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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的缪斯(一)
第一章
多年以后,当爱德华·库珀坐在昔日情人执导的新片首映式观众席上,目睹大银幕上年轻英俊的新鲜面孔时,他首先想到不是她又有了新宠,而是“这会是最后一个吗?”在和维奥兰特·维斯康塔莎分分合合的近二十年间,他发现一切都在循环:无数男人前仆后继,爱上她,接近她,想方设法把她身边的旧人踢开,又很快被更年轻的新人取代。
那么维奥兰特自己呢?作为意大利乃至整个欧陆最知名的导演,她对有魅力的人来者不拒。但他们引以为傲的魅力的保鲜期在她眼里并不那么长。艺术家总是需要缪斯,并且是新的缪斯。于是不同的男人在她的生命和电影里来来往往,兴奋地入镜,然后满怀不甘地离开。然而对爱德华·库珀来说,他从不在这个名单里,这当然不是说他对她来说有多么特殊,尽管他很希望是这样,而是——他甚至不是她的缪斯之一。
每当想到这一点,想到他为她奉献了生命中最重要的十几年,却没能在她的电影中出演哪怕一个配角,便会有一种可怖的疼痛蔓延到他的心脏:她真的爱过你吗?还是,你只是恰好在正确的时间出现,使她在疲惫时停泊了一段时间?但即便如此,假如重新回到他生命中最重要的那一刻,面对经纪人“你要为了一个不在意你的女人放弃在美国蒸蒸日上的事业”的质问时,他还是会回答“是”,尽管他已经知道并不美好的结局。也只有在这时,想到曾经有大半个世界的报纸把焦点集中在他为爱背离好莱坞的疯狂举动上,换句话说——集中在他和维奥兰特间的爱情上,他便觉得人生到底是没有遗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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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6年11月1日,为了庆祝第二次世界大战胜利的英法美三国合作片《一日假期》在伦敦郊区开拍。这是一部阵容壮观的片子,由时法国著名导演让·保罗·克雷蒙执导,三国的国宝级演员担任主演,另有若干知名影星客串。群星荟萃的背后是三国资方的巨资支持,制作方们有多种理由相信,在这样一个时间点,人们需要一部盛大而优美的喜剧。
围绕这个黄金企划展开了一系列明争暗斗。在开机的半年之前,无论是注资的电影公司、制片方,还是和片场紧密相关的导演、选角导演和唯一被敲定的主演们,都被数不清的邀约与饭局包围着。导演克雷蒙不堪其扰,甚至逃到位于米兰的好友家中,据说要到正式开拍才会回来。
爱德华·库珀先前以为这是个传言,但当目睹片场确实群龙无首时,他不得不意识到那竟然是真的。他的经纪人费尽心机将他塞进了一个戏份可观的配角,并十分紧张地叮嘱他不要得罪在场的任何一个人——能够进入这个剧组,本身就说明了他们背后的资源与能量。对爱德华来说,这可能是不必要的担忧。他出身优越,一路从私立学校升学,获得了良好的教育;后来由于家庭变故,才不得不辍学来到演艺界,并一步一步成为现在声名鹊起的年轻新星。拥有这样经历的人,不可能不掌握隐忍的艺术。但他还是一边微笑着点头,一边不动声色地观察起片场的入口。
