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与芸

　　我已经数不清今天是来到这个小镇的第几天了。

　　再新的环境待久了也会无聊。

　　我承认刚来的那段时间觉得一切都很新奇，我喜欢坐在房顶吹风和看风景，亦或是下了地在院子里拔小草玩。

　　阿婆看出了我喜欢爬房顶的习惯。她没有禁止我上房顶，也没有喝令我下来。

　　她只是说了一句“囡囡要注意安全啊。”

　　然后第二天早上起床的时候，我就看见阿婆在加固梯子，心里涌过一阵暖流。

　　后来上房顶的时候我又发现阿婆把房顶打扫干净了。甚至还在我经常坐的那块地方搭了一个小棚子，还有软垫可以坐。

　　那个房顶其实并不高，它是家里的厨房，自成一幢，与主宅相望而立。

　　我一直很想知道为什么主宅的房顶是尖的，而厨房的顶部却是平的，但我又没有问出口。

　　感觉没必要，虽然我确实对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感兴趣。

　　喜欢坐房顶也不是我特别的癖好，毕竟城里也没什么可看的。

　　城里无非是一些车啊，车啊，车啊......

　　没意思。

　　想到这里我没忍住撇了撇嘴。

　　但是在这里，尽管没有主宅高，但是视野极好。可能是由于地形差异的原因，我坐在上面可以把不远处的农田景况尽揽眼底：农忙的人、鸣叫的鸟、幽绿的塘、跃起的鱼和远方带雾的朦胧小山。

　　我喜欢坐在上面看着，当个旁观者。看他们的忙忙碌碌，看他们的昼出夜归。

　　有时候也可以看见阿婆。

　　我的阿婆和镇上其他孩子的阿婆很不一样。

　　她的头发并不花白，也没有臃肿的身材，不会重复唠叨，更不会提着棍子追着我满镇跑。

　　她看起来也才五十来岁，身形纤细，看上去很瘦很瘦，风一吹就会把她吹倒。

　　但她可以一个人挑两桶水，从塘边走到田里；可以提着一满袋的菜回来，然后做出满桌美味的饭菜。她洗衣服，喂鸡，扫地...她好像无所不能。

　　阿婆在东边离家不远的地方有一块小菜地，种着一些小蔬菜和四棵不知名的小果树。

　　她好像没有种小麦，我偶尔会看见她在麦场帮人打麦和扫麦壳，但我从没见过她带麦子回来。

　　不过她有时会带一碗水回来，水里漂着一些小果，应该是某种作物的种子。

　　早上坐在房顶看阿婆干活的时候，太阳就在她的背后，随着时间的推移慢慢爬起来，来到了阿婆的头顶上。然后再慢慢躺下去，像一只随着节奏摆动的黄铜怀表。

　　阿婆早上会在电饭煲里给我留早餐，中午和晚上会回来，其他时间好像都会泡在田里。

　　她种菜、浇水、施肥、除草、择菜，然后循环。

　　我有时会很无聊，也想跟她一同去田里。但她笑着拒绝了。

　　“哎呀，田里蚊虫太多，囡囡会受不了的。”

　　好几次她都是这么回答的，于是我也打消了这个念头。

　　她睡前会给我讲故事。不是那些无聊的童话，反而是她小时候的趣事，甚至还有妈妈以前的故事。

　　她们的童年很有趣，故事中弥漫着浓厚的自然气息与魅力。我侧蜷在床上，将整个人浸泡在这气息之中，静静感受着。

　　原来桑树的树叶除了可以用来养蚕还可以洗头，桑葚成熟了摘下来加上甜润的井水捣碎可以制成甜丝丝的果酱...油菜开花的时候剥开茎上的嫩绿小荚，里面白色半透明的小豆也是甜的...

