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的周边

　　林梦总是在朋友圈哭穷，以至于昔日好友都对他充满同情，但又爱莫能助。直到有一天老同学尤劲苍发来微信。

　　【尤桑在北港】：我在北港找到了工作，这边风景好，生活节奏慢，压力不大。你过来旅游可以找我玩。

　　北港是南方的一个老牌旅游城市，林梦从来没去过，说不上向往，但老友答应招待他吃喝，也不是不可以去一下，反正也没固定工作，正好错开高峰期去。

　　【尤桑在北港】：要来就赶紧，过几天学生放暑假，到处都是人。

　　林梦把机票一查，往返一千出头，又看了几篇攻略，下定决心买了机票。

　　尤劲苍是小学同学，小学毕业有一只有保持联络，先是写信，后来是□□，再后来就是微信。
　　他们在小学四年级的时候，因为地震，都失去了父母，同病相怜，比和别的同学感情跟深一些。尤劲苍由奶奶抚养，奶奶没有工作，生活一直很苦，他从小就卖力学习，挣奖学金，高中毕业后又一边兼职一边读书，拿到益大的公共管理硕士。
　　现在尤劲苍凭借自己的奋斗找到一个好工作，林梦为他骄傲。同时也自省为什么自己能出国读书却要划水，以至于现在一事无成。

　　北港的烈日劈头盖脸，好在有尤劲苍来接机，一辆保养得宜的老捷达，尤劲苍坐在副驾，司机是一个面色和善的中年男子。林梦只有一个背包，也不重，直接就在后排坐了。
　　尤劲苍介绍：“这是张哥，我的同事，听说我的好朋友要来玩，专门来接你。”
　　林梦忙不迭：“谢谢张哥，这么热的天，辛苦你了。”
　　张哥爽朗道：“不客气，小尤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今天热吧？这就是我们北港的热情。”
　　尤劲苍又说：“张哥，林梦可是我从小玩到大的铁哥们。惠灵顿皇后大学的海龟，有才得很。”
　　张哥：“幸会幸会，一定要在这里吃好玩好。”