直至黄昏将至,因为人员纷杂而起的混乱渐渐被平息后,导演克雷蒙才姗姗来迟。他四十岁左右,穿着衬衫、背带裤和呢子短外套,头戴一顶软贝雷帽,一如传闻中那般随和可亲。克雷蒙和副导演、主演们一一握手,为迟到脱下帽子连声道歉,待大家“大度”地表达不介意后,又露出一个神秘的微笑,表示自己的迟到是有原因的。说到这里,他伸展双臂,向门口展示出欢迎的姿态,仿佛在迎接哪位贵宾。
人们不由自主地把目光投向片场入口,待到那个似陌生似熟悉的人影越来越清晰后,有半数人的目光都变得热烈起来,这不禁引起了爱德华的好奇。他心中升起一些猜测,又很快被他一一否决。他被夹杂在人群之中,过了很久才看清来人的面孔,但几乎是一瞧见,视线便凝滞住了。
那是一个很难用语言形容的女人,短发,面孔介于青年与中年之间,上面嵌着一双深邃而沉郁的眉眼,使人感觉难以接近;敞穿着西装外套,里面是平整直坠的素面围巾和黑色的高领毛衣。很难具体地道出究竟是哪里使她特别,但人们只消一眼便知道这是一个不凡的女人,从她的额头,到她鞋尖的弧度,这其间的每一寸都流动着风度。此刻,三个国家演艺界的宠儿都在这里望向她,他们是声望、财富与魅力的集合体,但这些对这个女人都不起效力,她只是夹灭了烟,而后漫不经心地用法语向大家问好。将熄的烟头在空气中迸出些微火星,无端地,爱德华感觉自己的心脏被烫了一下。
那是他第一次在现实中看见维奥兰特·维斯康塔莎,但此前他已听说过她的许多事。关于她四三年拍摄的那部著名的反法西斯电影《溺水者》,她其后为了避开墨索里尼的抓捕从米兰逃回巴黎的惊心动魄的经历,她显赫的贵族出身和矛盾的共产主义立场,以及她和文艺界人士之间的广泛交往与丰富情史。传闻塑造出一个个性矛盾而迷人的天才导演形象,使他情不自禁地想象这样一个人该有着如何的外表。现在他知道一切未见到本人之前的想象都是浅薄的,维斯康塔莎长着维斯康塔莎应该有的样子。
“请允许我为大家介绍——”克雷蒙笑着走到维斯康塔莎身旁,用英语说道,“我才华横溢的朋友维奥兰特·维斯康塔莎,也是法国文艺界的老朋友。亲爱的维奥兰特,我时常庆幸你法语的娴熟程度远胜英语,否则可怜的克雷蒙将失去他的用武之地。”
所有人,无论是发自内心还是纯为捧场,都笑出声来,连一直面无表情的维斯康塔莎都扬了扬嘴角。看见那些原本僵硬的美国面孔逐渐放松,爱德华领会到了克雷蒙的幽默与圆滑。
《一日假期》三国合拍片的身份为它带来了雄厚的资源,但三方势力的入场也使矛盾与摩擦不断出现,更何况三个国家的电影评价体系之间本来就存在着壁垒:法国人专注于内涵与创新,英国电影保守而传统,美国电影业则追逐工业化与商业效益。在先前的台后博弈中,法国人得到了最宝贵的导演位置,巩固了他们在鄙视链条上的地位;英国演员则占据了主场优势,在某种程度上平衡了他们人数较少的劣势;只有好莱坞系尚且不及发力,处在了微妙的下风,因而在白日的混乱中最为躁动。作为片场嘉宾,维斯康塔莎不屑也不必去理会这些“细枝末节”,问好时只用了她惯用的法语;但作为电影的总导演,身负维系整个剧组平衡的任务,克雷蒙必须保证其他两国演员的面子。
导演的到来使得被短暂搁置的各项程序终于得以进行,开机仪式在暮色渐浓中拉开了帷幕。在各路人马简单寒暄过后,导演、主演和电影公司的代表们又单独坐车前往泰晤士河畔的萨沃伊酒店,晚餐将在那里布置华丽的吊顶下进行,那时真正的交际应酬才刚刚开始。其他相对不那么重要的角色们,则微笑着彼此道别,各自回到下榻的酒店——尽管人们心知肚明,他们可能在车辆行驶出一段距离后,就急匆匆地指挥司机掉头转向萨沃伊酒店。
