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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 Bird And A Fork(上)
0_
若真是死水一潭也有点可怕。可是,妈妈。
1_
约翰和玛丽的葬礼,是在九月一个闷热的日子里开始的。
你记得,记得那场葬礼,在你的记忆里每一个细节都很清楚。你记得闷热的空气,每一位穿着黑衣、走到你和迪克身前来和你们说话的宾客,他们都热得额头冒汗。举头望去,天空中没有乌云,可是也并不蓝。苍白的太阳光线如同剑一般刺眼。踏入教堂,才会感觉逃离了闷热的地狱。教堂内部,玻璃花窗被照得明亮辉煌,当神父的声音在空间里来回乱撞、嗡嗡作响的时候,那些明亮的光斑就慢慢洒下来,把所有的百合花都染成混乱的颜色。
葬礼举行的时候,你已经不生病了。父母死去那天晚上,你发了一场高烧,甚至烧到进医院的程度。当你病好了,正好赶上一场葬礼。那段时间发生了很多事情,但很多年后,你已经不太记得别的事,唯有那场葬礼,你还是记得非常清楚。
……怎么能不记得?
你记得,你一直和迪克在一起,哈利就在你们身边,他穿着一身黑色西服,忙前忙后,热得用一张手帕不停地擦拭脖子上的汗。如果不是那种场景,你会觉得哈利那样子有点可怜,又有点好笑。你好像穿了一身黑色的裙子,裙摆有个线头,坐在教堂里的时候,你一直盯着线头看,但却一直没有伸手把它扯掉,因为,你的一只手一直和迪克牵在一起。当你和迪克坐在一起,坐在最前排的时候,身后一直在有人窃窃私语,有人在用手帕擦拭眼睛。他们的声音……那里面无限的同情和怜悯,就全都纷纷落在地上,像是更多的线头——从地面上爬上来,缠绕上你和迪克的脚踝。
你和迪克,你们谁都没有哭。从始至终都没有哭。
眼泪,早在父母死去的那一天就已经流尽了。意识到失去,其实只需要一个瞬间。对迪克而言,失去的瞬间就是父母坠落、听到砰然坠地巨响的那一刻。对你而言,当你在医院迷迷糊糊睁开眼睛,看到迪克在你病床边的时候,你就已经隐隐意识到了……当时,迪克紧紧拥抱着你,抱得那么紧,什么滚烫的东西落了下来,灼烧着你的肩膀。迪克说,“爸爸妈妈……他们……”
只说了一半就再也无法说下去。只说了一半就彻底失声,颤抖着说不出话。有那么一瞬间,你简直头晕目眩。不需要说更多了,你已经知道了,你已经全知道了。可在这个明确的事实后,你却只感受到无穷无尽的空洞和茫然。
——你不知道该作何反应。
如果是一个真正的孩子,这个时候该怎么做?该哭泣?该难过吗?可是,对你而言,你只是反应不过来,你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觉得那么茫然。你就只是……你就只是没有哭。在医院没有,回到马戏团之后没有,一个人缩在被子里发呆的时候没有,葬礼的时候……也没有。
你只是记得。你只是记得葬礼——非常清楚地记得。
你记得每一个细节,每一张人脸,每一滴或真诚或虚假的眼泪,每一片彩色的玻璃,还有教堂高处闭目的圣母画像。约翰和玛丽躺在百合花的簇拥中,脸庞洁白,保持着生前的容貌。人们上前致辞,他们的声音一样嗡鸣着,你听不清任何一个单词,太阳照进来,光斑在玛丽的睫毛上静静停驻。那场葬礼持续了多久,你就发了多久呆,你只是盯着裙摆看。最终,神父招招手,温柔地叫你们上前来、和父母告别的时候,你才浑身一颤,突然从那种茫然中回过神来。
从头到尾,你都有点迟钝,如果不是迪克在你身边,你都不知道到底要干什么。迪克,穿着黑色的西装,从头到尾都紧紧攥着你的手。他不哭、也没表情,非常安静,穿着黑衣的女人们流着眼泪,摸着他的脸颊,说他是个坚强的孩子。只有你知道,迪克攥住你的手……他那么用力,像是怕松开手,你就会跑到不知道哪里去。他一直一直拉着你的手,那一刻也牵着你,带你上前去。
你还记得约翰和玛丽躺在棺材里的样子。
远看和近观,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感觉。坐在凳子上远远地看着的时候,那几乎不像是你熟悉的玛丽和约翰。总是能很清晰地意识到,被百合花淹没的这两具身体,归根结底已经不是他们了。可是当你攥着白色的玫瑰花、一步一步被迪克拉着手,走上前去时,那种笃定突然被动摇了。爸爸妈妈,躺在百合花中,彩色的光斑静静浮在他们的脸颊上,看上去那么温暖。就好像是,就好像是某个午后,他们抱着你们,在沙发上睡着了一样……
那种幻觉突然把你击中了。
但不幸中的万幸,幻觉倏忽而逝。是的,是的。你知道那不过是错觉,他们已经死了——死了。不再回来,不再拥抱你们。当你俯身下来,轻轻吻妈妈的脸颊,和她告别的时候,幻觉立刻彻底破碎了。百合花的香气浓得让人眩晕,就算光线如此温暖,她的脸颊依旧冷得像冰,从她的脸颊上,你尝到了一种突如其来的苦味。过了一会,你才意识到——啊。那是玛丽脸颊上的化妆品,它们尝起来的味道。
大概,是因为他们死去的时候,尸体原本的表情实在是太过……为了让约翰和玛丽看上去更安详,才为尸体化了妆。化妆品的气味、百合花的香气、死亡的味道,混在一起难舍难分,一点也不好闻。尝起来是苦的……让人作呕。
那一刻,你扶着棺木,控制不住地颤抖了一下。
但是,你忍住了。你毕竟不是真正的小孩,对吧?你要坚强,你得坚强起来,如果连你都哭了,迪克又该怎么办呢?
