母星是个叫做天之星的行星,在几年前,卫星阴之星掉了下来,导致了地上的生命变异,最终他们失去了食物和水源。
“……”女孩眨了眨眼睛,“你们没有别的星球可以去了吗?”
“别的星球?”安迪尔特苦笑了下,“没有,在我的宇宙中,就连天之星是球形,也是两百年前才发现的事情。”
安迪尔特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沉默了。
在上到这辆列车上之前,他知道自己和车上的很多人有着决定性的差距,他设想过,列车上的其他人可能掌握了飞在天空中的技术,只是没想到,就连自称没有其他人基础科学强的女孩,原生文明也至少是可以在别的星球打造自己家园的水平。
安迪尔特摩挲着女孩还给他的手帕,手帕已经干透了,完全没有女孩擦过眼泪的痕迹——即使安迪尔特是看着她擦的。大概是被高科技的清洁技术洗干净了吧。
“你一定很难过。”女孩说,“你和我是一样的,我也刚刚失去了家人。”女孩顿了顿,“我还没做自我介绍,我是叶诗玲,性别为女的友好碳基生命,职业是物理学家,原生文明发展到星际时代,刚从真空衰变中逃离。”
“我是……安迪尔特。文明水平可能在你眼里只是原始人吧。”
“不要这么说。”叶诗玲严肃地纠正安迪尔特,“或许我们的原生文明发展程度不同,现在我们都在同一条起跑线上了。”
安迪尔特看了看自己胸口的红色宝石——血之沙漏,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了解到这份宝石的重量。
“老实说我没什么实感……”安迪尔特说。
“我也是第一次离开自己的宇宙,”叶诗玲好奇地说,“不知道列车外面是什么样的情形……我无数次在自己宇宙的飞船上观测到尺缩效应,那是令人热血沸腾的现象。如果这辆列车能看到外面的话,一定非常震撼。”
安迪尔特甚至没能听懂她在说什么,他犹豫了一下,最后没有说话。
测试
“各位血之沙漏的持有者们,在入学之前,我们需要你们做个小测试,这个测试相当于入学考试的基础题,现在我需要你们完成它,不要抱怨,这是神的旨意。”一个老者用年迈但沉稳的声音这么说,“题目是根据这三本书,推测出‘真理’,然后根据这个真理,写一篇关于你认为世界的真实样貌的文章,随时可以交,马上就能出结果。”
安迪尔特的面前凭空出现了三本书,用他原生文明的语言这么写着:《相对论》《量子力学》《二元论》。
校门前的六个生命体看了看手上出现的东西,又环顾了一圈。
“顺便现在你们已经进入了语言统一区域,不用翻译器也可以互相交谈了。”老者补充道。
“既然你说是神的旨意,那就是神派你过来的?”叶诗玲提出问题。
“我只是个微不足道的打工的。”老者说,“事到如今,以我的水平也只能在学院的外围生活,你们应该和我是不一样的。”
叶诗玲鼓起了嘴,她显然对老者的回答并不满意,但又不想继续盘问。
下一秒,安迪尔特后面的一个生命体提交了他的文章。
那是一个光滑的球形,很难想象这是一个“生命”,他从自己的身体上分裂出一个小小的球,那个和他身体一样的光滑小球飘到了老者的面前。
[通过。]一道没有感情的机械音响了起来,那个球一样的生命消失了。
随后,另外的三个非人形的生命体也飞快地结束了他们的测试,进入了学院。
“你们两位还不交吗?”老者问。
安迪尔特看向了叶诗玲,叶诗玲也看了看安迪尔特,她似乎对这位刚才和他聊天的青年有所顾虑,再一次向老者开口了,“可以互相讨论吗?”
得到了允许后,叶诗玲对安迪尔特说道:“因为你刚才帮了我,我就稍微地回报一小下。这三本书,最重要的是第三本《二元论》,但前提是你必须先参透前两本的内容,这个学习过程需要的时间非常不确定,可能几个月,可能几十年。当你推导出‘大一统’理论后,再回过头来看第三本书,就能明白出题人的用意。”叶诗玲顿了顿,“不过这也是我的猜测罢了,如果我接下来没过,就要和你一起重新推导了。”
叶诗玲拿出了她的文章,那是一根针,在她的原生宇宙,人们用这种针储存信息。在刚才交谈的时候,她已经用脑意识场写完了文章。
“希望我们能成为同学,你要加油呀!”