不管其他人如何,至少爱德华的经纪人是有这样的打算的。“不能放过任何一个机会”是他唯二的人生格言之一,另一条则是“不能把机会留给你的敌人”。“开车,快一点,我们一会需要兜好几个圈子。”他一边催促司机,一边不忘检查爱德华的仪容,“保持光彩照人,小伙子,只要萨沃伊酒店有一位贵宾记住你,我们就赚了。”
在名利场中生存就是这样,要像鬣狗般嗅探出资源的存在,然后想法设法地将其攫取。爱德华·库珀在轿车后座的车窗上看到自己的倒影,年轻,英俊,姿仪典雅。后者是他曾经在精英教育中获得的品质,现在成为赖以娱人的本钱。不得不说,这有点讽刺。“菲利普,”他说,“别白费力气了。萨沃伊酒店门禁森严,我们进不去的。”
经纪人修饰他发型的手一顿,像鹰隼一样的目光瞪过来。“库珀先生,‘高贵的’——库珀先生。”他缓慢地说,像是在咬着牙齿,“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收起你的清高,这里没有人有资格保持清高。至于你的小小疑虑,我自有解决办法。”
爱德华与他对视片刻,随即不动声色地拨开他的手。“Well,如你所愿。我想告诉你的是——”他转过头去,望着车窗平静地回应,仿佛刚才的抗拒不过是一场幻觉,“你走错了。从这里抄近道会更快。”
汽车顺应他的话语,在另一条人烟稀少的道路上飞驰。夜幕降临,车窗外的景色逐渐被一片浓黑代替。爱德华在这片黑暗中享受着久违的宁静与孤独,刹那间,童年时在这里生活的欢乐记忆与眼前荒诞的现实重叠起来,这种古怪的错位感占据了他的心神。但很快,随着他们向城市最中心的靠近,刺眼的亮光打断了他的思绪。在数不清的电灯的威力下,威斯敏斯特的街区亮如白昼。十几年前的伦敦有如此光鲜繁华吗?答案大约是否定的。一切都变了,现代科技使城市与乡村、郊区与市中心之间越来越泾渭分明。伦敦摆脱了他记忆中昏暗而使人安心的色调,使他和这座阔别多年的城市之间重新变得疏离起来。但是可供行驶的道路一如往常,于是他们比原计划更快地抵达了萨沃伊酒店。
“绕到西南角的后门去。”经纪人命令司机。随后不等他停稳,就飞快地拉开车门,赶到那面隐蔽的后门去。爱德华同样下车,站在不远处观察他们的举动。如他所料,菲利普快速地和门童交涉了几句,便递出一沓钞票给他。门童熟练地点了点金额,然后敏捷地提起裤子,把钱塞进内侧的口袋里。这动作并不雅观,但他是一个漂亮的男人,而且相当年轻,看起来甚至不到二十岁,所以只使人觉得滑稽。这一串行云流水的动作过后,他咧起一个讨好的笑容,对菲利普说:“您和这位大明星是第一个到的,放心吧,从这里直走,左拐,然后直走,右拐,绕过花园和两条走廊便是晚宴厅。遇到我的同事们说自己迷路了就行,他们不敢和客人较真。何况——”
门童的余光瞥见爱德华的身影,冲他亲切地笑笑,露出一口整齐洁白的牙齿,继续道:“这位客人又体面,又英俊,谁会为难这样一位绅士呢?”
和精明而狡猾的门童的短暂相会只在爱德华·库珀的脑海里留下了短暂的印记。他一边按照记忆中的路线向前走去,一边感到难以抑制的自我厌恶与拘束。诚如门童所说,来来往往的侍应生们并不敢用放肆的目光打量他,甚至热情地为他指路,但作为不请自来的“客人”和心怀鬼胎的投机者,难道他不应该为自己的行径感到脸红吗?