你们平静地进行完了所以的仪式,可喜可贺,你真的没有晕倒也没有哭泣,迪克也没有转头就跑。你们站在那里,祷告、告别、管风琴、下葬。最后一步,你们离开冰凉的教堂,踏足被太阳晒得温暖的草坪,棺木被埋入七尺之下,墓碑上刻着约翰格雷森和玛丽格雷森的名字。当土一层层覆盖上去,淹没黑色的时候,迪克低下了头。他的手掌在颤抖。而你用力攥住他的手掌,慢慢的、慢慢的……迪克彻底安静下来。
那天的天气,实在太过晴朗,晃着人的眼睛。有好几次你控制不住想要抬起头去看天空,你也说不清自己在找什么。或许,你只是想要记住那天的云。或许,你想知道——你想知道会不会真的有蓝色羽翼的鸟儿从天空中掠过。它们的羽毛,它们的眼睛……但是,最后留在你记忆里的,只有苍白灿烂的阳光。几乎像是一种嘲讽,明亮地灼烧着你的虹膜,留下了赤红的残影。
没有鸟儿。从来都没有。
只有人群,只有草地,只有十字架和漆黑的棺木,只有冰冷的大理石墓碑和那上面爸爸妈妈的名字。那块墓碑,几乎花了哈利一半的私人积蓄。神父低声念完祷告,在自己胸前画了个十字架,他轻轻拍拍你们的肩膀。人们慢慢散开,慢慢离开了。最后,只有你和迪克站在墓碑前,你们就只是站在那里,没有离开。你就只是……想再呆一会。你就只是累得无法走开。
你也不知道你们到底站了多久,已经想不起来了。你只记得,你和迪克都不说话,你甚至什么也没有想,你只是攥着他的手。只有迪克手掌的温度。只有太阳的光线,轻柔地抚摸你们的脸颊和头发。慢慢的,你感受到头顶有一片巨大的阴影飘了过来——乌云一点点遮住了太阳。
那个穿着黑色风衣,胸口别着一只白玫瑰的男人,是和那片乌云一同来临的。漆黑的颜色和冰凉的空气和他一起到来,沉重地拂过你们的手腕。他走上前来,轻轻把那束白玫瑰放在你父母的墓碑前。在冰冷的墓碑前,他停顿了一下,凝视了一会墓碑上的名字,才慢慢转过头来。你看到他漆黑的头发、蓝色的眼睛……金属一般的蓝。
布鲁斯韦恩在你们身前了。
这个穿着黑风衣,黑头发蓝眼睛的男人,他看着你们。那双蓝眼睛倒映着你们的面容。年轻的韦恩少爷单膝跪在你们身前,近乎悲伤,哀悼的神情。某一刻,他的手指似乎轻轻一动,你差点以为……你差点以为,他会伸出手,把你们抱进怀里。
但他没有。
而你也就只是看着他。
那段时间,你们也不是什么都不知道。在每一个睡不着的深夜里,你和迪克都能听到大人们在房车里争辩、窃窃私语。你和迪克——你们静静地听着,听那些从门缝里泄露进来的只言片语。你们知道,哈利想让你们留下来。他已经失去了玛丽和约翰,所以无论如何也想要保护你们,让你们平安长大。可是在哥谭的法律里,他和马戏团是没有资格收养你们的。如果没人可以收养你和迪克,你们就会进入收养系统,他们会把你和迪克分开,随便交给别的什么人……
布鲁斯韦恩,是在这个时候出现的。现在,这在马戏团内部已经不是什么秘密——这位姓韦恩的阔佬想要收养你们,收养你们这两个对他而言没什么用的小孩。为什么他要这么做呢?没有人知道,但他非常坚定,而且他也确实是最好的选择。大人们都这么觉得,他们都这样想着。
大人们如此认定,除了你和迪克。大家都同意他可以成为父母的替代品……除了你和迪克。除了当事人。
所以,父母的葬礼上,你看到他出现也并不惊讶。让你有点困惑的,其实是他的眼神。你总是看不懂布鲁斯韦恩的眼神,他看着你们的样子总让你觉得很奇怪。你不明白他为什么要用那种目光看着你和迪克……并不像是怜悯和同情,而像是某种更深刻、更痛苦的东西……
乌云在高远的天空游移,投下巨大的阴影,太阳被遮住了。漆黑的阴影笼罩着大地上的所有人,布鲁斯抬起眼睛,凝视着你们,那种悲哀的神色消失了,有某一刻,他看上去像是一块冰冷的石头。他说,“我向你们保证……”
“我向你们保证,”布鲁斯韦恩轻声说,“我保证你们并非孤立无援。”
可他到底以什么立场、又凭什么对你们两个孩子,做出这种保证呢?
你咬紧下唇,在韦恩的眼睛前面,你垂下头去。那是那一刻你无法克制的本能动作,你抗拒他,无法掩藏。
——你从来不想要他。
你从来不想要布鲁斯韦恩,你不想要他成为你们的监护人,你不想要这个不属于你世界的人,没有得到你信任的人。你想要的是约翰和玛丽,你想要的是格雷森。
但命运偏偏给你韦恩。
2_
你们离开马戏团,是在葬礼结束一周后。所有的争辩和焦虑都发生在你和迪克看不到的地方,决定轻飘飘落下来,一切就都结束了。
离开的时候,你只拎了一个小行李箱,甚至没法把箱子装满。就算你环顾整个马戏团,所有东西里,你最想要带走的还是玛丽的衣柜,里面有她的衣服和她的气息。可是在心底,你非常清楚你不能把一切都带走——就算真的能把整个马戏团都塞进行李箱打包带走,那也无济于事。最重要的家人……已经不在了。
所以,你就只是把自己的衣服塞进了行李箱。就这样就够了。
离别前,那种感觉总是很奇怪的。你好像并不怎么悲伤,只是拎着箱子走出来,看到迪克站在房车门口,哈利就在他身边。你一走出来,迪克就走过来攥住你的手。那个早晨,你们甚至没来得及和其他人告别,哈利接过你们的行李箱,带你们去马戏团的门口,等待着韦恩的到来。
在等待的时候,哈利看到你裙子上的蝴蝶结。离别前心神不宁,你当然没心思好好整理衣服,所以蝴蝶结被你系得乱七八糟,哈利就蹲下来,帮你解开再仔细系好。看他有点吃力地蹲下再站起,帮你抚平裙子上的褶皱,你突然才有了一种实感——是分别的时刻了。
你控制不住地攥紧了迪克的手。某一刻,你转过头去,和他对上了目光。迪克很努力了,他真的很努力了。在妹妹面前,他不想表现出自己的恐惧和不安,但他平时都动来动去、一刻也停不下来的。那一天,攥着你的手,站在那里的时候,他浑身僵硬。你看到他眼睛里,有无法掩饰的恐惧和不安,水一般弥漫出来,淹没了你的手腕。他看着你,你也看着他,你们在某一刻……一定感受到了相似的痛苦。
你们没有等多久,布鲁斯韦恩的车就到了。他的管家亲自开车来接你们。不过让你惊讶的是,布鲁斯韦恩本人也来了。他从车上下来,没穿西装、也没穿风衣,而是穿着更加平常的外套。黑头发,蓝眼睛,看上去比前几次见面更柔和。当他向你们走来的时候,你感觉他似乎有一点紧张。他好像——你突然意识到,他好像很重视你们。
你攥紧了迪克的手,你感受到自己的心脏在紧缩。
——就是这一刻。
刚刚被压下去的酸涩,突然又涌上鼻腔。玛丽和约翰不会再回来了。取而代之,要带你们走的是这个年轻的、穿着昂贵外套的男人。他很重视你们,他希望你们别被吓到,可是,你仍然感到如鲠在喉。就算他表现得再温和,你也……
你深吸了一口气。
布鲁斯走上前来,对哈利伸出手。他们握手,交谈。在大个子们聊天的时候,你抬起眼睛,悄悄打量布鲁斯韦恩和他的管家。布鲁斯——不像约翰,不像父亲。而他身后的管家,虽然似乎和哈利同样年岁,但和哈利截然不同。哈利胖胖的,总是叼着烟斗,总是揉揉你的头发、拍拍迪克的肩膀。阿尔弗雷德·潘尼沃斯看上去不是这样的。他看上去不会揉你的头,也不会拥抱谁。他看上去是那种腔调冰冷的老人,应该出现在电视节目里当教授。可他站在那里,姿态挺拔,是韦恩的管家。他看上去……很难相处……
还没离开马戏团,你就已经开始害怕了。哪怕你什么都没说,但你的情绪立刻干扰了迪克,他没有低下头来,没和你进行眼神的交流,但他感受到了你的紧张,于是,迪克攥住你的手也不自觉用力起来。
迪克掌心的温度,让你立刻安静下来。哈利和布鲁斯在你们头顶说了什么,你不知道。你只知道最后,哈利把手按在你们肩膀上,那是一种十分不舍,近乎保护的姿态。哈利言辞非常恳切,他说,“韦恩先生,这两个孩子……他们是我们马戏团所有的欢乐,我们的天使。韦恩先生,我恳求您,希望您能照顾好他们……”
有太多说不出口的话,太多的感情。但布鲁斯韦恩没有露出不耐烦的神情,他说,“我保证我会倾尽全力。”
——韦恩没有说谎。
但哈利,却似乎并没有相信他的话。哈利和你们分别的时候,几乎都快落下眼泪来了。要哭的人是他而不是你,反而更让人难过。分别前,你简直是扑上去紧紧抱住他的。哈利摸摸你的头发,他说,“写信来,孩子。”他说,“别忘了我们这些老家伙……你的信会救我们的命的。”
而你能做的,也只有努力地点头。你很用力很用力地抱住哈利,松开手的时候,那种哭泣的欲望差点就无法克制了。
分别的时间越长,就越是难以平静地分开——那是你从那时候就学到的,最重要的事情。
直到上了车,和迪克重新坐在了一起……你还是很长时间没有缓过神来。一上车,迪克就攥住了你的手,紧紧攥住,像是怕你消失。直到马戏团和招手的哈利都消失了,你才慢慢坐了回去,不再凝视窗外。从头到尾,韦恩都保持了相当克制的沉默。你和迪克坐在一起,下意识的,你们的手紧紧拉在一起——像是一种支持。唯一的支持。
车里很长时间没人说话。
或许是你们沉默着,像两只湿漉漉的小鸟一样贴在一起的样子太可怜了。开车的管家先生咳嗽了一声,如果你抬起头,或许还能在后视镜里看到阿尔弗雷德瞥了一眼副驾的韦恩先生。然后韦恩先生开口了——多少显得有点硬着头皮,他沉默了一会,“如果你们想念他们……我们以后可以经常回来拜访。”
“不,我们不能。”迪克低声说,“因为他们就要走了。他们再也不想回哥谭了。”
于是车里再一次死寂。
你垂下头,攥紧迪克的手。阿尔弗雷德和布鲁斯韦恩都不再说话,车安静地行驶着,窗外是掠过的哥谭城市景象,你没有抬头看上哪怕一眼。车驶过城市,离高楼大厦聚集的地方越来越远,驶向郊区,同路的车也越来越少。你偶尔抬起头瞥了一眼窗外,直觉般有点不安。你在座位上动了动,迪克攥紧了你的手。他说,“我们要去哪?”
