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逐神
黑衬衫手拿拖把,正一步步往这里走来。我想,等了这么久,“保洁”终于算是出现了。
“这么近,那么美!周末到H省!”
响亮的广告声日复一日,拿拖把的男人还在半路。听到熟悉的声音,我有点为黑衬衫感到遗憾。
看来“保洁”终究还是晚来一步。
“谁最后一个到二楼,谁当孙砸——”一道粗旷又嘹亮的吼叫传来,迅雷般迅速传彻半间食堂,紧接着是如万马奔腾般,轰鸣着的脚步声。
眼瞧着一个身高将近一米九的高个儿面色狂喜,表情将近扭曲。
他长腿迈一步,顶人家三步,身后紧跟着一群如同狂风过境的“孙子”们。顿时,场面活像一个竹节虫身后带着一帮蝗虫肆虐粮田。
黑衬衫明显也被这场面震撼到了,走来的脚步逐渐有些迟疑——很明显,他知道自己来不及了。
接下来的场面我没再看下去。
七天。
“竹节虫”和“蝗虫们”在这里滑倒七次,次次如此,次次滑稽,次次惹笑。
——哪怕今天出现了变量,结局却还是照常。
“我都拿着拖把走来了,怎么还是晚你们一步?”黑衬衫有些无语地走到粥锅附近,看着眼前被小米粥滑铲的少年们,自己手中前来救急的拖把无辜又好笑。
男生们摔作一团,大小谩骂声此起彼伏,余音绕梁。
黑衬衫朝他们笑笑,然后挥手,示意他们离开这个狼藉的地方。
一切都静止在他们看见黑衬衫的那一刻,紧接着所有人视线快速下移,瞪在他的胸前——
那是一张夹在胸前口袋的蓝白身份卡。
不用黑衬衫多说一句话,谩骂声骤然消止。
滚成一团的人们瞬间起身,顾不上衣服的污渍和脚上的脸面,场面仅在一刻恢复正常。
“老师好!”“早上好老师!”伴随着多重奏的问好声,机灵的同学已经自作主张夺过了黑衬衫手上的拖把。
“老师,这点小事就让我们来吧!您辛苦了,辛苦了。”
“就是,麻烦您了,辛苦了老师!”
黑衬衫倒是淡然,坦然自若地接受了同学们的热情招呼,“那,麻烦你们了。”
“不麻烦老师!”
“没事老师,我们应该的!”
“哎,你到底会不会擦?不行就让我来!”
“说谁不会擦地呢?”
趁这会儿人少,我绕过他们,径自走到粥锅后面,拿了个完好的铁碗,盛了今早黄澄澄的最后一餐。
就不到一分钟的功夫,我发现自己对面的位置被占了。
我把碗放在桌上,坐回原来的位置。对面把视线投来,我只当没发现,自顾自把粥端到嘴边,喝了一口,又放下,这才抬头看他。
而他好像一直在等这一眼。
黑衬衫的视线从我脸上下移,他看向我冲锋衣的面料上,盯着那胸牌念:“郁……竹。请问,现在是什么情况?”
我没什么反应:“你觉得我有答案。”
他露出一个恰到好处的微笑:“你很淡定。”
“淡定只是我应对突发事件的本能反应,并非一种有把握的表现。”我几口喝掉那碗粥,“让你失望了,抱歉。”
“不。”他笑了笑,“发现有人能与我一起面对未知,高兴还来不及。”
“况且,有一个好的开头至关重要,而你……”黑衬衫突然停住话语,视线第二次投向我的姓名牌,语调上扬:“郁、竹。”
我抬头。
这是我们第一次对视,不带任何感情。
“我的直觉告诉我,有你同伴,无论接下来发生什么,都不会太差。”他对我的冷淡应对自如,甚至有反客为主的倾向。
“那再好不过了。”我淡淡道。
我把餐具放在白色的放置箱里,双手插兜,转身稳稳地向楼下走去,黑衬衫跟在我身后,一言不语。
走到楼梯的转角处,我把视线投向灰色水泥墙的推拉窗上。现在不过刚到七点,冬日将将升起初阳。
这个世界终于有点亮起来的意思了。
……
“四楼的人呢?!下来的本来就比别人慢还磨磨叽叽……”连绵不断的咆哮如远古暴龙降世,摧毁着周围的一切。
远在天边的操场上,领导的麦克风连上了教学楼四周的每一个音响和喇叭,让人喘不过气的音调刺得人耳朵难受。
我和黑衬衫顺着熙熙攘攘的人流,走向跑操的集合点。喇叭里声音实在太大,我耳朵也没多好受。
黑衬衫还是一脸淡然,目光却饶有兴趣地盯着周围的学生。
“我去,他是不是又犯病了。”
“哈,哪天不是这样。”
“有病吧……一大早假扮疯狗,他想干嘛?”
