镬气

　　三年前从大勘邨搬到彩虹邨，屈家就一直吃津津食家的饭，因为妈妈很多年之前因病去世，爸爸在葵涌码头做事，常常要留在码头或者跟船，通常都是豆豆一个人带着妹妹随便吃点什么。狄叔炒的菜味道好又实惠，白天在学校吃完食堂大锅饭，晚上豆豆都会带妹妹来狄叔这里打打牙祭。
　　虽然屈叔在码头，算是船公司的人，收入不错，但是妈妈生病那段时间家里花了太多钱，就算豆豆现在在学校教书，家里两个人挣钱三个人用，还是在还当时治病欠的贵利。好在贵利王知道她和屈叔都有稳定工作，并不十分逼迫他们，每月按时还本付息，日子也在慢慢好起来。豆豆也想快点帮妹妹换个环境好好念书，这里虽然街坊人好热情，怎么说也算是穷区，难免会有古惑仔，屈叔经常不在家，也有点担心两个女儿。
　　豆豆就是这样认识狄叔的儿子狄罗伊的。
　　那天豆豆为了庆祝自己入职中学当英文老师，带小玲一起来狄叔家吃避风塘炒蟹，这道菜是狄叔家的招牌，蒜酥蟹甜，豆豆吃过一次就忘不了，只是平时囊中羞涩，实在是不能常常一饱口福。
　　高大的男子将新鲜出炉的避风塘炒蟹放在豆豆面前，一阵浓郁的海鲜味和蒜香味随着热气蒸腾，霸道地钻进豆豆的鼻腔。
　　“避风塘炒蟹，慢用。”低沉的男中音比他本人还有存在感，豆豆被炒蟹牵引的心也在此刻漏跳了一拍，他是狄叔的儿子，长得非常靓仔，身高腿长，肩宽腰细，在档口的鹤立鸡群，不知道他是不是有兼职做男模。他有时候会过来帮忙上菜，豆豆也不是经常见到他，大概十次里他会来个五六次，两人的交集仅限于点菜、上菜、买单，多的一句话没有。不说话也好，豆豆喜欢偷偷看他。
　　“姐姐，那个大哥哥是不是从小吃狄叔的饭所以长这么大只啊？”小学生小玲歪着脑袋看姐姐给她剥蟹。
　　“对啊，所以你多吃点，以后也长40寸，女超人，快吃吧，吃完回家写功课。”豆豆剥好一块完整的蟹钳肉，狄叔家的螃蟹非常新鲜好剥，大个蟹钳已经用刀背拍碎，方便食客享用，剥出的蟹钳油光莹润，肉质饱满，香气四溢，觉得烫手的豆豆沾了沾盘子里的蒜酥，赶紧放进妹妹碗中，“好烫，吹吹再吃。”说着把剥得油油的手指头放进嘴里吮着，咸辣鲜香。狄叔的避风塘炒蟹是蟹肉下锅后直接下生蒜，葱段辣椒一并过油，一锅同炒，把油炒成蟹味和葱香辣味的料油，跟着打匀秘制调料，反复用铁勺推拉蟹肉，再用猛火把油温升起来，蒜酥炸的刚刚好，蒜炸好了，蟹也就好了，这样的避风塘炒蟹，在桌上放半个钟头都不会潮不会软，干香好吃！有的店用炸好的蒜酥再过油，火候掌握不好就有焦苦味，白白糟蹋了好材料。
　　“姐姐也吃，”小玲懂事地替姐姐挟了块蟹身放到碗里，“恭喜姐姐成为Miss 屈～”说着举起手边的可乐要跟姐姐干杯。
　　“靓女，陪我们饮杯啦！”咚的一声，一杯啤酒砸在豆豆面前，酒液溅到豆豆的脸上和衣服上，泼了大半在她们点的炒蟹里，冰凉的啤酒瞬间把镬气四溢的干香炒蟹糟蹋得水哒哒湿乎乎的。
　　“啊！”豆豆惊叫一声，拉着小玲起身后退。
　　“靓女，我们同你庆祝嘛，”几个喝得醉醺醺的古惑仔，红着鼻头踉跄着身子就要上来抓豆豆。
　　豆豆抬手看了一眼手表，不是吧，这才七点半，也不是凌晨两点，怎么这个点就喝醉了要闹事啊，这也太倒霉了吧。
　　豆豆把妹妹护在身后，从刚刚的惊吓中平静下来，冷着脸看着这群人，“不必了，我们不认识。”
　　“就是不认识所以要认识认识嘛，嘿嘿，靓女。”古惑仔还要上手拉豆豆，“你们这边菜好少，坐我们那边去，一起吃一起吃，嘿嘿。”
　　一只大手捏住了伸向豆豆的爪子，“她说不认识你们听不见吗？”
　　动手动脚的古惑仔只觉得手上一痛，顺着那只大手看到粗得跟自己大腿一样的小臂上面青筋四起，仿佛能把自己捏爆，瞬间腿一软就往身边的桌上靠，“松手，松手，唉哟，你，你小子混那条的？”