阿尔弗雷德从后视镜里瞥了一眼你们。
“韦恩庄园,迪克少爷。”他谦卑地说,“您和小姐未来的家。”
……什么庄园?
你和迪克悄悄地、有点惊恐地彼此看了一眼。
被收养的时候,从大人的话语里,你们只朦胧地知道这个布鲁斯韦恩非常有钱,至少有能养得起你们两个孩子的钱。但具体是多有钱,大人们或许清楚,可没人会仔细向你们解释。因此,其实,当你和迪克第一次来到韦恩庄园的时候,你们都被吓了一大跳。
想想看,什么人会住在一个庄园里?多大的一块地方才能被叫做庄园?车一路行驶,驶离城市进入郊区,沿山路往上。先是一道铁门——再开车行驶一段时间,才到真正的房子,韦恩庄园的中心。主宅很大,几乎像是马戏团帐篷那么大,石头建筑庄严而冰冷地坐落在面前,静静打量着你们。除了那栋建筑,庄园里还有湖泊、游泳池和一小部分森林,深绿色在建筑后向深处蔓延,遮天蔽日。当你和迪克站在主宅前,呆呆地抬头凝视这栋高得吓人的建筑的时候,在最初的茫然后,你反而控制不住地颤抖了一下。
老天。这里……
你对韦恩庄园的第一印象,是这里很可怕。
你不喜欢这里。至少,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你不喜欢。庄园看上去不温暖,那些冰冷的石头天然地就在拒绝你们的靠近。当阿尔弗雷德带着你们进入室内后,这种不适感没有减轻,反而愈演愈烈——到处都很漂亮,到处都很优雅,窗帘垂下、玻璃沉静,地毯吸走所有声音,可是所有的一切都被包裹在沉郁的颜色里。一切都太……重了。在这里面,好像放声大笑也会被斥责,只能轻声细语讲话。好像欢乐是可耻的,悲伤才是正常的。这里几乎是完美的坟墓,这里面发生的事情,外面一点声音都听不到。你和迪克站在那里,小得像是两只真正的小鸟,所有的一切都很压抑。整个世界朝你们沉沉地涌过来。你的心脏,控制不住紧缩了。
你的紧张甚至让阿尔弗雷德都变得有一点忧虑。
你紧张,站在一边的布鲁斯韦恩也僵硬起来,因为他察觉到了你的情绪。当你站在韦恩大宅的地毯上,看着这显然是财富积累起来的一切的时候,你心里想到的,其实是这样一件事——
为什么?
布鲁斯韦恩到底为什么要收养你们?
如果,如果他只是个普通的有钱人,你或许会认为他是出于善心而这么做。可他不是,他该死的太有钱了,他想要什么都能得到。他收养两个小孩是为了什么?他能得到什么?前世,你总是看到一些不太好的故事,有关这些有钱人,还有他们的……该下地狱的怪癖……
某些念头让你深深地、深深地打了个寒颤。
就像是一颗石头扔入水中,你的情绪无法掩藏。迪克攥紧你的手,他也被你的情绪感染得紧绷起来。而你低着头、控制不住地靠过去,和他贴得更紧,一房子里四个人神色各异、没有一个人是自在的。唯一幸运的事是,把你们送回来之后,布鲁斯韦恩似乎还有事,还没和你们吃上一顿饭就离开了。这让你松了一口气——而阿尔弗雷德轻轻挑了挑眉,又看了你一眼。
当天晚上,阿尔弗雷德为你和迪克准备了晚餐。你已经忘记那天晚上吃的到底是什么了,因为你食不知味、味同嚼蜡,你和迪克坐在那张长长的餐桌前,甚至都看不清彼此的脸。趁着管家没注意到,你悄悄把放在手边的一把银质叉子塞在了衣袖里。当手心里有了可以攥住的东西,你才终于感觉到安全了一点。
第一个夜晚总是很难熬,不仅是因为换了新地方。洗漱后,阿尔弗雷德拎着你们的行李箱,带你们去各自的房间,先去你的。很大一间房间,墙纸是很柔和的颜色,看上去有仔细装饰一下,床上放着毛绒玩具。但是,那间房间对在马戏团生活过的你们而言,实在是有点大过头,空荡荡的。
迪克心情很低落。从他知道阿尔弗雷德要把你们安排在不同的房间起就这样。你们站在房间前,手还拉着手,迪克抬起头对阿尔弗雷德说,“不能让我们在一起吗?这里睡得下的……我保证我们会很安静的。我们从来没分开过……”
阿尔弗雷德并不惊讶。
如果他惊讶,他也没表现得很明显。当他听到迪克的话的时候,阿尔弗雷德就轻轻叹了口气。他跪下来,手轻轻按在你们攥紧的手上,很轻柔的动作。阿尔弗雷德斟酌了一下字句,“哦,少爷、小姐。相信我,我理解你们的心情。但请原谅……我以我的荣誉向你们保证,明天早晨,你们一起床就能见到彼此。”
他都已经这么说了。
你觉得,自己应该是个大人,应该比迪克表现得更坚强。于是你最终点了点头,和迪克说了晚安。阿尔弗雷德帮你关上了门。房间里铺着地毯,沉重的窗帘拉着,你没有去管别的东西。爬上床,才发现枕头边摆了不止一个毛绒娃娃,大概是买得很匆忙,连吊牌都没有拆,你扯着一只毛绒兔子的耳朵,把它抓过来看了一眼。看到吊牌上的一长串数字的时候,你立刻松手了。
……天呐。你决定离这一大堆毛绒玩具越远越好!
一半床被分给了玩偶,你缩在另一半那边。玩具们靠在床上,打量着你,仿佛在窃窃私语。不知怎么,你总觉得这些玩具是布鲁斯韦恩选的。管家先生给你的感觉——应该不至于连吊牌都忘了拆。你蜷缩起来,把袖子里的叉子放在枕头下、手也压在枕头下,方便随时就能拿到。
第一个夜晚,你没能很快睡着。这很正常,当你躺在一栋石头房子里面的时候,怎么能轻易睡得着呢?
韦恩庄园,是一座巨大而古老的庄园。当你沉默着不说话、置身其中时,它就是一片寂静,窗外也一点声音都没有。马戏团不是这样,无论在马戏团的何处,都能找到声音和颜色。被布鲁斯带回来的第一晚,你就确定了你不会喜欢韦恩庄园。约翰和玛丽让你感觉到温暖,马戏团让你感觉到安全。可是韦恩庄园?