在步履踏至露天花园时,爱德华止住了脚步。他定神望向不远处的彩色玻璃圆顶,在夜晚流溢着光彩,多么美丽。他记得多年前母亲曾在那片圆顶下的亭子中为自己举办生日宴会,那时他还是一个不知愁的孩子,母亲是贵族后裔,父亲是商业大亨,被人们簇拥着赞美,生活里最大的烦恼不过是要学习的课程太多。而现在……他是一个成年人了,应该挑起家里的重担和债务,顺应社会的运行规则,而不是计较那些不必要的自尊——它本来就是一种奢侈品。
想到这里,他好似从某种枷锁中挣脱出来,然后进入了另一个使人欣悦的牢笼。他重新向前走去,这一次比之前快得多。从花园出发,再经过两道回廊便是剧组晚宴的包间,按照菲利普的说法,他可以在附近找个合适的位置摆好姿态,以和哪位出来透气的大人物自然地“偶遇”。但他的经纪人想不到的是,他在花园就碰上了所谓的“大人物”,还是两位。先是一阵稳健而快速的脚步声,然后是另一阵急促的跑动声,接着,他听见导演克雷蒙的声音传来,他的声音压得很低,还喘着气,远不如刚见面时听到的活泼:
“维奥兰特,大家都说您傲慢,看不起人。从前我对这种说法嗤之以鼻,因为没有人比我更知道您是多么友善,您对您的朋友从来不遗余力,一点不吝惜您的才华。但您今天为什么一直闷闷不乐呢?连布里亚利和您说话,谈论您那么得意的《匍匐战争下》,您都好像没有一点兴致。您说要出来抽烟,我让布里亚利他们陪您解闷,您答应了,却远远地甩开了他们。究竟是什么让您这样生气?”
一阵沉默过后,爱德华听到了另一个声音,是维奥兰特·维斯康塔莎。她语速很快,仿佛在用力压抑着烦躁。
“原谅我的失礼,保罗。但我不明白,您有才能,为什么甘心把自己放在这样一个泥潭里?《一日假期》本来就是一个庸俗的故事,现在他们还要用私心把它变得更糟!三伙人,向三个方向拉扯它,要它保守,复杂,同时讨大众欢心,太愚蠢了……那些来自美国的制片人更是俗不可耐,一张嘴,除了票房只有票房。合拍片总是这样,一群乌合之众从一月吵到十月,然后匆匆忙忙推出一个哄骗大众掏钱的空架子——谈不上艺术,甚至谈不上电影。保罗,告诉我,你要为了金钱损害自己的声誉吗?我们都知道您并不缺钱。”
“我理解您的意思,但我没有选择。”克雷蒙叹了口气,“您知道我一直想把《伊利亚特》拍成影片,希腊和特洛伊的战争,神和人的抗争,多么宏伟的故事!那会是一部史诗般的片子。但宏大——意味着花钱如流水,对电影公司来说毫无吸引力。美国佬们有钱,却不肯轻易投资,除非让他们看到有利可图。我得先保证商业片的票房,才能得到新片子的注资。唉,我怎么也说起票房来了——维奥兰特,您是高雅的人,别让这些俗事损害了我们之间的友谊。这里让人不愉快,您就走吧。这是我的错,我会向其他人解释的。我本以为,您心情不好,会喜欢年轻人的陪伴……”
维斯康塔莎背过身去,一只手架在露天步廊的围栏上,另一只手撑起额头,仿佛被无奈打败了。片刻过后,她把手放下,严肃地回望克雷蒙。
“您明知道我在意的不是这个。算了,我们之间从来不需要道歉,我也不需要您为了我向别人道歉。”她沉重地说,“您去应付那些人吧,不要因为我烦心。我在这里散会步就回去。至于布里亚利他们……您不用去管。是他自己做了蠢事,就让他反思去吧。”
说完,她向克雷蒙挥挥手,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她走得很快,直到步廊拐弯处的柱子那里才停下,招来一旁的侍应生,把身上的外套脱下来给他。那是一件质量上乘的羊毛西装,看得出来做工十分考究,但很不幸胸襟处染上了一小片红酒渍。这大约就是那位布里亚利做的“蠢事”了。他是个成年男人,没道理像个孩子一样连酒杯都拿不稳,但如果是为了创造机会勾引她就说得通了——尽管这手法实在拙劣。