　　“我混哪条？”Roy擒着那瘦猴的手，将他带到他们那桌，对着中间一个看着像大哥的人坐下说，“大佬，我们小本生意，你吓我的客人，打打砸砸的不好。”Roy把嘴上叼着的一根没点的烟别到耳朵后面，“我们做街坊生意的，饭点总会有些小女孩小朋友过来吃饭，”Roy抬眼安抚了一下担心地望着他的豆豆，“尊驾现在埋完单，以后就别来我们这里打扰街坊了，OK？”
　　坐在中间的男人也喝了不少啤酒，身边摆着四五支嘉士伯空瓶，“你话什么意思？你混哪条？开门做生意不让人坐下吃饭啊？啊？我们好心请这个臭丫头喝一杯吃口菜，不行啊？这里你罩的？啊？”说着敲碎了一支啤酒瓶指着Roy。
　　正炒着菜的狄叔注意到这边的动静，紧着把菜出锅盛好，关了火握着勺就要过来，切菜的阿明和达叔还有几个跑堂的伙计也围了上来。
　　Roy单手将桌子掀翻砸得几个醉醺醺的古惑仔一哼，手里一直攥着的这个也长腿一脚踢到地上，“我们这家呢，确实是有牌照，不过不是我罩的，现在七点半，巡街的阿sir过五分钟就要过来买夜宵，你们是准备帮阿sir一起结还是直接埋单？”
　　带头那个从桌子下爬起来，玻璃碴子扎到他手里流了血，菜汤和啤酒挂在他身上，看起来狼狈又可笑，“死扑街，我们会怕阿sir？五分钟我直接斩死你！”
　　Roy也站起来，双手一摊说，“还没请教你混哪条街，哦，不重要，反正待会我朋友要过来吃宵夜，我问他就行了。不知道你们认不认识洪兴杨港啊？”
　　古惑仔脸色一变，似乎是没想到他嘴里会说出这个名字，他冲几个小弟一使眼色，“走。”便要离开。
　　“喂喂喂，还没埋单啊大佬，”Roy拾起地上一个塑料杯砸向古惑仔的头，“想吃白食不给钱啊。”
　　带头那个恨恨地丢下500块，“喂，还有啤酒瓶啊，桌子椅子被你们坐坏了不用赔啊？”
　　对面又数了两张1000块捏成个团子砸向Roy，阴毒地看了一眼豆豆“看什么？！还敢看？！”Roy怒喝一声，“还不给人道歉？！”
　　“算了Roy哥！”豆豆忙出声，不想事情再闹大，那古惑仔带着小弟瞪了一眼豆豆他们便跑走了。
　　“死衰仔，你看你把客人都吓跑了，还没开始做生意就把地弄脏了。”狄叔伸手敲敲儿子的头。
　　“老豆，我怎么能看着那群古惑仔欺负街坊，”Roy把头低下来乖乖给狄叔敲，又把地上的钱捡起来递给狄叔，“呐，2500蚊，算赔你狄老板的人工费清洁费桌椅板凳啤酒瓶啦。”
　　“臭小子！”狄叔接过钱，“还不快点把这里收拾干净？！”接着冲着周围几桌客人道歉，“对不住，对不住各位，刚刚一点小事故，我们每桌送两瓶啤酒给大家压压惊。”
　　来吃饭的都是街坊，或者是远道而来专程品尝狄叔手艺的人，对于这种难得一见的街头故事，发生了也只是饭桌上的谈资，哪里会觉得冒犯，又兼老板客气地赔礼，还加送啤酒，都大声叫好。
　　阿明和达叔过来帮忙把桌子扶正，又让跑堂的拿扫把把地扫干净冲一冲，免得客人看了觉得腌臜。
　　狄叔领着Roy去看惊魂未定的豆豆，“你是屈叔的女儿吧？不好意思吓到你了啊。”
　　“没事狄叔，您叫我豆豆就好，这是我妹妹小玲。”豆豆一直紧紧握着小玲的手把她护着，回过神来发现手心都是汗，刚刚剥了螃蟹的手本就油油的，现在更是又湿又滑。
　　“你们坐，我重新给你们炒一盘，真是对不住。”狄叔疼爱地看了一眼两姐妹。老屈的事情街坊们也有所耳闻，更是心疼这一对姐妹花，狄叔没养过女儿，只有这个抗摔抗打的大个小子，看到文文弱弱的乖女仔，只怕自己说话声音太粗吓到她们。“Roy仔，你拿两支汽水给豆豆小玲喝。我再去炒几个菜。”
　　豆豆本来想拒绝，但是看到狄叔这么热情，不忍心辜负他的好意，“谢谢狄叔。”