它让你觉得自己渺小。它给你的感觉是它冰冷、庞大、黑暗、藏着秘密。你害怕这里。
——你同样害怕布鲁斯韦恩。
布鲁斯韦恩,奇怪的人,莫名其妙的人。他几乎就像是这栋庄园。他会是坏人,会伤害你们吗?你唯一能确定的是,就是布鲁斯韦恩绝不像是表面那么好脾气,他有秘密,他一定有一些危险的秘密。而秘密是会吃人的……
越是想到这些事,你就越是感觉房间里好安静啊。你的手藏在枕头下,紧紧攥着餐叉——它已经染上了你的体温。那一瞬间,你突然很想迪克……分别不过一会,你已经开始后悔了。和他分开的时候不应该故作坚强的。你应该大喊大叫、大哭大闹,非要和他呆在一起,无论如何都不该和他分开的。当你们分隔开来的时候,就没法彼此照顾了……黑暗也因此变得更可怕。
你也很想坚强起来。
但孤独的感受,无论对孩子还是对大人,都是一样致命。
你想和迪克说话,你想要呆在他身边。迪克没有对阿尔弗雷德说谎,父母下葬前这段日子,你们呆在马戏团里,从来没有分开过。大人们照料着你们,陪伴你们到深夜,等你们都睡去才离开。但最残忍的事情,其实总是在睡梦中发生的。深夜时分迪克总是做噩梦,他一次次惊醒、浑身颤抖,眼泪打湿睫毛。他伸手过来,颤抖着把你抱紧,滚烫的眼泪灼烧着你的脖颈。迪克从没有告诉过你自己看到了什么,他只是告诉你绳子。就只是……就只是绳子断了。他们掉了下来,就那么掉了下来。
而生命也并不比一个玻璃杯更难摔碎。
就只是,咔擦一声。
……你知道自己大概是睡不着了。
你觉得,好像自己躺在床上,已经胡思乱想了很长一段时间。房间里一片寂静,甚至没有钟表的声音。你爬了起来,攥住叉子、抱起枕头。你跳下床的时候,还能看到那些玩偶在盯着你看。兔子、小猫、小鸟什么的。你把它们全都转了过去,不让它们盯着你看。
“别看着我。”你说,“我不是要干坏事……”
你只是想去找迪克,和他一起而已。
然后你抱着枕头,攥着叉子,小心地扭开了门。没费什么力,探出头去看走廊情况的时候,也没发现有别人。走廊铺着地毯,灯投下柔和的光,倒是方便了你。你毫不犹豫地溜出房门,摸索到了迪克的门——反正他就在你隔壁。你没打算敲门,就一把扭开了他的门锁,跑了进去。
“迪克!”你靠在门上,心脏还在胸膛里狂跳。你压低了声音,却没法压住颤抖的语调,“迪克,你在哪?我要和你呆在一起。迪克!”
卧室里漆黑一片,你的眼睛骤然进入黑暗,过了一会才反应过来。迪克的房间和你的相比似乎没什么差别,都是仔细打扫过、却还没有生活气息的地方。床上是空的,平整的被子暗示着没人用过它,房间里几乎没有另一个人的气息。你还没来得及真的惊恐一下,就听到了敲玻璃的声音——
一个比你的声音大得多的声音闷闷地说,“我在这里!”
你:!!!
你扔开枕头和叉子,跑到窗户边上,拉开窗帘,才意识到有一扇窗被打开了——但那扇窗是最上面那扇,离地有六英尺!风从被打开的狭小窗户那吹进来,带来外面哗哗作响的树叶声。一整个夜晚的寂静止步于此,一切又热闹起来了。在窗户上挂着一只迪克格雷森,他蹲在窗户边缘,两只手攥着头顶延伸出来的砖石。像是一只真正的鸟一样,踩着窗户,脚下只有一小块受力点,风把他的头发吹得乱糟糟的。他的眼睛很蓝,在黑夜里蓝得有点发黑,他蹲在窗户边缘,你还得仰起头,才能看到他到底在哪。而就在你惊恐的视线里,迪克轻巧地跳了下来,动作很轻,地毯甚至都没被推动。
……哇。
这招之前你可没见过。
不对,不对!惊恐再次回到了你的心中,你说,“你干嘛!你怎么跑到——”
迪克把手背在了身后。
每次,之前每次——他被玛丽和约翰训斥,又明知自己做错了的时候,他就会这样。垂着头、背着手,像是明知道自己错了,却又还是有点不服气,有点气恼的样子。迪克用脚尖推了推地毯,他像是对自己有点生气,闷闷地说,“……我想从这过去找你。”
你张了张嘴,你想说:可是你明明可以走门口!可是转念一想,迪克最擅长的,好像就是从一些乱七八糟的地方翻过去,所以,他想从窗户外面走到你的房间窗户外,好像也很正常……还没等你从心中找出一些恐惧的情绪,迪克就垂下头,谁都能看出他心事重重、闷闷不乐。你的话也突然就被堵在了喉咙里。
“嘿,别生气好吗。”他说,“我只是……只是今天晚上睡不着。我只是想确定你还好。”
……你沉默了。
你真不知道管这个叫心有灵犀,还是叫没有默契。迪克,原本想从窗这边爬过去,到你房间去找你。结果还没走上几步,就听到了你的开门声。当你们都站在地毯上,面面相觑的时候,你却感觉到……自己内心深处一些尖锐的悲伤消失了。它们突然溶解了。或许只是忘记了,但你那一刻确实感觉到,沉重的骨头变轻了一点。
“好吧。”你站在地毯上,看着迪克有点难过的眼睛。你说,“好吧,不管怎么样,反正我们今天晚上要在一起。”
“只要我们不发出很大的声音,”你小声说,“那个管家就不会发现的。”
于是,迪克房间里整洁的被褥终于能被使用了。你带来的枕头完全用不上,你只是把叉子捡了起来,小心放在床头柜上。迪克看到了叉子,却没有任何不赞同的表情,他心事重重、闷闷不乐。那天晚上,就如同你们过去无数的夜晚,你们躺在一张床上,蜷缩在一起。你凑过去,把你的手按在迪克心口,你感受到他的心脏——沉闷地、重重地跳动着。再也不复过去的欢快。
而迪克把自己的手轻轻按在了你的手背上。
“你可以呆到早上,对吧。”他很小声、很小声地说,“我可以叫醒你,然后把你送回你的房间。这样,他们就不会发现了。”
而你点了点头。
那个夜晚,原本你来到迪克的房间,是想要能够入眠,但不知怎么的,真的这么做了之后,你却还是毫无睡意。可能是因为迪克的心跳,他听上去太悲伤了。而你也只能轻轻按着他的心口,你莫名其妙觉得这样好像能让他的心跳动得正常一点。你一直、一直没能入睡,而只要你稍微动一动,迪克就立刻睁开眼睛——蓝色的眼瞳,毫无睡意,倒映着你的脸颊。
他很小声很小声地叫了一声你的名字。
“妹妹。”迪克小声说,“我问你,你喜欢这里吗?”