　　以及妈妈小时候也经常跟其他孩子打架、看见蜘蛛会哭、喜欢小动物，会为一只死掉的小鸟落下眼泪。

　　有一次阿婆讲完故事的时候发现还早，我也没有睡着，于是她笑着问我：“囡囡有没有故事想讲给阿婆听哇，也让阿婆多了解一下囡囡嘛。”

　　我愣了一下，没想过阿婆会这么问我。

　　我沉默了一会，干巴巴地说：“....学校里有人欺负我....于是我就和她们打架，打架的次数太多了....妈妈就把我送到这里来了。”

　　我又顿了顿，“....妈妈她，是不要我了吗？”

　　“囡囡.....”阿婆揉了揉我的头，“你的妈妈很爱你，但她并不知道怎么告诉你。”

　　阿婆带着笑意，告诉我妈妈小时候很别扭，心里有什么从来都不告诉她。

　　她说妈妈以前很喜欢小狗，在路上看见都移不开眼的那种喜欢。阿婆看得出来，所以她想给妈妈买一只。

　　但是阿公每月寄回来的钱是生活费，不可以乱花。

　　于是阿婆收废品、卖菜、帮别人做零工，终于在妈妈放假前的一天买回了一只黄色的卷毛小狗。

　　妈妈回来的时候脸上是肉眼可见的惊讶。

　　我想妈妈应该很高兴吧，愿望能够被人看到并实现，一定是一件很幸福的事情。

　　她会冲上去抱住小狗然后再去拥抱阿婆吗？还是举起小狗满院的转圈圈呢？

　　但是阿婆说妈妈没有这样做。

　　妈妈生气了，她说阿婆乱花钱，让阿婆把小狗拿回去退掉。

　　我很不理解。

　　妈妈很喜欢小狗，阿婆就买回来了一只小狗。那她为什么要生气呢？

　　先前的疑问我也不在意答案了，现在只想知道后面的事情。

　　“她那会儿让我带小狗崽去退掉把钱退回来。我说都这么晚了，人家也该关门了，于是她才同意留小狗崽在院里睡一晚，还不让我喂吃的。”

　　我不满，刚想替阿婆和小狗打抱不平，阿婆就安抚的拍了拍我的肩，示意我继续听下去。

　　阿婆当然不可能不给小狗吃东西。她趁妈妈晚上在房间里写作业的时候，给小狗喂了一些肉，便回房里去了。

　　阿婆说她回房后不久就听见院里有动静，透过窗户往外面看，是妈妈正在往外面走。

　　“妈妈是要去赶走小狗吗？”我很紧张，忍不住发问。

　　阿婆摇了摇头。

　　阿婆没有喊住妈妈，她想看妈妈要干什么。

　　她说看见妈妈在空荡又安静的院子里蹲了下来，冲不远处的黑暗晃了晃手中的小碟。

　　碟子里面装的是满满当当的饭菜。

　　妈妈居然把自己的饭菜留了一部分给小狗。

　　小狗很不怕生，看见有吃的就直接跑过来吃了。

　　妈妈一边高兴的看着小狗吃饭，一边摸小狗的头。

　　听着阿婆的讲述，我放空了我的想象。

　　脑海中，在月光的勾勒和院子里小路灯的照映下，小时候的妈妈蹲在一只小狗的旁边温柔地看着小狗吃东西。温和的光就洒在她们的旁边气氛静谧又温馨。

　　“当时你妈妈就蹲在那里看小狗崽吃东西，嘴里还在跟小狗崽嘀嘀咕咕。”阿婆失笑，“窗户没关好，她嘀咕的话我全部都听到哩，而且说着说着她自己还哭了。”

　　我的心被阿婆紧紧吊起：“妈妈在跟小狗说什么？妈妈怎么也哭了？”

