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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日
李氏叛乱的阴云笼罩下,知府嫁女是城中难得的喜事,霍家连同素来交好的富户大贾设棚施粥数日,让难民也得以沾沾喜气和福气。
迎亲之日,霍丞弘身穿红袍,头簪金花,骑着一匹俊逸白马,弟弟丞扬和小厮书童充作男傧相随行,大队人马浩浩荡荡地穿街过巷。
落霞缤纷,彩云辉映,凉风拂过,也似乎已经带着春意。
人逢喜事精神爽,处理政务的宣惠堂今日张灯结彩,方知府端坐在上,脸色仍有些憔悴,却难掩眉梢喜气,董夫人更是笑容可掬,显见得对这门亲事极为满意。
霍丞弘拜过岳父母,方家的侍女淡云引人向内宅去。
穿廊前一个和霍丞弘个头差不多高的女子大声道:“拦门敬献金玉盏,迎请门外众客宾。”
长桌挡住去路,一溜酒杯倒满佳酿。
南境女子多泼辣刚强,长辈也甚少拘束,霍家跟着进来的几个丫鬟仆妇嬉笑着推拒道:“若是新郎醉了,今夜还怎么洞房花烛。”
一个机灵的小丫鬟窜出来往淡云手里塞了两个红包,“好姐姐,快让我们少爷过去吧!”
霍家众人也忙上前给那念词的女子挂鲜花递红包。
淡云收了贿赂微笑道:“不打紧,只有几杯自酿的甜酒,其余不过是水中掺了些怪味调料。”
小厮双福一马当先,咕噜咕噜灌下几杯,眉头都不皱一下,笑说:“倒不难喝。”
霍丞弘与男傧相们立刻一杯接一杯地灌下去,丫鬟仆妇们也上前帮忙,没过多久,看着吓人的一桌子就清空了。
方府的人撤桌子收拾的动作慢悠悠的,霍丞弘心急却只能干等着,免得失了风度。
忽而有股难以抵挡的困意袭来,头重脚轻,眼皮也睁不开了。
越过穿廊,朦朦胧胧看到内宅正房前有一个银色的身影。
好熟悉,是映真吗?
她为何没有穿上嫁衣呢……
霍丞弘刚想往前走一步,脚下一软晕倒在地。
再次醒过来,他被牢牢地捆成了粽子样,挣扎两下纹丝不动。
霍丞弘努力仰起脸看了看,映真正站在他身侧,白袍银甲,神色肃然。
仿佛是父亲在远处说些什么,他听不清楚,头还有些昏沉,思维缓慢而混乱。
“这……这是怎么回事?”一出声才觉嗓子干涩,发出的声音小得像蚊子哼哼。
两个英伟女子把霍丞弘扶起来靠在树上,淡云给他喂了一杯水。
冰凉的液体入喉,神思逐渐清明,霍丞弘看清局势,他们正身在霍家办婚宴的场地,满园灯烛火把照得亮如白昼,衙役兵丁大约倾巢而出,个个提刀握枪,戏台上戏班子的人都挤在一块儿干站着,满座宾客皆是面如土色。
他心中一沉,惶然无措。
方映真低头瞥了他一眼,朗声道:“丞弘醒了,丞扬也没事,您大可放心,我绝不是翻脸无情之人,只是想劝您擦亮眼睛,伲苏人生性狠辣,不讲信义,与他们勾结无异于与虎谋皮!”
本是来参加婚宴的霍府宾客一片哗然。
南境西部群山连绵,河川纵横,众多部族杂居,风土人情与中原殊异。
十年前,伲苏人曾在华宁掳掠民众,勒索钱粮,镇守南境的越国公派兵平靖,伲苏人降而复叛,纵火焚城,留下凶残恶名。
霍老爷面色沉郁,泠然道:“华宁人皆知我堂弟秉铭一家死于伲苏人之手,亲叔叔变卖家财救不得儿子,伤心过度投河自尽,当年霍氏一族亦遭横祸,此仇终生难忘!”
他顿了顿,又道:“我儿与知府千金缔结良缘本是幸事,却不料有此变故,小老儿斗胆放肆一回,想问一问知府大人,外有战事,内有饥民,构陷城中富户是否为了借粮?”
霍秉镫真是老奸巨猾!
三言两语便挑得众人面露疑虑,缙绅富商更是如坐针毡。
方映真暗自叹息,让他这么一挑明,捐粮的事不免还要波折。
她招招手,几个兵丁押着被抓了现行的伲苏人探子和霍府家丁跪在众人面前,支玛亲自拿了犯人签字画押的供词展示。
不知是谁失声惊呼:“啊!那不是霍府的双寿吗!”
这份供词洋洋洒洒数千字,内容详实,逻辑清晰,方映真早命人抄录几份,席中众人传阅,一时默然无语。
忽然,一个沙哑莽壮的声音打破沉寂:“董夫人到!”
一顶青布小轿停在空地上,董夫人下了轿,惶惑四顾,讶然问道:“这是出了什么事?”
母亲怎么会到这儿来的?
晴光为何不在母亲身边,这两个眼生的轿夫又为何没被士兵拦住?
方映真直觉不妙,给支玛使个眼色,打算先让董夫人离开。
霍秉镫抢先高声道:“方知府病重,贤侄女到底年岁还小,不知这婚姻大事和母亲商量过没有?”