而你毫不犹豫,“不喜欢。”
“我不喜欢……不喜欢这里。”你闷闷地说,同时情不自禁地蜷缩了一下,离他更近。你说,“我害怕。迪克,我害怕这里。我觉得,我觉得这里有什么不对劲。”
“我也是。”迪克低声说,“这里一点也不像马戏团。”
那一刻,迪克的表情也十分不安,但他努力表现得镇定。你们的手很快就攥在了一起,他的蓝眼睛近在咫尺,孩子的眼睛,里面有无穷无尽的恐惧和悲伤。迪克说,“可是如果我们不在这里,就不能在一起了。他们想把我们拆开,交给不同的人。我不想那样……我们不能分开。”
“我们是格雷森,对不对?无论别人怎么说,我们都还是格雷森。”迪克轻声说,“爸爸妈妈说过,我们一定要在一起……我什么都不需要,我就是不能和你分开……无论在哪里都好。无论在这里还是在别的地方……”
——你们都不能分开。
你们,就只是紧紧攥着对方的手——那几乎是一种可怕的魔法,那才是真正的誓言。血淋淋地联结在一起,无论过去多久都不能分开。迪克声音里的恐惧让你控制不住蜷缩了起来,你不明白他的声音和他的恐惧,但你努力地点了点头,重重地点头——你承诺了你可以给出的一切。
“我们不分开。”你小声说,“我们永远在一起。”
那个夜晚,你原本毫无睡意。可是在这个不适合格雷森生活的巢穴里,风送来树叶轻柔的声音,韦恩庄园悄悄打量着你们,最后你居然真的感受到了困意。你蜷缩起来,揽住迪克的腰,而他笨拙地抱住你,像是玛丽会做的那样。在睡眠的海洋终于彻底淹没你的前一秒,你好像还能感受到迪克的体温,他抱紧你,那么努力。这个悲伤的、孤独的、毫无力量的孩子,他想要保护一个比自己更脆弱的孩子。就只是这样而已。
你们别无所有,只有彼此。
3_
从来到韦恩庄园的第一天起,你就不太喜欢这里。这栋庄园像是童话故事里那些危险的府邸,充斥着噩梦和幽灵。你总是觉得,你和迪克迟早要离开这里……你们不会留下。在天空中飞翔的鸟儿,是不能在冰冷的石头中筑巢的。
但你也没有想到你们居然只呆了那么短一段时间。
前因后果,其实是这样的:在你们来到韦恩庄园的第二天,庄园里就召开了一场宴会。全称大概是布鲁斯韦恩的单身派对——这代表着他结束了单身生活,从此要开始养育两个孩子。从早晨开始,韦恩庄园里就热闹不已,哪怕在楼上也能听到豪车停在门口的声音,欢笑声和吵闹声。来了很多人,需要做很多准备。可敬的管家忙于准备宴会,因此也就没有上楼来亲自把你们叫醒,你才能在早晨悄悄从迪克的房间里逃走,跑回到自己的房间,你没有被任何人发现——这让你松了一口气。
那个早晨,谢天谢地,单身派对是在主宅后面的游泳池边进行的。韦恩庄园隔音良好,那些欢笑声没有一点泄露过来。你和迪克在餐桌前吃了早餐,餐桌上只有餐具和餐盘相碰的声音,阿尔弗雷德大概是意识到你们不太会用刀叉,给你们都放上了银质的勺子。吃完早餐后,你下意识端起餐盘,想要把它放到水池里——做到一半才反应过来,这不是马戏团,站在你身边的也不是约翰和玛丽,而是阿尔弗雷德。
但是,你已经把盘子端了起来,动作就僵在了那。就连迪克的动作也顿了顿。你僵了一会,才硬着头皮、抬起眼睛,去看管家先生的脸。阿尔弗雷德站在那里,表情依然是非常平静的,像是无论你做什么,他都只会是这个表情。他温和地说,“是的,小姐?”
你迟疑了一下。
“先生。餐盘,”你小声说,“我要把它放哪里?”
于是,阿尔弗雷德又等了一会,迪克加快了吃饭的速度,当他结束的时候,你们都松了一口气。阿尔弗雷德保持着平和的表情,带着你们走去厨房,他没有伸手帮你们端盘子的意思。你们绕了两圈,才走到那个很大很宽阔的厨房里——厨房正在运作着。流理台上摆着冰桶,你不认识的酒瓶泡在冰块里。巨大的烤箱里泄露出了一点点香气,有一盘已经烤好的饼干摆在一边。阿尔弗雷德恭敬地站在一边,看着你和迪克把餐盘放进了水池里。然后,他朝你们点了点头。
阿尔弗雷德像是变戏法一样,端出两杯装饰着柠檬片的饮料。高脚杯里是一片渐变的蓝,看上去很漂亮,让你直觉这是蓝莓味的。他把杯子递到你们手边。
“游泳池边的先生小姐们不太喜欢。”阿尔弗雷德说,“因为不含酒精,过分甜了。你们觉得呢,少爷、小姐?”
你和迪克喝了。冰已经化了一些,不会太让人打寒颤。其实不是很甜,还挺好喝的。至少对小孩子来说是好喝的。你不自觉咬着玻璃杯的边缘,不想让自己太快喝完。阿尔弗雷德还得忙着给游泳池边的先生小姐送酒,就没有空管你们了。他温和地看你们喝完饮料,就把你们赶出了厨房,让你们随便去哪玩了。
你和迪克面面相觑了一下。但是,阿尔弗雷德真的很忙,而且他说了让你们自己去玩。对吧?
于是,你和迪克跑上二楼,只要推开窗户,就能听到游泳池那边传来的笑声。从楼上看下去,游泳池那里真的很多人,一道彩色的横幅拉着,布鲁斯韦恩被好几个漂亮的金发女性围在中间,他的黑发格外明显。特别是在大片大片裸露的皮肤的簇拥下,更是如此。你趴在窗边,观察了一下,意识到布鲁斯韦恩左拥右抱——那些美丽成熟的女性贴在他身边,而他似乎对这一切都十分习惯,露出了迷人的笑容。哦……
你仔细看了一会,又看了一会。主要是观察了一下被他拥抱着的那些女性——观察的结果让你下意识地松了一口气。好吧,暂时看起来,布鲁斯韦恩应该喜欢成熟女性。这倒是比较安全的偏好……
可是,还不等你彻底放松下来,布鲁斯韦恩就如有所察,突然抬起眼睛,往你的方向瞥了一眼。那双漂亮的蓝眼睛——哪怕隔得那么远,你还是能看到那抹蓝色,几乎算是刀锋般锋利的一眼,吓得你立刻缩了回去。你的心脏,也被吓得激烈跳动起来。
——他是怎么查觉到的呢?
等你好不容易平复了心情,悄悄再冒出头去,观察情况的时候,布鲁斯韦恩已经若无其事收回了视线,犹如那一秒突然的警惕像是错觉。他仍旧在笑,在人群中如同一个真正无忧无虑的家伙,甚至露出了一点有点懈怠、无聊的神情。这种懈怠看上去很无害。可却仍然让你控制不住心脏紧缩——你悄悄攥紧了被塞在衣袖里的叉子。
你要收回你的话。布鲁斯韦恩还是很危险。他一定有什么秘密……他就是很危险!
你攥紧叉子,往后退了两步。扭头一看,才发现原来和你一起的迪克已经不见了。他一刻也闲不下来,不知道又跑到哪里去了。你喊了两声迪克,没有听到他的回应,立刻提起了一颗心。从窗户那里,能很清晰地看到你的侧脸。你漆黑的头发颜色只是一闪而过,然后你跑开了——你的身影从那扇窗边消失了。
“韦恩宝贝。”是这样一道声音把布鲁斯的注意力唤了回来,他低下头,看到一张明艳动人的脸。对方嘻嘻笑着,指甲轻轻划过他的心口。一半是抱怨,一半是调情,布鲁斯听见对方说,“你在看什么呢,亲爱的?”
……布鲁斯笑了。
“哦,那只是……”他说,轻佻、暧昧,渐渐低下来的语气。配得上他漫不经心揽住女人腰的动作,让这金发的女人挑了挑眉。他凑过去,蓝眼睛越发幽深,满是笑意。他柔声说,“只是我看到一只小猫……”
仅此而已。
你不知道泳池边上的小插曲,当这一切发生的时候,你已经听不到泳池边的声音了。你正忙着在走廊里跑来跑去、扭开每一扇门寻找迪克。最终,你是在楼下找到迪克的。就在吃饭的地方——但他不坐在餐桌边上,他在头顶,在吊灯那里。你抬起头来,才能看到迪克。像是一只悲伤的小鸟一样,他蹲在那里,拉着镀金的链子,你看到他长长的睫毛被光照得苍白。
……莫名其妙的,那一刻,你居然一点都不惊讶。
“迪克。”你听见自己说,“你下来……你知道我上不去的呀。”
你说,“你不能总是这样,把我一个人扔在地面上。”
而迪克垂下睫毛来看你。
有某一刻,他看上去真的很悲伤,你不能理解的悲伤。迪克从高处望着你,似乎看了你好一会,好一会——然后他才意识到你对他说了什么。然后,这只罗宾鸟就轻飘飘地跳了下来,在空中轻盈地转了一下,然后落在了你的眼前。
——这些动作,都非常熟悉。
让你想起马戏团,想起约翰和玛丽。迪克有天分,但约翰和玛丽比他更加熟练。迪克是马戏团的小小罗宾,在彩色的天空中展翅飞翔,所有人都为他鼓掌。而约翰和玛丽,是有着蓝色羽翼的、年轻而强壮的鸟儿,他们就是你们的安全网。过去,父母从来没有离开过你们,你们从来没有失去过他们的庇佑……
而今你们却要独自飞翔了。而今你们孤立无援了。这个事实,让你如鲠在喉。
那个早晨,被刻意忘记的悲伤又翻涌起来,慢慢涌上你们的脸颊。你只能站在那里,一时间不知道能说什么。心脏只是沉重地跳动着。迪克在你面前低着头,好长时间都没有说话,你想你们应该跑远点的,离这里远一点,不然可敬的管家先生说不定就会意识到你们对灯做了什么。但是,你们谁也没动。
直到迪克说,“……我没有掉下来。”
那一刻,你的心脏突然不规律地、极重极重地跳动了一下,痛苦迟了一点,才弥散开来。你突然意识到了迪克的语气不同寻常,那几乎是一种……一种你听不懂的语气。你抬起头来,而迪克这一次没有把手背在身后,他说,“我……我一直都没有掉下来,一次都没有。爸爸……妈妈,爸爸妈妈,也从来都没有掉下来过。之前一次都没有,从来没有。”
“我想了很久很久。”迪克说,他攥紧了拳头,“可是,他们不该掉下来的!”