　　林梦突然意识到，今天是星期二，便问：“你们今天要上班吧？”
　　尤劲苍：“没事，我们请假很方便的。这边工作压力小，老板人也随和。”
　　张哥特意在新城区兜了一圈，带林梦看看。
　　新城很新，还很大，用现代建筑的材料修了民族风情楼，张哥看林梦对着建筑感兴趣，热情介绍：“这是香港巨星龙哥投资的会展中心。你看前面那栋还没修好的商场，是何家投资的。”
　　林梦对龙哥和何家的印象还停留在小时候看vcd的阶段，心里嘀咕“有钱也不必修这么丑的玩意儿。”
　　张哥热情不减：“何家的业务也都要开过来，以后这里是免税区，小林啊，给女朋友买包就来这边逛，嘎嘎好逛。”
　　林梦嗯嗯点头，心中反驳“我从小买彩票都没中过奖，何家的业务怕是无缘触及。至于女朋友，更是无缘。”
　　张哥把车停在城中心一个人工湖边，和尤劲苍带林梦走进一个楼盘的售楼中心，金碧辉煌。三人一坐下，售楼小姐就来招呼，端上茶果。林梦看了一眼茶杯里的红茶包，挂着立顿的黄标签，用右手食指轻轻推到一边。
　　林梦还在懵懂中，问尤劲苍：“苍老师，不去你家吗？”
　　尤劲苍：“还早嘛，先坐一下喝个下午茶，休息好了晚上在我家煮饭吃。今天天气这么好，在外面多看看。”
　　林梦：“要不，我们找个水吧？”
　　尤劲苍笑了：“新城区才建好，哪有水吧，这个楼盘的风景最好啦，吃喝还不要钱。你看对面那栋快要封顶的楼王，张哥就买那里的。”
　　林梦附和地赞叹了一下湖景房的确很美。
　　尤劲苍看着张哥谄媚地笑：“不知道我啥时候才能买得起这么好的房啊。”
　　张哥拍拍尤劲苍肩膀：“快了快了，小尤年轻有为。”
　　张哥又转头对林梦说：“林同学呀，小尤和我都在这家楼盘上班，他是做策划的。以后你在这里买房，找我们可以优惠。”
　　林梦：“没钱买房，工作都还没有。”
　　“说实话啊，这边工作挺好的，要定居的话房价也不贵。”张哥语重心长。
　　林梦还没有考虑过买车买房的事，至于工作，也就是随缘，并不懂得张哥的语重心长。他此刻想的是明天去哪里玩，自己没有做攻略，不知道尤劲苍有什么安排。
　　晚上他想去北港老城区看夜景，顺便吃点特色小吃。但尤劲苍盛情难却，一定要在家亲自做饭待客，林梦只能留下。尤劲苍体谅他没有工作，让他住在自己家，不用写宾馆。
　　尤劲苍烧了一条鱼，不辣，配白酒，辣。林梦吃得少也喝得少，出国的时候还未成年不能喝酒，回国的时候也没正经工作需要上酒桌，浅尝辄止。尤劲苍胃口不错，话也多，初春的天气，喝得满头大汗，面色赤红，抓耳挠腮。
　　“你脖子上是什么？”林梦眼见着尤劲苍面部和颈部起了一串子红疹。
　　尤劲苍没有停住手上的抓挠：“呀坏了，吃鱼时喝酒我要过敏，你来了太高兴了都忘了这出。”
　　“走，去医院。”林梦拉起尤劲苍，打车到医院。过敏得还挺严重，医生马上开了吊针。没有床位，坐在走廊输，林梦陪着。尤劲苍缓过劲来，道：“这样子明天也不能陪你去玩啦，我给你报个团你自己去哈，真是对不住，关键时刻掉链子。”
　　林梦心中很烦躁，但又不能表现出来，会显得自己太自私。想着报团也行吧，只是今晚只能坐在医院睡觉，明天多半不能玩得尽兴。
　　尤劲苍倒是乐观，对着输液那只手拍了个特写，发朋友圈。
　　第二天早上，旅行团的中巴车来医院门口接上林梦。已经乌压压做了一车人。混着脚臭味、辣条味、烟味、香水味。车在路上颠簸着，导游兀自介绍这座历史悠久的城市，又说到国家要大力开发这里的旅游业，未来一片美好。
　　快一点过才到达景点。怎么和之前在网上看到的不太一样？林梦疑惑着，拿出手机看导航，山的确是那座山，河也的确是那条河，但是，这个位置并非景区游客中心入口，而是在山的另一面，也就是说，这便是传说中的假景点。
　　你要说它假吧，还有几个外国背包客，你要说它真吧，连唯一一家奶茶店都是山寨品牌。虽说李正经景点只有一山之隔，却完全看不到xx十景，更看不到网红打卡地标。商业街倒是够长，摆着假古董、假药材、假非遗。
