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人引

　　周围的落叶浮土被卷的干干净净，留下一片黑沉沉的泥地，像似被劲风刷过。

　　这里似乎刚经历了一场比斗，但我肯定这底下站着的任何一个，都不能做到如此运用内力。

　　此刻的亭子里站着两个人，亭子外对峙着泾渭分明的两方人马，右首边制式齐整，皆着青衫短打，手握长剑，肃容冷面，杀气腾腾。

　　另一头的衣衫各异，高矮不一，拿枪拿棒持刀持剑的都有，杂乱无章。

　　看清楚是什么人后，我慢慢放松，梁生很容易觉察到我的情绪，此刻他正缩在我身边，他的脸冻得发白，好奇的打量着坡下，而后悄悄的伏到我耳边：“他们是什么人？在做什么？”

　　他呼出的气息吹在耳边，有些热，更多的是痒，我微微侧过脸，不知如何解释我的猜测，于是我没有回答。

　　“你现在如何？”梁生用气音极小声的问。

　　这个唠叨鬼，我不想再和他讨论伤势，于是说：“噤声。”

　　习武者大都耳聪目明，当心被发现

　　亭中率先开口的是听雨门的人，我曾见过他，他是听雨门的元老公泰，地位很高。

　　我从他手中买过一则消息，代价是替他杀一个人，一个得罪了他，泄露秘密的人。

　　这个人个子不高，但非常瘦，长眉马脸，不苟言笑，看上去普通寻常:“孟大管事，别来无恙。”

　　他对面就是百晓生的大管事，白面皮，狐狸眼，笑口常开，这人不常露面，我同他打过几次交道，是个难缠且极精明的人。

　　“好说，好说，承蒙挂念，筑云台一论，阔别三月，在下当真是想念公泰老哥。”

　　“啧。”

　　公泰嗤笑一声：“闲话少叙，你当真要同我争这则消息？”

　　孟大管事：“同为江湖人，同是做消息起身，非是我要争，实在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公泰略带讥讽：“身不由己？说来好听，你们的人做事，手伸得太长，就怕什么时候惹到惹不起的人物。”

　　孟大管事笑容渐淡：“不牢公泰兄操心，百晓生做事有自己的章法。”

　　公泰道：“章法？”

　　他似乎听到什么好笑的事：“敢不敢同老夫打个赌？”

　　“什么赌？”

　　“以这则消息为注，博个输赢，谁输了，退出江湖。”

　　孟大管：“君子一言快马一鞭，公泰兄可别后悔。”

　　公泰冷笑：“击掌为誓。”

　　孟大管事：“有何不可？”

　　二人痛快的击掌盟誓，几乎都夹带着一种阴谋得逞的畅快。

　　我看得稀奇，以前竟然不知这两个江湖门派互有瓜葛，看今日阵势，恐怕矛盾还不小。

　　而他们的谈话起始于一名剑客。

　　亭中的公泰缓缓闭上双眼，他的脑海中依稀浮现出一位剑客的背影。

　　草木枯黄，那个人的模样却比草木更萧索，明明是青年人的年纪，青年人的身骨，本该是活泼的春水，明媚的骄阳，他给人的感觉却沉沉如暮。

　　像是一池春水泼到了雪山上，那股冷意冲淡了骄阳的热烈，将白天熄作夜晚，将流淌的星泽变作寒凉的冰河。

　　他拿着一柄剑，一路独行，回眸时眼中映入漫天的血色。

　　“公泰兄。”
　　孟大管事的声音提醒了公泰。

　　公泰沉默的时间足有半刻钟。
　　“虞人孤。”

　　他慢慢张开了眼，这个名字在公泰唇齿间打个转，像似运转一台古旧的机械，充满了钝涩。

　　“这是一个剑客，也是十八年前一宗灭门惨案的始作俑者，他的名声成于此，消于此，他的剑术始于此，亡于此，在这之前没有人知道他是谁，没有人知道他的佩剑叫什么名字。”