迪克那一刻的声音,实在是有点太大了。
孩子的声音颤抖着,非常刺耳。让你控制不住战栗了一下。你说,“迪克,你在说什么……?”
你想,那一刻,你一定露出了茫然的神情,露出了不信任的表情。迪克的反应几乎像是被你的表情刺了一下。你能清楚地看到他的脸,那双悲伤的眼睛——如今已经被姗姗来迟的愤怒和痛苦吞没。迪克攥紧了拳头,胸膛在不平静地起伏着,他说,“不,你要相信我!我没有撒谎!这样不对,我想不通——我没有掉下来,爸爸妈妈之前也没有掉下来,为什么是在这里?在……演出开始前,你在生病……我看到过一个男人!他在和哈利说话,一个很矮很胖的男人!他当时指着我们的宣传画!他说,他说了什么……我不记得了……”
“我一直在想,一直想。”迪克说,“爸爸妈妈……不可能掉下来的……我们练习了那么多次,爸爸每次都检查绳索,每一次……你要相信我……你不能也像他们一样……你知道爸爸妈妈不可能掉下来的!”
——而你觉得。
而你觉得,迪克的每一句话都像是惊雷。
有一瞬间,你觉得自己头晕目眩,过了一会才意识到,你真的控制不住地晃了一下。要不是迪克立刻按住了你,焦急地盯着你看,你觉得你早就摔倒在地上了。韦恩庄园寂静如同坟墓,只有你和迪克站在餐厅里,心脏跳得有如擂鼓,你被按住,努力眨了眨眼睛,想把眼前那一阵阵涌上来的黑色眨掉。爸爸、妈妈,约翰……玛丽……
那真是一种奇怪的感觉。好像一切都突然变得陌生,连迪克的声音和表情也让你觉得奇怪。你望着他,好半天才听到自己的声音,从喉咙里努力挤出几个单词,你说,“哥哥……?”
然后你就再也说不出话了。
只有迪克在颤抖,迪克望着你的脸,某一刻,你觉得他快要哭泣了。他眼底那些恐惧,清晰可见。他按着你的肩膀,几乎像是在把你当成一种支撑,迪克小声说,“你要相信我。”
“我、我说了。我真的说了。我没有撒谎。”他说,“我……我告诉了哈利,爸爸妈妈……之后,我都告诉了他。我告诉他爸爸妈妈不可能摔下来的,为什么他们会掉下来?可是哈利说……说我太伤心了。他说我只是做了噩梦。他让我保证,绝不把这些话再说给其他人听。我、我……可是……”
迪克痛苦地低下头去。他说,“可是爸爸妈妈不该掉下来的……”
哦。
哦,天呐。
你真的快要听不清任何东西了。
你控制不住,你控制不住伸出手去,紧紧攥住了迪克的手。你害怕如果不这么做,你就会整个摔下去,然后把这一切都忘掉。你努力呼吸着,攥紧手指。迪克看着你,几乎是祈求的眼神,他希望你相信他——而你知道迪克从来不对你说谎。无论真相听起来如何,迪克告诉你的……就是他知道的真相。
某一刻,你听到楼梯那里传来了一点声音,一点动静,像是蝙蝠什么的拍打了一下翅膀。那声音同时吓到了你们两个人,让你们转头望去,但楼梯那里没有人影——大概是风吹动窗帘,带来的声音吧。尽管如此,你的心脏还是在停了一拍后激烈跳动起来,急促的心跳声,几乎撕碎你的心口。
你攥紧了迪克的手。
“迪克,”你听到自己虚弱、颤抖,被放得很轻很轻的声音,你说,“我们,我们……”
“你说得对。你说得对。天呐,爸爸妈妈……哈利……”你说,你努力睁大眼睛。你说,“我们得……我们得去警察局,我们去告诉他们真相。不能就这样……不能……”
而迪克攥紧了你的手,紧紧地、用力地攥住。痛苦的火焰灼烧着他的眼睛,他垂下头来,眼睛里没有眼泪,只有一片蓬勃燃烧的痛苦,吞没了所有的蓝。恐惧和痛苦扭曲了他的声音,“是的……”
“这样不对。”迪克小声说,“事情不能这样,这样不对。”
而你们应该有权利得到真相,不是吗?
4_
迪克格雷森曾经和你约定,你们要一起飞翔。这只是幼稚的、孩子们的誓言。但你也没有想到,当你第一次张开翅膀,和他一起飞翔的时候,你们并不在马戏团、也不在爸爸妈妈的照看下,你们在哥谭的屋顶上——你们从哥谭的整个夜晚下飞过。
在你还是个孩子的时候……
在你和迪克,都还那么小、那么脆弱的时候,那时候,哥谭还不是日后那个色彩斑斓、充斥着各种奇装异服的疯子的哥谭,哥谭还没成为扭曲的黑暗森林。那时的哥谭是另一种混乱。统治着哥谭的黑暗世界的是□□,但他们的统治已然摇摇欲坠,混战到处开花。那段时间,日历杀手、双面人、法尔科内……这些故事是一道道裂缝,四处蔓延。最终,混乱蔓延到了你们每个人的身上,撕裂了你们的生活。
你和迪克——你们的父母,他们的死亡并不是意外。
得知这个可能的那天夜晚,你和迪克拉着手,逃出了韦恩庄园。
那时,很多手续都还没有办完,从法律和心理双重角度上,你们仍然是格雷森,还未成为韦恩。因此离开时毫无犹豫、毫无留恋,你甚至没有再拎上行李箱,你只是把那把银叉子攥在手心里。离别不就是这样吗?一次次、一次次扔下重要或是不重要的东西,然后奔赴未知的未来。
那个夜晚,真是太奇怪了。你们翻过高墙、跳下草地,深夜的露水打湿了你的裙摆,你攥紧迪克的手,和他一起跌跌撞撞跑在路上。你也不知道你们跑了多久,但后来看来,似乎也没跑出多远。很多年后,你回忆起那个夜晚,只能想起冰凉的露水、燃烧的胸口,还有一抬起头就能看到的,哥谭漆黑的夜空。
真是扭曲而深沉的黑,没有一点多余的色彩、没有一点亮光,连月亮也没有。仰头望去,仿佛在凝视深渊。就在这样的夜空下,你们爬上了哥谭的屋顶,在冰凉的天台上拉住对方的手,行走着。哥谭的夜空离你们那么近——深渊离你们那么近。风吹过你们的头发,有某一刻,真的像是在飞翔。不是在梦中作为鸟儿飞过天空,而是作为人类——展开双臂,飞上天空。
迪克答应你的事,最终还是做到了,可是你们谁能想到第一次会是在这种情况下?那时候,你气喘吁吁,胸口快要燃烧起来。迪克都不得不停下来,捧起你的脸、观察你的情况。他害怕你会晕过去。而你在那时只是想:无论之后发生什么,你大概都不会再惊讶了。毕竟,你真的在天台上,像只鸟一样蹦来蹦去、走来走去……
可是,可是。
可是那漆黑的夜空中,那天晚上——居然落下来一只巨大的蝙蝠。
一只大蝙蝠?