　　Roy拿了可乐之后直接坐到了豆豆身边，健硕的身形极富存在感，豆豆拿过桌上的纸巾擦着手，用余光偷偷瞟他。“刚刚有没有吓到？”Roy侧身望着豆豆，只手撑着脑袋笑着问她，露出尖尖的犬牙。
　　这是第一次他们之间营业之外的对话，“啊，有，有点，”豆豆吞吞吐吐，“额，还好。”
　　“我没有哦！我没怕！”小玲从豆豆身边探出头来，“我一点都不怕！Roy哥你好厉害！”小玲的眼睛亮晶晶的，“你把那个想抓姐姐的人像拎只小鸡一样一把抓住，你还把桌子哗地一下掀翻了，把那几个坏蛋压得像乌龟一样！”小玲咯咯笑着，“Roy哥你好厉害！你要是我哥哥就好了！同学一定都很羡慕我！Roy哥你是怎么长得这么壮的？！”
　　Roy听到小玲夸张的夸奖，咧嘴一笑，忍不住冲小玲和豆豆展示了一下肱二头肌，“多吃饭咯，多吃我老豆做的饭咯。”
　　豆豆看到Roy耍宝的动作也低头直笑，驱散了刚刚的事情带来的不安，“谢谢你，Roy哥。”
　　“来啦来啦，至尊无敌避风塘炒蟹来啦！”达叔将炒蟹放在豆豆面前，用胳膊肘撞了下Roy，冲他眨眨眼，“Roy仔，帮忙剥蟹啊，你不殷勤点，以后豆豆小玲不来了怎么办，狄叔的大排档要倒闭啦。”
　　Roy把耳朵上那支烟拿下来塞到达叔嘴里，达叔用牙咬着烟嘴，唱着田鸡田鸡白斩鸡走了。
　　Roy从小吃他爸的菜长大，最会拆蟹了，他洗了手，替姐妹俩剥好螃蟹放到碗里，“听小玲说，今天是有什么事情要庆祝吗？”其实他刚刚已经竖着耳朵听到了，只是想听她再多说几句。
　　豆豆咬着吸管吸了口可乐，“多谢Roy哥，”拿勺子舀着碗里的螃蟹送到嘴边吹吹，“我找到工作啦，在学校教书，明天开始实习，要当Miss 屈咯。”
　　“哇，这么大喜事啊，那是要好好庆祝一下。”Roy拍掉手上的蒜酥，用纸擦了手，起身去摊位后面找东西，过了一会拿了瓶香槟过来，“这样会不会显得我跟刚刚那群古惑仔一样？逼你喝酒？”Roy真诚地看着豆豆，捧着那瓶香槟。
　　豆豆看着Roy坦率的脸色，噗地一声笑出来，这一晚上好像笑了无数次，“我知道Roy哥不是那个意思～”她大方地端起杯子，“不过我酒量不好，只可以喝一点点哦～”
　　Roy看着她亮晶晶的眼睛，也轻轻地跟着她一起笑出声，他摇了摇那支香槟，用大拇指怼开瓶塞发出“砰”的一声，远远地射了出去，细密的泡沫涌出，带出一股葡萄清爽的酸甜香气。Roy接过豆豆的杯子，倒了大半杯金色的酒液在杯中，递给她的时候，豆豆的手指碰到了Roy的，险些没接稳。
　　淡淡的暧昧成了气味，在这夜幕将至的街头，是甜的可乐，是酸的香槟，是鲜辣的避风塘炒蟹，豆豆的眼神碰到Roy的，又小心地跳开，往下盯着他又高又大又挺的鼻子。
　　Roy又给自己也倒了一杯，“恭喜你啊，Miss 屈。”碰了碰豆豆手里的杯中，趁着泡沫没有漫出来赶紧喝了一口。
　　豆豆双手端着杯子也跟着喝了一口，酸酸的起泡酒在嘴里左突右冲，大口顺着喉咙咽下去，到了心里却变成了甜。酒液下行，酒精却上了头，豆豆的眼睛盈盈地望着Roy，有一点水色，“谢谢Roy哥。”
　　“姐姐我也想喝这个！”小玲嚼着蟹肉，眼睛却盯着俩人手中鼓着金色泡泡的液体。
　　“小朋友不能喝酒啦，”狄叔走过来，将一盘东风螺一盘辣椒炒海瓜子放在桌上，“多吃菜，多吃菜，叔叔再拿支汽水给你。”
　　小玲也不是一定要喝到，看到有自己爱吃的赶紧下箸，“咳咳，姐姐，这个海瓜子好辣。”说着放下筷子大口喝了可乐。
　　“那你多吃点这个螺，我帮你挑。”豆豆脑子有点晕，但是觉得自己一直盯着Roy有点不太礼貌，便赶紧拿牙签低头帮妹妹挑螺肉。