粉色头发的女孩提交了她的文章,她也消失在了校门口。
刚才还挤着一堆人的校门口突然变得十分空落,安迪尔特环顾了四周,除了老者外已经空无一人。
“您要提交了吗?”老者笑着问道,他的语气里藏着些不耐烦,显然是想要早点结束这个差事。
安迪尔特呆愣愣地站在老者的面前,从未感到如此无助。
在餐厅
布拉埃尼亚国——这是位于塞利斯特学院外围的地区的名称。
起初的时候,学院是属于这个国家的,如今神之领域帕尔娜托克的三位主宰之一——科学的主宰——腾德拉曼·卢恩,就是五百年前从这个国家诞生并从这个学院毕业的。
那个时候,真理最大的敌人并不是生命体本身——这些人形生命科学家有着任何科学家都有的对真理的渴求和憧憬。真理最大的敌人是政治,在布拉埃尼亚这个强国中,任何事情都能为政治左右。政治保全拥有政治的人,却从不保全真理。卢恩教授孤注一掷的对真理的追求,最终让他破开了帕尔娜托克的大门,最终让他成为了从这个世界诞生的真神,却也让他放弃了这个宇宙。
“卢恩教授是仁慈的,”老者说,“虽然他被当时的女王怨恨,他却依旧给了追求真理的人一个途径,那就是这个学院。”
“帕尔娜托克是个理想之地,那里没有货币体系,那里按需分配,每个人都拥有无尽的资源。只要去了那里,我们甚至能得到永恒的生命。塞利斯特学院是最接近帕尔娜托克的地方,甚至会有帕尔娜托克里的科学家来这里讲课——前提是你能入学。”老者啧了啧舌头,“真是讽刺,像你这样没有卓越贡献的平凡人居然会被赋予‘血之沙漏’这种东西,‘神’到底在想什么。”
看到老者这个态度,安迪尔特好奇起了为什么他会在这里。
“……”老者的鼻头因为酒精逐渐泛红了,“当然和别人一样,都是来‘求学’的,正如你所见,我这一生都没有摸进那扇校门。我想着就这么回家乡去了,前两天接了单来监督你们这些新入学的特权者,本来干完我就能回去的。看来,是‘神’不让我回去啊。”
再问下去就不是那么礼貌了,安迪尔特沉默地吃饭,虽然这一顿是老者请客,但他也需要考虑接下来的生计问题了。
“不要那么僵硬,我又不是缺了这次的报酬就破产了。”老者看着安迪尔特闷声吃面的样子,开口安慰。
“你接下来要回家乡去了吗?”
老者用布满皱纹的手舀了勺汤,“我估计是年限将至了,脑子和体力也跟不上现在的年轻人,再去追求所谓的‘真理’,也没有什么意义。不如回到家乡看看儿子儿媳,也许还能抱抱孙子孙女呢!”
“‘真理’……”安迪尔特皱了皱眉头,“这里的人都是为了追求‘真理’而来吗?”
“这不是废话吗!”老者哈哈笑了起来,“但是,起初并不是所有人都是目标这么坚定的,也有不那么纯粹的人,比如说为了自己或者别人的利益,甚至有国家会送奴隶过来,为的就是确保知识和科技掌控在他们自己的手里。但是啊,塞利斯特学院可不是什么讲道理的地方,在那个地方‘真理’就是唯一的目的,所有人都是‘真理’的追随者,在这种氛围下,生命体是会被同化的。他们也并不是排外的人,但是并不会停下脚步等你,等我意识到自己不是这块料的时候,就决定放弃了。这里的人为了让自己接近‘真理’,已经舍弃了生活,这何尝不是一种愚昧!”