一只大蝙蝠。
他把你们吓了一大跳呢。
毕竟是漆黑而一大团可怕的东西,带着破空声,突然从高处落下来,砸在了你们眼前。披风垂在地上,但随着他站起来的姿势,披风也变得像是扭曲的爪牙,对着你们呲牙咧嘴。他很高——很宽——几乎像是一堵高大的石墙,投下的阴影能把你们全部笼罩。简直像是童话故事里的恶魔,像是玛丽用来吓唬你们的都市传说,像是一个真正的噩梦。他甚至头顶还有两个角呢。当他开口时,你感觉自己好像听到地狱在咆哮。黑暗中的野兽攥紧拳头,那双苍白的眼睛瞪着你们,“相信我,你们不会想去哥谭警局的。”
“他们会毁灭证据。他们会把你们一起扔进米勒湾。”高大得像是滴水兽化成人形的家伙说,他捏紧的拳头让你觉得他随时准备打碎点什么,而他又刚好听上去那么愤怒——理所当然,这把你们吓得呆若木鸡。恶魔对你们说,“而你们的父母什么也得不到,真相和公义——什么也没有。”
“现在,”他说,“你们两个得跟我走。”
而你们还能说什么呢?
当蝙蝠侠——这个玛丽曾经告诉过你们的都市传说,伸出双手把你们两个提溜起来、塞进他那辆停在黑暗里的,黑漆漆的车里的时候,你和迪克谁都没勇气开口反驳。不幸中的万幸是,他的车只有一个副驾驶,你和迪克可以贴在一起,尽情地瑟瑟发抖了。
蝙蝠侠一言不发,一路上他都抿紧双唇,车开得飞快——你能意识到车外的黑暗以一种很快的速度在扭曲,很快但开得很稳,至少他没突然加速、减速、急转弯什么的。车从一片黑暗开进另一片黑暗,一切都在窗外变换扭曲,然后突然明亮起来。你们进入了一个洞穴一般的地方,很高很深的洞穴,而停车的地方就在一大块平稳的石头上。当车停下时,那种愤怒似乎已经从蝙蝠侠的身上慢慢消去了,你和迪克缩在副驾驶上,一言不发、目视前方,安静得像是两只被吓坏了的小鸟。于是,坐在你们身边的这个高大的男人,他也就一点点、一点点变得僵硬起来了。
谢天谢地,他终于想起来你们两个只是两个小孩了。两个小小的,被他吓坏了的小孩。
而当你们下了车,跟着他一路走到像是操控室——像是电影里那种充斥着无数数据线和巨大屏幕的地方,明亮的白炽灯打下来,照得一切都明晃晃的。在那屏幕前站着一个人,越是走近、你就越是感受到心脏激烈跳动起来,带来尖锐的恐惧。你不得不攥紧了迪克的手,而他同样攥紧了你的,你们站在那里,听到彼此的恐惧激烈共鸣,在整个山洞里来回作响。
阿尔弗雷德·潘尼沃斯,可敬的管家先生。你和迪克逃出庄园的时候,都以为再也不会见到他了,但重逢总是来得很快。阿尔弗雷德站在巨大的屏幕前,他几乎是在叹气。
“我相信现在是上床睡觉的时间了,”阿尔弗雷德说,“迪克少爷,Y/N小姐?”
而如果阿尔弗雷德在这里,那站在你们身后、这个漆黑的,像是一只大蝙蝠的家伙,又到底是谁呢?
你简直头晕目眩,幸好有迪克在。不然,你早就一头摔倒在地上了。你已经猜到了,不是吗?蝙蝠侠顿了顿,才抬起手、摘下了面具。就像是看马戏团里的魔术表演,可怕的滴水兽突然变成了韦恩。黑头发、蓝眼睛,有点疲惫的神情,静静地垂下眼睛看着你们,看着你们震惊茫然的眼睛。
“我们大概有很多要聊的。”布鲁斯韦恩平静地说,“不是吗?”
哦。哦。哦。
你和迪克茫然地、不知所措地对视了一眼。
于是,布鲁斯韦恩——蝙蝠侠——现在到底哪个才是他真正的名字?总之,那个夜晚,你和迪克坐在电脑前那张沙发上,听布鲁斯韦恩补全了他所知道的真相。首先,布鲁斯韦恩是蝙蝠侠,其次,你们父母的死亡确实并非意外,那是一场……蓄意谋杀。
而蝙蝠侠要从你们这里得知你们所有的线索。
一旦提及父母的事情,迪克的表情就立刻变了。他紧紧攥着你的手,看上去一旦出什么事,他就会挡在你面前。一晚上的奔跑和真相的轰炸,已经让迪克的情绪到达了顶点。因此,你看到迪克抬起头来,望向布鲁斯韦恩——那几乎是一种愤怒的注视。
“我们凭什么告诉你?”迪克尖锐地说,“凭什么相信你?你和其他人有什么不一样?哈利甚至……甚至是哈利,他也只想息事宁人,他也只想让我不告诉任何人。如果我告诉你,你也什么都不会做的!”
而布鲁斯韦恩静静看着他。
迪克的情绪爆发看上去在他的预料之内,布鲁斯只是抬起手,迟疑了一下,还是轻轻落下,按在了迪克的肩膀上。他垂下眼睛,声音很低,里面却并没有愤怒。布鲁斯韦恩说,“听着,迪克,冷静点。我理解你现在的心情……你父母的意外发生的时候,我也在场,记得吗?”
迪克的眼睛立刻就红了。他说,“你以为你知道些什么……!”
而布鲁斯的回应是按住了他,十分有力而可靠地按住了他。他平静的声音也压过了迪克的,他说,“我就在那里,我目睹了一切,迪克!我理解你的心情,相信我,我非常……能理解。所以我知道……我知道你爱你的父母,而他们也爱你。我知道你愿意付出一切,我知道你希望他们得到公正的待遇,你希望他们的灵魂能得到安息。迪克,我理解——我真的理解。”
“而我想帮你。”布鲁斯韦恩说,“记得吗?我承诺过——我承诺过对你们,我将倾尽全力。所以帮帮我,迪克。说出来,说出你知道的一切。”
……有那么一刻。
有那么一刻,你以为迪克会哭。
但是,没有。布鲁斯韦恩说到最后,似乎语气也就不再平静,变得有一丝颤抖。他的手按在迪克肩膀上,披风垂在你的手边。比起他穿着西装、风衣或是别的昂贵的衣服的时候,布鲁斯韦恩穿着这身危险的衣服,反而看起来像个好人了。反而没有让你如鲠在喉。而迪克,他侧开头去,浑身颤抖着低下头,好一会。然后,他抬起手,胡乱擦了擦自己的脸颊,转过头来,看着韦恩。
“我告诉你。”他哑着嗓子说,“我——我会告诉你的。”
迪克告诉他的,和迪克曾对你说的那些话没什么不一样,但迪克说的时候时不时停下思考——他想起了更多的细节,比如那天晚上,当他看到哈利和那个陌生人在宣传画边谈话的时候,他们似乎说到了“交易”“运输”——之类的单词。布鲁斯韦恩偶尔提出问题,偶尔停下来皱着眉思考一会。在他们谈话的时候,你就一直坐在那里,静静地攥紧袖子里的叉子,没有说话。
但布鲁斯韦恩的目光,不知何时静静地落到了你的身上。
迪克能说的已经说完了,但一看到布鲁斯的目光,他身体里刚刚被安抚下去的保护欲和攻击欲又开始上涨,完全是条件发射一般被触发了。迪克下意识想把你扯到身后,“你看什么!这和她没关系——她什么都没看到!”