“哎,这么说,小心他等会儿咬你啊。”
“滚滚滚。”
“看来学生们怨言也不小啊。”黑衬衫朝我耸肩,默默和我换了个位置,继续朝前走。
喇叭里的声波攻击对我的冲击力终于没那么大了。
我看了他一眼,没有应着说下去,而是换了个话题:“知道自己是干什么的吗?”
“这个还是知道的。”黑衬衫朝我挥挥手机,“市里排下来的小领导,检查校容校貌的。”
不算太傻。
“今天是第二天,昨天虽然不是我们记忆里的一部分,手机里却记录的一清二楚。”
我和他踱步在一条靠近人工湖的小道上,两旁的学生步伐紧了些,逐渐超过我们,操场中央的催促声也越来越急。
“一共有三天。第一天已经过去了,主要负责对校园的硬件设施进行检查。”
这条道在春夏怕是热闹非凡,只可惜现在近冬,只存些枯枝败叶。
“第二天,是校风视察日。简而言之,我们可以在学校里四处游荡,记录学生在校园生活的言行举止是否规范。”
操场里大家已经整装待发,二十四个班均匀分布在橡胶跑道上,间距刚好,荧光黄的班旗迎风招展。
“我们只能按照既定的身份行动。”
“简而言之——坐以待毙?”黑衬衫停在操场大门前,饶有兴趣地盯着眼前一块块整齐的人型方阵,顺便将我的话提炼化简。
我轻哼一声,算是回应。
我们两个像模像样站在跑道边,一个插兜,一个抱臂。
说实在,我们两个怎么看都不像市里排来视察的领导,倒像是毕了业回来看老师的大学生。
要不是这胸卡——
“哎。”黑衬衫突然拍拍我的肩。
我们并肩而立。我习惯了看人不对视,转头时,视线便自然下移,不偏不倚撞上他胸口的那张反射着微弱日光的蓝白卡。
——燕、间、神。
我下意识在心里暗念一遍,不觉滋味。
“什么事?”我不留痕迹把视线收回,问他。
“那里,有一个老外。”燕间神琢磨了一下这句,又补充道,“他也有胸卡。”
朝着他指的方向,我的确看见了一个外国人,金发碧眼,是很标致的洋男长相。
他居然跟着学生们在跑道里一起跑圈,并且马上就要跑到我们这来。
——第三个人。
明明没有一丝微风,我却感到毛骨悚然。
不对,都变了。
好像有什么东西悄然启动了。
它如天际漂泊的云、脚边忙碌的蚂蚁、不时吹过的一阵风。它就混在我们身边,讥讽地朝着我们咧嘴,残忍大笑,因为任何人都逃不过最后既定的宿命。
哪怕这只是我一瞬的幻想,我还是被这梦魇般的可能吓的怔在原地。
“你还好吧?”燕间神见我没回他,弯腰歪头去看我的状态,正好撞见我双眼无神的一幕。
“郁竹?”他皱了下眉,紧盯着我的脸,正想再说些什么,我却已经敛起情绪,恢复了平常那副水火不侵的模样。
“什么事?”我反问。
“……”燕间神继续盯着我的脸,半晌道:“你脸很白。”
“风吹的。”我随口胡扯道。
“哦。”他摸摸鼻子,把头扭向另一边,伸手掩住下半张脸,肩头不可察觉地轻微抖动。
我全然没看见。
因为我也把头扭到了另一边,故意让他离开我的视线范围之内,否则我会在短时间内得上看见他就心烦的短期躁郁症。
将近我们的跑操方队里突然掉出来一个小子,松散着的鞋带怎么也系不好,给他急的手忙脚乱,把胡搅蛮缠的鞋带几下全部打包塞进鞋里,这就打算往队伍里钻。
“不儿,孩子你鞋带系好没啊就要窜回去。”一个富有磁性且带着地道口音的男声突然从他身后冒出,男孩回头一看。
“我c……”
话语未毕,男孩视线聚焦到这人胸口处,瞳孔猛地收缩,到嘴的话硬生生转了个弯:“……我cer哦,谢谢老师关心,老师早上好。”
“早啊。”
“老师辛苦了,老师再见!”男孩低头三下五除二处理完鞋带,头也不抬,百米冲刺般撒腿就奔。
“不儿。”老外站在原地,疑惑地挠挠头,对刚刚发生的事情一脸茫然,“怎么啦现在的孩子,读书读傻了?”