老者说话很大声,周围的客人时而转过头来不解地看着他——他们也是追求‘真理’的生命体,但他们都没有冲上来找他理论,他们的眼神里与其说是惊讶、愤怒或者怜悯,更像是单纯的不理解。
这个老者说得对,这些人已经因为‘真理’而变得愚昧了。
“我觉得您是真正有智慧的人。”安迪尔特说,他是真心这么觉得。安迪尔特对知识并没有特别的追求。如果要安迪尔特选择的话,他会选择阴之星没有掉下来的生活,日常地、像所有人类一样活着。
但是现在他已经无处可去了,他的母星、他的家人已经毁灭了,而‘血之沙漏’将他领到了这里。
在安迪尔特十一岁的时候,他的父亲将‘血之沙漏’交给了他。那是红色的、血一样的宝石。他的养父否认着安迪尔特和自己的父子关系,说着自己从没把他当做孩子。然而他的表现却和他说的话大相径庭,他还是履行着父亲的职责,所以在安迪尔特看来,他的养父是一位真正的父亲。
阴之星掉落到大地上之后,食物和水源被渐渐污染,这颗星球上的生命度过了绝望的最后几年。而安迪尔特的父亲在寻找食物的过程中死去了,他的尸体都得不到掩埋,只能被放置在教堂的空地上逐渐腐烂——和当时死去的其他人一样。
“真理”,是个空泛的词汇。
如果是母星还没有毁灭的时候,安迪尔特或许会相信“真理”能够拯救这颗即将毁灭的行星。在母星已经毁灭的现在,安迪尔特都不知道要去追求什么了,如果他来到了生存环境恶劣的地方,他会以活下去为第一要务,然而他却被带到了拥有高强科技实力的地方——连拯救自己的母星都轻而易举。
为什么,如果“神”真的看着自己,那为什么不能拯救自己的母星呢?
现在自己却被要求去追求“真理”这种空泛的东西,“真理”能让母星免于被毁灭吗?能让自己穿越回过去拯救那颗濒临毁灭的星球吗?能让自己的父亲死而复生吗?
教会的人没有确认,也没有否认,他们充当着过客。安迪尔特那无处发泄的愤怒,最终还是被自己逐渐接受、淹没在了内心的迷惘之中。
“哈哈,我只是比你活得长久,我并不算有智慧。”老者笑了,“‘智慧’只是真理的延展,是对于生活而言的,帕尔娜托克能让人拥有无尽的生命,他们的‘真理’中,并不包含着生活。事实上很多生命体并不需要‘生活’,但是他们也同样追寻着‘真理’。‘真理’才是最应该被追求的,但是很多人达不到追求‘真理’的‘智慧’,所以我才说他们变得愚昧。但是这里的大家都知道,‘智慧’和‘愚昧’都是中性词,他们都不会在意自己到底是何种,他们的热爱和憧憬可以战胜一切生活的痛苦,所以在这个意义上,他们是‘幸福’的。”
老者望向了安迪尔特,“你又如何呢?你的追求或是迷惘,能让你获得自己认为的‘幸福’吗?”
“至少现在不是,之后……我也不知道。”安迪尔特回答。
“那我有个提议,至少你有这份‘特权’,不如就这么学学看吧,如果能进入学院学习,也算是为很多人实现愿望了。到时候你把自己的文章投到门口就行,位置很好找的。”老者像是劝人要吃饭一般建议着。
安迪尔特咀嚼着不明生物的肉,看向了陌生的淡蓝色天空,很意外地,他的无助的情绪并没有那么剧烈,他觉得自己就像是在一个荒诞的梦境里,说不定过一会儿就会被野兽的咆哮惊醒。
“你对于这个世界何为本源这件事的探讨还处于空白的状态,”分别时,老者如是说,“正因为如此,我不能把通过的秘诀告诉你,我不能让你对这件事有一种他人告知的先入为主的概念。当你对这个世界本源有着自己的看法的时候,再试试吧,你是特权的拥有者,学院的大门会时刻为你敞开。”
老者走向了与学院相反的方向,他曾经背井离乡来到这里四十多个拉提亚年,此时他要回归到属于他的世俗了,他的背影渐行渐远,穿过了稀疏的人流,淹没在巨大的建筑丛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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