　　林梦心中暗骂尤劲苍，又想着尤劲苍此刻还在医院输液，也是不容易。估计昨晚他迷迷糊糊报了个不正规的团，不能怪他。那又怪谁呢，只能怪自己太懒，没有亲力亲为。
　　还不到四点，导游催大家上车：“团友们，高速堵车，咱们得从老路回，赶紧上车。”
　　林梦又回到令人气闷的空气中，想到白白浪费了一天，连骂了几声d字开头的脏话，他不好意思用中文国骂，怕被导游听见。
　　晕晕乎乎在车上睡过去，晕晕乎乎中又听到导游尖锐而兴奋的声音在介绍：“咱们这里是风水宝地啊，大家都知道香港那边信风水，好几个大家族在这里来投资，就是看中了北港的风水。可是国家也不能只让他们发财是不，咱老百姓也有机会呀，现在有一个国家投资的项目，简单点说啊，就是咱现在存钱，支援北港搞建设，三年后等北港发展起来了，五倍奉还。你太有钱了还不行，得照顾普通老百姓啊，每人只能存五万，这就叫北港535工程。心动吧，可惜呀你们都是外地游客，没有这个投资资格哟，除非在本地有熟人……”
　　大约五点半，中巴车进了新城区，林梦给尤劲苍打电话，尤劲苍已经出院了，在张哥家，叫林梦也到张哥家一起吃晚饭。
　　张哥的湖景房还没交房，现住在一个出租房里，倒也宽敞，家具不多，茶几上摆了一本《曾国藩传》。今天的晚饭比昨晚的丰盛很多，林梦累了一天，食欲大开。
　　尤劲苍强打起精神，笑着问：“怎么样？好玩吗？”
　　林梦不好意思说不好玩，遇上假景点了，只能支支吾吾说好玩。
　　尤劲苍笑容添了一分：“我给你报这团啊，才59，划算吧。他标价是339，我托了张嫂的关系，拿的内部价。”
　　林梦嘴里塞着饭，胡乱点头。张嫂笑眯眯地，往他碗里又夹了一块烧白。
　　吃过饭，张哥张嫂热心招呼到：“坐坐再走哈。”开着电视，有一句没一句地聊天。
　　张嫂说，今天看自然风光，明天要不要找个人文景点看看。
　　林梦想起朋友圈看到周树鸣在北港附近一个古镇写生，照片看着还不错。就问张嫂这古镇怎么样。张嫂说，古镇嘛都是千篇一律，你那么远来，还是要看点特色。林梦想，倒也是，要不去老城区看看博物馆。就在手机上搜去老城区的公交车，他之前在路边看到5路车是要去老城的，于是在浏览器输入“北港，5”。
　　这时，浏览器的自动搜索栏出现了一行字“北港，535工程骗局”，林梦眼皮一跳，心中了然了一大半。
　　这不是旅游团的导游说的那个啥，忙点进去迅速翻了前几条链接，有的是新闻，有的是微博，都是说535是个专骗熟人入伙的南派传俏，其中一个环节就是熟人给你报团参加旅游团，由导游来介绍这个项目。
　　林梦瞟了一眼身边的几个人，迅速退出浏览器，心脏不由自主狂跳，努力压制住，假装看电视。
　　张嫂削了个苹果递过来，林梦说不要，肠胃不好饭后不能吃冷的。张哥走过来责备张嫂不会照顾人，由递过来一盘瓜子，大家一起吃。林梦勉强吃了几颗，心里告诉自己，南派传俏不要命，没有毒。
　　张哥说：“北港博物馆很老，没啥逛的，不过来都来了嘛，去看看也行。明晚上还是来我家吃饭，你尤同学难得做一次饭，就把自己送进医院了，还是哥靠谱，你嫂子做的饭好吃吧？看你吃得挺香的。”
　　林梦嗡着脑袋点头，其实耳朵里已经听不进去他说什么了。
　　张哥又说：“老城区是一年不如一年啊，除了游客，本地人都不爱去了，倒是新城，都来投资。有个535项目你听说过吗？……”
　　张哥接下来的话术和车上导游说的一模一样，林梦看向尤劲苍，只见他一脸崇拜地望着张哥，听张哥指点江山。
　　林梦虽然单纯，但他不傻，此时此刻，已经坐实了心中猜想。脑袋里只有一个字：“快跑！”
　　先是在微信找到周树鸣，用英文发送信息：“Chow，SOS！”至于为什么想到找周树鸣，又为什么用英文，都是情急之下脑子自动想到的对策。
　　【益大周树鸣老师】回复很快：“在。怎么了？”
　　【肆沐】也就是林梦飞速打字：“我在北港新城，遇到传俏。”
　　【益大周树鸣老师】：“找个理由先跑，打正规出租车，来风竹古镇，
　　【益大周树鸣老师】：“发个定位，跑不掉我来找你。”
　　林梦深吸一口气，换个个夸张的表情对尤劲苍说：“呀，没想到博物馆的预约都满了，我只约到明早上八点的，今晚我到老城去住吧，不然明天遇上早高峰赶不上进馆。”