外套的清洁需要时间,而十一月的天气在室外只穿一件毛衣还是稍显单薄,于是维斯康塔莎重新折返步廊,打算先回到室内去。只是她刚走几步便远远瞧见布里亚利那张布满懊恼的俊俏面孔,他也追到步廊来了。她暗骂了一句“傻瓜”,便掉头离开,快步走到步廊岔路的露天亭子中,向侍应生要了一杯不加冰的威士忌,又要了一份报纸。侍应生体贴地询问她是否需要毯子,她瞥了一眼邻座老妇人身上的粗呢彩花毛毯,只觉得这仿佛是上个世纪的审美造物,于是断然拒绝。
酒和报纸很快送到。维斯康塔莎尝了一口威士忌后便放下,她拿起旧报纸,将它完全展开,宽大的报纸很快。她草草地扫了一眼上面的文字,发现报纸上没有什么有趣的新闻,对纽伦堡审判的追踪报导占据了大部分版面。战争结束一年了,经过几番修葺,城市里几乎已经看不到战火的痕迹,但人们还没有完全摆脱它的阴影,它藏在他们的眼底眉梢,以及各种叙事的缝隙里。
两分钟后,她放下报纸远望,看见布里亚利的身影已经隐没在通往晚宴厅的门洞。这个演艺世家出身的年轻人对她的电影和她本人抱有超乎寻常的热忱,他漂亮、热情,可是愚蠢——而这正是她最厌烦的品质之一。但可悲的是晚宴厅还有一大批同样愚蠢的人在等待着她,和他们相比,连头脑空空的布里亚利都变得可爱起来——至少他对电影的态度是赤诚的。维斯康塔莎从令人安心的座椅上起身,预备回到晚宴厅,为了她的老朋友同制片精英们进行那些无聊的应酬。但在这之前,她要给自己来根烟放松一下。
她从烟盒里取出香烟,但不妙的是,打火机原本放在她的外套口袋中,现在应该还躺在酒店洗衣房的台面上。她吐出一口烟圈,。在朦胧的视线中,。他微微抿着嘴唇,这是人们紧张时的标志。
那是一个年轻而英俊的男人。身量很高,至少有七英尺,并且因为身姿挺拔,看起来比实际要更高一些。但是当他柔和的面容削弱了身高带来的压迫性。
维斯康塔莎不喜欢仰视别人交流,她拿起酒杯
在彩色玻璃圆顶下,她整个人。熠熠生辉。
维斯康塔莎直直地看着他:“您看起来不像个美国人。”
不同于克雷蒙打圆场时的说辞,维斯康塔莎的英语十分流利,口音也相当高雅。但想到她那令人望而生畏的出生,能熟练掌握多国语言也并不奇怪。
爱德华·库珀的确不是纯正的美国人,这一点从他的名字就可以看出来。他的父亲是美国的实业家,母亲是英国一个没落贵族的女儿。这样的结合方式在世纪初并不罕见,暴发户寻求为自己正名的合法手段,贵族则需要大量的金钱来维持体面。爱德华的母亲在儿子出生后把全部精力用于他的教育,希望这个孩子可以恢复他祖上的荣光。她几乎成功了一半,爱德华得到了数所常春藤联校的录取,但爱德华父亲的破产让这些梦想幻灭了——他们付不起学费,连吃住都成问题。
她走进了几步,问:“您会说意大利语吗?”
这已经超越了社交的安全距离。但没有哪个年轻演员会傻到拒绝一位名导的亲昵。
“能说一些,但不太熟练。”
说完,他尝试用意语复述了一遍。丰富的外语课程是私立学校的必备设置,除了通常必须的法语之外,爱德华恰好也选修了意大利语。但在父亲破产后,家里一度十分拮据,他为金钱疲于奔命,本不常用的意大利语自然也淡忘了。听到自己明显暴露出生疏的发音,爱德华不禁生出羞赧——谁会希望在这样一位名人面前露怯呢?
出乎他的意料,维斯康塔莎忽然笑了,尽管这笑容停留得很短暂:“您确实很不熟练。”
遇到这种时候,一般人难道不会劝慰对方“您说的已经很不错了”吗?不过,既然是维斯康塔莎,这样也不奇怪。
他尝试补救:“但您的英语相当好。假如您不介意,我们可以用英语交流。”
“不。”维斯康塔莎说,“你还是别说话了。”
她的变脸来得惊人的快,好像只是一瞬间,那种若有似无的温情便消失了。爱德华的面庞变得苍白起来,他不知道该怎样应对,但他想尽力维持住自己仅剩的体面。可是,我真的有那么令人厌烦吗?他陷入了茫然。
忽然,他感到一个。
他在她的怀里,看不见她的神情,只听见她低声说:“您自己知道吗?您这样非常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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