周围跑过这老外的学生们纷纷被这一口地道的中国话惊得目瞪口呆,瞠目结舌,纷纷忍不住扭头,多看几眼他的脸。
——等下,这不是外国人吗?!
老外挑了挑眉,撅嘴嘟囔了一句:“切,大惊小怪。”
“好了,这下不怕交流困难了,对方自带一键翻译。”燕间神凑到我耳边开了个玩笑,但气氛并没有多活跃,我也没有附和他的话。
我们离的很近,那老外看不见我们才怪,那位身高将近一米九的金毛肌肉男转头看向我俩,我们同样给予回视。
他小幅度地眯了下眼,“朋友?”
“中文说的很溜啊。”燕间神率先微笑着开口。
“谢谢啊。”老外伸出一只手,自我介绍道:“我叫麦克·杰,从小在中国长大的。”
燕间神回握,同时用另一只手指着我,道:“你好,燕间神。这是我的同伴,郁竹。”
我对他私自把我划入同伴这一做法不可置否,没表态,只是冲这位叫麦克的青年一点头:“你好,我是郁竹。”
“哎,你好你好。”他也连忙冲我点点头。
燕间神似乎嘴角有一瞬间微微上扬,但当我把视线瞥去时,风平浪静。
“内个,我问一句啊……”麦克走地离我们近了些,虽然是在对话,他的目光却不由自主投向了操场上的学生们。
口令停了下来,每个人都已经回到了原地,无不面红舌燥,气喘身虚。
队伍一旁的体委正在配合着班主任的指令,让因跑操而有些松散的班级重新排成一个整齐的长方形。
后排的部分男生们看着有些不服气,被管教后,正要张嘴骂上几句,就被身后潜袭的年纪主任用脚狠踹了一个踉跄,把那一副心有不服的模样又踹了回去。
典型的青春期。
麦克显然也看到了这一幕,刚开口的话语被这一脚吓得顿了顿,“额,他们这个……”
“学校视察?”燕间神暗示道。
“对,我知道是视察。嗯……等下,我有点想笑。”麦克突然把脸扭到一边,留下冷风中不明所以的我俩。
他好像终于是笑够了,这才舍得把脸转回来。
“我的意思是,咱们现在遇到的事情如果是穿书啊,掉进游戏副本里这类的事……不是,干嘛这样看我?这类小说在你们中国明明很有名!别告诉我你们不知道。”
“大概,知道。”燕间神嘴角隐笑,大概是觉得他说话很有意思,附和道:“你继续说。如果我们是穿书或者掉进副本,应该怎么做才好?你也别这么看我啊,本人兴趣爱好浅薄,对市面上的小说都不太感兴趣。”
或许换两个人来进行这段对话并没有问题,可这偏偏是一个满头金发的高鼻梁外国人和一位装作是不通红尘的斯文败类之间的对话。
好巧不巧周围正环绕着360度无死角的尖嗓门领导的通报批评,两者的声音前消后涨,你起我落。
实在滑稽,实在另类,实在……好笑。
我充当着一块无声的背景板,一边注意着两人缓和气氛却无聊透顶的对话,一边用视线缓缓扫视着整个操场。
从跑道的几个角落不多时跑出几名穿红校服的学生,气喘吁吁地向操场中间集合,好像是在领取类似流动红旗一类的东西,还被要求站在一起合照,看起来可怜又无措。
离我最近的几个班都静悄悄的,多是在背手中举着的小册子。我看了眼封皮,大概是英语一类需要用零碎时间积攒知识的学科资料。册子很小,纸张看起来也很薄,什么款式的都有,橘的,黑的。
说不上来是一种什么样的感情周旋在我心间,这种为分数而生,为分数而死的日子早就退出了我的世界。
这从来不仅是简单的忙碌,而是一种冷漠与服从。
我们随处可见繁忙的景象,却都比不上这里的千分之一。好像,跑操时那一个个鲜活的面孔都已消失在这批麻木的人形物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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