董夫人初时看到这么多人还有几分怯意,听了这话忙大声道:“映真,今儿个我都糊涂了,晴光先是说霍家人晕倒了,后来大好的日子又让我躲起来,自己倒是不晓得跑哪儿去了。如果不是陈嬷嬷找了轿夫领我来这儿,我还不知道出了这么大的事。你快让兵丁离开吧,莫对亲家老爷无礼!”
“天呐,丞弘怎么也被绑起来了!你是疯了吗?”董夫人注意到麻花一样的准女婿,惊叫着想过来解开绳子,支玛赶紧挡住。
母亲竟迟钝至斯,对满园杀气腾腾的兵士视若无睹,方映真心中苦涩,这一打岔,紧张的气氛荡然无存,甚至有人轻笑出声。
支玛做个手势又拍拍胸脯,表情小心翼翼,意思大胆直接:打晕你妈,我会小心,保证安全。
方映真急速摇头,风俗再有异,仁孝之道不可违。否则明日她谋害亲娘就能传遍全城,众目睽睽,辟谣都没法辟。
她定了定神才道:“母亲,霍家意图……”
霍秉镫冷笑一声打断她说话:“贤侄女方才说霍家与伲苏人有来往,不肯嫁丞弘,我看兴许是小儿女拌嘴,又或者我家丞弘惹了映真不高兴,事情闹得这样大,孩子们还小,我只好请您来做主,这全是误会呀!”
董夫人满心装得只有女儿婚事,跟着说道:“一定是误会,你这孩子一直就争强好胜倔头倔脑,家事不必闹得这么大呀!”
“你住口!”
方知府身穿官服,被一个陌生青年军官搀扶着急急走来,陶大夫快步跟在他们身后。
董夫人还要说话,淡云过去紧拽着她手臂向后,又低声耳语几句安抚。
方知府拱手对众人一揖,郑重说道:“诸位!小女出嫁本是喜事,丞弘这孩子仪表堂堂,我与夫人十分满意。婚期择定,雪苍山下守卫兵士却捉到了霍府家丁双寿私自进山,为了不伤和气,我与小女暗中调查,连夫人也未告知。结果又发现霍老爷牵涉其中,欲以一城性命赌一家一姓富贵,证据确凿,供招明白。此内忧外患之时,处理不好只恐打草惊蛇,本官不得已,只能央求小女相助,借机将逆贼一网打尽。”
南境势力盘根错节,朝廷派下的文官往往一味怀柔招抚以保自身安全,遇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天高皇帝远,任期有限的流官还不如当地的大家族有权势。
但这样的大事,方知府不能坐视不管,事态紧急,只能用女儿的婚事麻痹霍家人。
青年军官向前一步,高声道:“我是越州卫左千户武节将军景莛,越国公已派布砮土司普定升大人讨伐李世李淼,若有人敢乘机作乱,必定严惩不贷!”
霍秉镫知道大势已去,心灰意冷,跪伏在地,“此事我一人谋划,越国公明鉴,与霍氏一族无关,我的家人也并不知晓。”
景莛面无表情,“拖下去!”
华宁地处南境与西川交界,位置偏远,幸而越国公手下及时到达,不然又是一场恶战。
功成圆满,方映真如释重负。
李氏叛乱,其他家族蠢蠢欲动,霍秉镫的行为是霍家在投石问路。
他以为伲苏人轻生好勇,头脑简单,算盘打得很精。成,则用伲苏人当前锋,败,则以伲苏人当替罪羊。
实际上伲苏人不仅暗地里留存了信物纸条,而且把霍秉镫这次的计划打探得很清楚,然后尽数吐露给官家。
景莛低声对方知府道:“方大人,我是奉旨而来,按理说无关人等应该回避,不过这应是道嘉奖谕旨,我看不妨在此宣读,震慑臣民。”
方知府点头,忙吩咐人放炮设香案。
办婚宴的地方,这些东西倒是现成的。
“方思瑜方映真接旨!”
见诏如见君,场中黑压压跪倒一片。
景莛缓缓展开圣旨读道:“奉天承运皇帝诰曰:云州李氏啸聚造反,华宁知府方思瑜失察之罪难辞其咎,念其清廉刚正,颇有政声,罚俸半年留任。方思瑜之女方映真危急之际接管城防,募兵救父,歼敌数百人,截断叛军入埔城通路,诛逆有功,忠孝可嘉,授昭信校尉,特允其协助父亲处理政务,便宜行事。钦此!”
方知府叩首接旨,心中郁气稍平。
本朝册封女将早有先例,只是多为丈夫早逝后代领夫职,像映真这样年纪轻轻的未嫁女能封官是开天辟地头一回。
欣慰之余,他亦有所担忧,父女分任文武官职,这道圣旨又相当于默许了募兵一事,非常措施,恐怕意味着朝局动荡,中央无暇顾及边境,只能通过官员加强对此地的控制。
尘埃落定,众人散去,映真和父亲说想单独和霍丞弘讲几句话。
方知府叮嘱道:“我们虽不能太得罪霍家,但也不用太客气。霍秉镫是咎由自取,你想清楚,他不下狱,就该给你老爹下毒了!”
如果霍丞弘勃然大怒,他觉得没有道理,因为霍家是偷鸡不成蚀把米,活该有此下场。
如果霍丞弘忍气吞声,他又觉得心内不安,这说明此人心机深沉,难保以后不会学范雎,来一出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思来想去,方知府委派淡云带了几个精悍健壮的士兵在暗处盯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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