　　阿婆没关紧窗户，窗外就是院子，妈妈就在院子里抚摸小狗身上的毛，可以听到妈妈不住地夸它漂亮可爱。

　　等到小狗吃完，妈妈小心翼翼确认小狗不会咬她，于是就把小狗抱了起来，问小狗饭菜好不好吃，吃饱了没有。

　　小狗肯定是听不懂妈妈说话的，它很是懵懂，就蹭了蹭妈妈的掌心。

　　妈妈僵住了，她没法拒绝小狗的真诚和热情。她突然就开始抹眼泪，然后把小狗抱在了怀里。

　　她哭着跟小狗道歉，说对不起。

　　妈妈真的很喜欢那只小狗，她做梦都想拥有一只自己的小狗。

　　但是妈妈害怕阿婆是拿生活费买下的小狗。如果这样的话那么她们的生活费就会不够维持现状。

　　所以她选择让阿婆退掉小狗。

　　在此之前她为了不暴露对小狗的喜爱，也只能趁阿婆不在的时候出来摸摸小狗；不让阿婆喂小狗吃东西可能也是想给小狗喂自己留下的饭菜。

　　对于自己不能留下小狗，她感到遗憾难过和自责，所以她给小狗道歉，并且没忍住哭了出来。

　　我听阿婆讲到这里突然觉得小时候的妈妈很可爱。

　　她并不是表面上的淡漠无情，她有一颗热忱的心，一颗爱小动物的心。

　　她虽然表面上对一些事情毫不关心，但实际上她还是很在意的，她会记到心里去。

　　阿婆说她最后推门出来告诉了妈妈真相，告诉妈妈钱不是从生活费里拿的，但阿婆也没有说实话。她没有告诉妈妈这笔钱的来之不易。

　　阿婆只是模糊带过，说每次在麦场给乡亲们帮忙大家最后都会给点报酬。

　　加上阿婆平时的节俭，生活费完完全全够她们二人的正常生活，于是那些东西越攒越多。

　　再后来阿婆把这些报酬典当了，于是她才有钱买下了小狗，作为对成绩优异的妈妈的奖励。

　　那天晚上的院子里，妈妈含着泪水，带着小狗跟阿婆抱在了一起。

　　那只小狗最后也没有被退掉，它留了下来，妈妈给它取名饼干。

　　饼干幸福健康地过完了属于一只小狗的一生。

　　阿婆低头温柔地看着我：“所以囡囡，你的妈妈是爱你的，只不过是她用错了方法。”

　　我从故事中脱离，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心情也没有刚来的那几天一样糟糕了。

　　听完这个故事，我好像对妈妈的了解又多了一些。

　　现在的我想尝试去理解妈妈了。

　　阿婆又开口说：“你妈妈前些天刚把你送过来的时候跟我说了一些话。”

　　“她告诉我，她把你养的不好，你在城里过得很不开心，你在渐渐变得奇怪。”

　　我抿了抿嘴巴看着阿婆，聚精会神地听着她后面要说的话。

　　“她让我对你像对她一样，得做到有问必答，时常叮嘱但又不能管的太紧。”

　　“其实不用她提醒我也会这么做的。”阿婆突然想到了什么，忍不住笑了出来。

　　我不解：“为什么？”

　　阿婆的手在我的背上轻拍两下：“囡囡的性子跟你妈妈小时候差不了多少，哪里有奇怪这一说呀。”

　　“所以囡囡你在阿婆这里不用胡思乱想，不用担心别的...你只用开心就够了。”

　　*

　　早上我起床的时候撕掉了一张日历，扭头看向了门外。

　　今天是8月7日，立秋。

　　昨夜下了一场雨，现在已经停了。但地仍是湿漉漉的，深呼吸的时候还可以闻到属于土壤的独特味道。

　　我顺着梯子爬上房顶坐在小棚子下方的软垫上，望向了东边。

　　太阳刚升起不久，散发着柔和的光晕，映着不远处的一切都是亮晶晶的。好似一块块从水中打捞上来的宝石。

　　阿婆正在菜地里翻土，她挥舞着锄头，动作干净利落，快速又精确。

　　麦场那边好像早就知道昨晚要下雨，他们已经把麦子收进了谷仓里，没有一粒麦子遭受到秋雨的侵袭。

　　不过还是太早了，加上昨夜下雨的原因，麦场空空荡荡的，就连镇上也没几个人。

　　除了几声间接性的鸟鸣，整个小镇都寂静无声。

　　小镇在初秋的早上拥抱晨曦和微风。

　　我很享受这种氛围。

　　我并不喜欢城市里的气息，我讨厌刺耳的鸣笛、喧嚷的人群以及高大压抑的楼盘。

　　那会让我觉得很孤独。

　　如今呆在小镇就很好了，我感觉到我在渐渐融入。

　　我抬起手隔空描绘了一遍远方雾气霭霭的山。山上满是松树，高大幽绿，充斥着蓬勃的生命力。它们与山脚处明红的枫树交相辉映，就像血与肉的融合。

　　山的那边吹来徐徐清风，不同于前些时日的干与热。它带着雨后凉丝丝的透，像是把我整个人从头到脚的淋了一遍雨，凉却不寒，很是舒服。

　　我知道，秋天要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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