你控制不住地颤抖了一下。但,归根结底,你还是有想说的话,不等你抬起头,就听到一阵什么沉重的东西垂落到地上的声音。那好像是披风,布鲁斯的披风。他沉默了一下,然后单膝跪了下来,刚好能和你平视。面对迪克睁大的眼睛,布鲁斯只是说,“迪克,我什么也不会做的。我相信,是她有话想要告诉我。”
“你可以说出来。”蝙蝠侠说,“我在听。”
而你抬起眼睛。
布鲁斯韦恩,哪怕蹲了下来,在你面前也还是很大一坨黑色,难以忽视的存在感。那双蓝眼睛被白炽灯一照,越发呈现出金属一般冰冷的颜色,可是静静看着你的时候,倒也似乎有一点温柔。你不自觉攥紧了叉子,张了张嘴,“……哈利。”
“哈利。”你说,“我不相信他是坏人。”
你想起,当你们分别的时候,他蹲下来帮你重新系好衣服上的蝴蝶结,他笨拙地帮你整理衣服上的褶皱,他拥抱你,抹了抹眼泪。你无法想象——你无法相信,你就只是,没法做到。
而布鲁斯韦恩没有第一时间作出反应,那是一种暗示——希望你说更多。你不自觉焦急了起来,把叉子攥紧,你说,“我、我没有证据证明,可是,马戏团——马戏团是一个整体,一个大家庭,各种意义上的。我相信有些人嫉妒爸爸妈妈,想他们倒霉,但是我不相信会有人希望爸爸妈妈死。如果没法挣到钱,整个马戏团是一起挨饿的。毁掉最受欢迎的表演有什么好处?让自己饿死?我不相信伤害爸爸妈妈的人是在马戏团内部……尤其不可能是哈利。”
布鲁斯听着。他确实做到了——专注地听着你的话,但却没有发表意见。但你的声音不自觉地越来越低,越来越低。你说出来,但自己都渐渐不确定,你只能看向迪克、看向布鲁斯,你本能地向他们寻求支持。迪克的嘴唇动了动,他说,“但是,哈利……他和那个伤害爸爸妈妈的人交谈过。他也没有把我告诉他的事情,告诉警察……”
是的,是的。可是你说,你控制不住自己声音的颤抖了,“我、我知道。我知道。”
“我知道,我也相信。”你说,“我相信哈利知道真相,他也知道这些事情,但我不相信他伤害了爸爸妈妈。迪克,”你不自觉转过头去,看着他,你说,“哈利想要伤害我们的话——很简单!他随时都可以这么做,他什么都能做到的。但他没有!他只是很害怕,他害怕,迪克。”
“就跟我们一样,他害怕。”你小声说,“他害怕说出真相的后果。他害怕这一切。如果那个人可以伤害爸爸妈妈,他也可能会伤害哈利,伤害马戏团的其他人……”
“对不起。我知道这听起来很傻。”你说,你控制不住地望向布鲁斯韦恩,从他那双蓝眼睛里,你只能看到冷静的思考和打量,他似乎也在观察你脸上的表情——观察你是不是在说谎。但你并不在意,你只是努力忍住颤抖,你小声说,“……你相信我说的话吗?”
布鲁斯韦恩凝视着你,他尽量轻柔地开口,“我相信真相。”
如果他想表现得更有善意,更温和——那布鲁斯还有得学呢。平心而论,你只能这样说:他真的不会安慰人。布鲁斯韦恩尽力温柔地对你说,“但我希望你说的都是对的。我会去问哈利的,我保证不会让你们和马戏团的任何人受到伤害。我会看着他们的。我保证。”
他真该学点别的安慰人的话,或者,学点动作也好呀。哪怕拥抱你们一下、摸摸你们的头呢?而不只是僵硬而无措地站起来,干巴巴地对你们说。在一边等着的,看着这一切的阿尔弗雷德叹了口气,把布鲁斯韦恩解救了出来。阿尔弗雷德说,“该睡觉了,先生小姐们。”
于是,大人们决定了。你们也没什么可以继续说的了。迪克拉着你的手,你们沉默地跟着阿尔弗雷德,踏上一段旋转着向上的台阶。管家端着烛台,走在你们身前,帮你们照亮前方的一小段路,一路上你们偶尔踩到小石子——而小石子掉下台阶,也要很久才能听到回声。这巨大的山洞,以这样的方式和你们打着招呼。
这一次,阿尔弗雷德似乎忽视了你和迪克紧握着不松开的手,只是把你们送到你的卧室门口。他没有说让你们分开,而是帮你们打开了门。
“我仍然觉得翻墙、爬窗和挂在吊灯上都能被归类于极限运动。”阿尔弗雷德委婉地说,“但是,我猜今夜已经很晚了。晚安,迪克少爷、Y/N小姐。”
于是,阿尔弗雷德把你们放在了一起。门一关上,你就觉得自己疲惫至极。你和迪克站在那里,他抬起手腕,笨拙地用手背帮你擦了擦脸颊——大概是翻墙的时候蹭到了灰。你下意识也擦了擦。然后,你们就沉默下来。
你小声地、小声地问迪克,“他真的能做到吗?”
找到真相、找到凶手、让玛丽和约翰得到公义。他可以吗?
“他保证了。”迪克也小声回答你,“对吧?他保证一定做到的。”
你疲惫地点了点头。
那个夜晚,你把床上的玩偶抱到床头柜上,然后和迪克分享了床。但是,你一直没能睡着,哪怕蜷缩起来,也还是感觉到昏昏沉沉、意识在清醒和睡着的边缘浮沉。这很正常,对吧?谁被一只大蝙蝠吓了一跳之后,还能安稳入睡的?谁可以呢?反正不是你。
到后半夜,你就不用再昏昏沉沉了。因为迪克轻轻推醒了你,你没费多少力就睁开了眼睛。然后你才意识到迪克为什么要喊醒你。迪克拉开了窗帘,有点像是……就有点像是你还在马戏团的时候,有人为你掀起的帷幕一角。但这一次,帷幕后不是欢笑和马戏团,而是漆黑的哥谭夜空。在那漆黑的天空中,你们看到一盏灯——一盏亮起的,投射出蝙蝠形状的光的,灯。
你呆呆地看了好一会。
最终,你走下床,抱着枕头,和迪克一起坐在地毯上。你第一次如此仔细地凝视这样一种东西,凝视天边的蝙蝠。迪克和你头靠着头,他柔软的黑发乱糟糟地翘着。迪克攥住了你的手,紧紧拉住,他低声说,“他保证了的。他是个很可怕的大家伙,对吧?但我……想要相信他。”
迪克转过头来,看着你。那是一种不自觉寻求认同的表情。他总是想要你的认可的。你只是凝视着天边明亮的那一块,好半晌,你轻轻点了点头。
在你还是个孩子的时候……
不过,你似乎一直是孩子。在你最开始成为玛丽孩子的前几年,你和迪克都有点怕黑,要开着灯才能睡着。迪克怕黑,大概是因为害怕床底下的怪物。你怕黑,则是一种奇怪的生理反应,毕竟你觉得自己的心智完全是大人嘛。但玛丽不介意,也从来不忧虑。如果你们不想在黑漆漆的地方睡觉,那么,就让灯开着吧。那些灯——柔和的台灯光线,哪怕闭上眼睛也能迷迷糊糊感受到光源,让你安心。半梦半醒间,约翰或是玛丽来到你们的房间,父母俯身下来,亲亲你们的额头。然后他们轻手轻脚关掉台灯,很轻……很轻的一声,黑暗落幕。
那个夜晚,你们坐在窗边,你抱着双腿,和迪克头靠着头、贴在一起。牵着手,靠在一起。窗外的光照着,那么远,又那么亮。有一瞬间,你觉得你们似乎在为父母守灵。蝙蝠灯成为了一轮月亮,一轮哥谭从未有过的月亮,印在了你的视网膜上。直到最后迷迷迷糊糊,头一点一点,快要入睡,你也没有移开双眼。
你想:是的,妈妈。
——这里有一盏蝙蝠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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