　　Roy一边举杯喝香槟，一边看豆豆翘着小指，用两根指头捻着螺壳，一刺一挑便将螺肉摘出，拿牙签串着给小玲。豆豆连着给小玲调了六七只螺肉，让她慢慢吃，又把狄叔刚刚端过来的菜心挟给妹妹。Roy喝了一大口酒，喉结滚动，连着脖子上的青筋也突突跳着。
　　擦了手，豆豆拿筷子挟海瓜子，“嘶，真的好辣！”才吃了两筷子就感受到狄叔辣椒炒海瓜子的威力，豆豆忙端起杯子猛喝一口，全然忘了杯子里是酒，Roy想拦也慢了一步。
　　可是香槟哪里解辣啊，嘴里的灼痛被酒精一激，热痛得豆豆眼泪都飙出来了，张嘴斯哈斯哈地喘着，一小节舌头悬在口中哪也不敢舔哪也不敢碰，伸手往嘴里扇着风。
　　Roy眼神一暗，起身去给她拿了瓶冰维他奶让她赶紧喝两口。“真的很辣吗？老豆你少放点辣椒啊！”Roy冲灶上的狄叔喊着。
　　“啊？很辣吗？这盘是阿明帮我配的菜啊。”狄叔在锅上磕了磕铁勺，转头问阿明，“明仔，你给了多少辣椒啊？”
　　阿明一缩脖子，“三颗啊，可能是这个辣椒特别辣吧！”他冲Roy使了个眼色，得意地一笑。
　　Roy接收到好友的助攻，用手抚了抚鼻子遮住藏不住的笑容，伸手帮豆豆顺背，“没事吧豆豆，喝了这个会好些。”
　　豆豆喝了小半瓶维他奶才稍稍止住辣意，不过这个炒海瓜子就是越辣越吃越想吃，她一边斯哈斯哈，一边拿纸巾擦着眼泪，停不住往盘里伸筷子的手。Roy被豆豆的动作可爱到，只能不停给她补货维他奶。
　　吃完虾子捞面，姐妹俩已经是饱得不能再饱，豆豆掏出钱包要给狄叔付钱，被狄叔一把拦住说，“今天让你受惊已经是很不好意思了，听说豆豆当上英文老师了，更是要庆祝，既然那几个古惑仔都替大家把钱付了，今晚就更不能收你们的钱了。快回去吧，不早了，我让Roy送你们上去。”
　　“谢谢狄叔，不过不用麻烦了……”豆豆话还没说完，Roy就拿过小玲的书包和她的手袋，“走吧，你家跟曾伯一层的嘛。”
　　小玲打了个哈欠，看到妹妹困了，豆豆也不再坚持，暗想着以后多多光顾狄叔。
　　因为喝了酒，豆豆每一步都轻快得像跳舞，Roy只好腾出一只手让她挽着自己，有些后悔让她喝酒了。“小玲扶好你姐姐。”
　　小玲坚定得像个卫兵，牢牢抓着豆豆的手，俩人把豆豆稳稳地夹在中间，防止这个快乐的小精灵拉着Roy跳舞，虽然他也很想。
　　豆豆掏出钥匙打开门，Roy在门口站定，将包包递给她们，“我就不进去了，你们把门锁好。有什么事可以打我电话，或者在楼上喊一声，我听得到，我今天都会在这边。”
　　豆豆让小玲先进去，她自己靠在门上，两腮被酒气蒸腾得坨红一片，眼睛被泪水冲刷过显得水光盈盈，嘴巴因为刚刚一个人干掉一盘辣椒炒海瓜子，微微肿起，鲜嫩地嘟着。
　　回头看了一眼已经进房的妹妹，豆豆大胆地跨出门外，将房门半掩，“今晚谢谢你，Roy哥。”豆豆仰头望着他。
　　“那你吃得开心吗？”
　　“开心！就是海瓜子好辣，我嘴巴现在都还觉得辣辣的。”
　　“那你知道怎么解辣吗？”
　　“我已经喝了你很多支维他奶了！”
　　“这样才解辣……”Roy揽住豆豆的腰肢，低头噙住她的嘴唇，烫热的舌头窜进豆豆的嘴里，深深地吻住她。
　　豆豆的手无措地扶着他的小臂，攀上他的肩膀，不知道是拒绝还是依偎，她整个人被他圈在怀里，楼道里昏暗的光落在Roy的身上，形成的阴影覆盖了豆豆，她像是被藏匿在他的气息中，变成他身体的一部分，将自己交由这个人掌握。
　　直到豆豆整个人都软倒在他怀里，他才结束这一深吻，轻轻啄了口她的红唇，“下次吃我炒给你的，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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