　　林梦不知道自己演得怎么样，只见尤劲苍和张哥交换了一下眼神，怏怏地说：“那好吧，晚上记得回来吃饭啊。”
　　林梦说，好，那我现在就进城了，晚了公交要收班。
　　尤劲苍说：“你东西还在我家呢，要不要先去收拾下。”
　　林梦道：“明天还要回来，不收拾了。”除了洗漱用品和刮胡刀，也没啥东西，不要也罢。
　　尤劲苍和张哥把林梦送到小区门口，一树白花在风中飘散着粉粉的香味，尤劲苍猛地一个喷嚏，接二连三停不住，花粉过敏。林梦立即道：“张哥，快带尤劲苍回去，不用送了。”
　　尤劲苍一手捂着鼻子，一手做着“再见”的手势，喘着气。张哥瞪了他一眼，转面笑着对林梦说：“林同学慢走，明晚让张嫂给你做好吃的。”
　　林梦以最后几步镇定的步子走出小区门，飞也似地拔腿就跑，跑到前方十字路口一个交警岗亭下，伸手拦下一辆正规出租车，先给车牌拍了照发给周树鸣，然后上车。
　　“风竹古镇。”
　　“300。不打表”
　　“好。”
　　接着又给周树鸣发了现在的定位，随着出租车在夜色中缓缓驶出，才松了一口气。小腿里充着的血一下子散退，软得像棉花云，心脏咚咚撞击着肋骨，拿着手机的双手也开始越来越抖。深呼吸，深呼吸。给手机接上充电宝，带上蓝牙耳机。
　　【益大周树鸣老师】：“不用怕，有状况我这边随时报警。”
　　【肆沐】：“好的，周老师。我已经出了新城区，快上高速了。”
　　【益大周树鸣老师】：“好，走高速也就一个半小时，手机电量够的话，我和你聊天，一会儿时间就过了。”
　　司机放着广播，一会儿讲交通状况，一会儿放点歌，热热闹闹的广播声和时不时的电流声，让林梦感到些许安心。心跳渐渐平缓下来。导航一直开着，离风竹古镇越来越近。
　　古镇入口的游客中心已经关闭，周树鸣一个人站在“游”字下方，头顶有一盏昏昏的灯，脸被手机屏幕照得白亮。打望着开来的车是林梦发来的拍照，迎上前去。
　　林梦一人、一个双肩包，下了车。
　　周树鸣：“东西都拿完了？”
　　林梦：“嗯。就只有这些。”
　　夜风不冷，古镇里还很热闹，随处可见满头簪花穿着汉服拍照的姑娘，店铺都开着，有开封菜也有雪王奶茶，林梦心想：“这才是正规景区该有的样子啊。”
　　雪王奶茶门口立着巨大的冰淇淋灯，亮如白昼，周树鸣问：“吃冰淇淋吗？”
　　林梦摇摇头，周树鸣给自己买了一个。林梦跟在他身后，往民宿走。
　　民宿依着山壁修建，颇有特色，是吊脚楼。周树鸣说：“这几天是旺季，没有多的房间，你不介意的话，我那间是标间，双床。”
　　林梦踌躇片刻，还在劫后余生的后怕中，想到尤劲苍的脸，一阵恶寒。
　　周树鸣以为他介意，又说：“那我让学生搬上来，你住学生那间？”
　　林梦忙摇头，那怎么好意思。
　　吊脚楼走进去并不促狭，普通酒店该有的设施都有，标间内两张床之间很宽，淡淡的香熏是干净肥皂的味道。
　　林梦放下书包，说：“我先去洗澡。”然后钻进浴室，花洒下水流热热地冲击着皮肤，神经这才松弛下来，恐惧、怨气、晦气、委屈，聚集在一起从眼中滚落下来，一拳砸在湿漉漉的墙砖上，低声咒骂：“how dare you！”
　　周树鸣此时已经出了房间和学生在楼下烤烧烤，于是林梦得以放声哭出来。比起厌恶尤劲苍，他更恨自己，这么蠢，差点被人卖了还输钱。他也想不通，为什么好好的老同学，说变就变。
　　老同学都靠不住，周树鸣难道靠谱吗，为什么会想到要找他。林梦清醒过来，觉得无比尴尬，只是一面之缘，连朋友都不是，凭什么让人家帮你。但转念一想，他不是老师吗，有编制的，如果他是坏人，就去他学院闹。又转念一想，这可是救命恩人呀，怎么能这样想他，等到回了益州，一定要请他吃顿好的。
　　哭完、洗完，全身散架，换上T恤，床上一倒，胡思乱想中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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