　　“出身不可查，师承不可查，不知何来，不知何往。”

　　如同一个徒然出现的幽灵，只为了杀人而来。

　　“天保三年元月初八，酉时，闯进陆家，屠门，第二日同一时辰，白桦林冯氏一族覆灭，最后一天，元月初十，戚家满门，无一幸免。”

　　“而后消失无踪，不可查。”

　　寥寥几句，平铺直叙。

　　孟大管事却听出了一点感慨，一丝惋惜，他觉得可笑：“这只是一个屠夫，一个杀手，他为了杀人而来，也因杀人而扬名，剑者，百刃之君，剑客，只有逢敌亮剑、敢做敢为的人才算是剑客，滥杀无辜的人不算是剑客。”

　　当谈话开始的时候，面对面的两个人都陷入一种奇怪的氛围。

　　辩争，驳论，针锋相对。

　　买卖秘密的人，反而不能轻易将它诉诸于口，就像保存一本天下第一的武功秘籍，心怀骄傲，从不肯示人，直到碰到一个旗鼓相当的对手。

　　公泰反问：“那孟大管事认为，此人如何。”

　　孟大管事微微一笑：“在下来前，曾借阅过此人的卷宗，这个人是个天才，但不能称之为剑客，一个用剑高手反而被剑所驾驭，滥杀，无情，这样的人怎么可能称为剑客。”

　　“卷宗？”公泰似乎听到了什么有趣的事：“常闻百晓生的藏书之盛，收藏之巨，你们难道为江湖上的人都立了一份卷宗？”

　　这根本不肯能，没有谁能够做到，他们百晓生只是卖消息的，可不是替阎王爷写生死簿的，能做到事无巨细不分贵贱。

　　所以孟大管事只是摸摸下巴颌：“如果一个乞儿要托百晓生寻亲，门内要价千金，他出不起，如果一个乞儿成了知名的侠客，再托我门派寻亲，千金便够不上这位侠客的价值。”

　　财帛与地位，实力和权柄，只有在这一层次流通的讯息才是最重要的，且只有牵扯进江湖这张大网，才能摸到门槛。

　　“那孟大管事认为，我所述有何疏漏？”

　　如果这是擂台上武者之间的比斗，公泰已然挥出了第一拳，不过谁也不会上来就拼命，曝光所有底牌。

　　起初你要打量对手，思考他的武功路数，然后才是试探，衡量，角斗，最后一击致命。

　　孟大管事道：“不敢，在下认为，虞人孤杀人是真，灭门是真，然个中缘由，并非不可查。”

　　“从何处查？”

　　“戚芳，戚家。”

　　“哦？”

　　孟大管事道：“不过这也不重要，追究根源，得从一个传说开始谈。”

　　“什么传说。”

　　“公泰兄可曾读过医书。”

　　“哪一本？”

　　“悬壶游注。”

　　“哪一页？”

　　“第二百零八页，虞人引。”

　　突兀的一声，风将雨点甩了进来，密密匝匝地落到脚边。

　　公泰的手自然的交握着，看上去没什么特别的反应，只是慢慢地摩挲着小指上的玉环，那枚玉环有些厚，玉质浑浊，不是什么打眼的物件。

　　孟大管事老神在在的等他开口，他知道最清楚这事的，就是百晓生，毕竟著书的人同百晓生关系匪浅，他倒是想听听公泰怎么说。

　　这上头的一个字，几句话，将虞人归类为一味药，但即是济世救人的书，说的不是什么邪性的物件。

　　动物的骨头能入药，人的，也有可能。

　　区别于自然死亡，或者他杀，偶然拾得，或者生剔强夺。

　　当他刚看到这本书时，仅仅透过这个字眼，便已窥见了深藏其中的血腥与惨烈，公泰作为百晓生的门人，不会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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