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亮一朵烟花

　　1
　　第二天一早，宋洛然被一阵急切的敲门声吵醒，他抬头看了眼墙上的老式挂钟，才6:30，他们这个行业最重要的就是早上补觉，也不知道是谁那么不开眼。
　　他套上衣服，打开房门，一股寒流瞬间占据这片45度角的圆弧空间。门外一个满头银发的青年正往里面探头，花衬衣，银项链，衬衣领口还别着墨镜。
　　“麻烦问一下……姜橙儿女士在吗……”听起来似乎很没底气。
　　“不认识。”宋洛然迷迷糊糊间觉得这名字似乎有点耳熟，也没多想，一切打扰他睡早觉的都没好果子吃。
　　他作势要关门，那银发青年似乎很着急，拼命往门里挤。
　　“不是，大哥你等一下，我好不容易找到这儿，你好歹让位问清楚再走啊……”
　　宋洛然被他这么一搅和，彻底清醒了，这时候他才反应过来：“你怎么进来的？”
　　“呃……保安睡着了，我从门边溜进来的……”
　　“现在的保安真是越来越不像话，拿钱不办事，早晚我得跟刘叔好好说说。”宋洛然心里想着，继续盘问他：“你找谁？”
　　“姜橙儿。”年轻人这会儿挤进屋子，东张西望一阵见没什么线索，只好掏出一张证件递给宋洛然：“你认识她吗？”
　　证件上的女孩身着职业装，程序式的标准化抿嘴笑，但眉目清朗，与昨天昏黄灯光下见到的那个面色憔悴还佯作坚强的女孩判若两人。看着照片里的她，让他想起小时候看的《神雕侠侣》中描写黄蓉的词——风致嫣然。
　　“她的东西怎么在你这？”
　　“喂，大哥，你到底认不认识啊，不认识算了，我另寻高明去了。”没等宋洛然反应过来，那青年转身就走，“咣”一声反手又把门带上，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
　　宋洛然盯着从他口袋里掉出的一张出租车运营证，陷入了沉思。
　　他捡起运营证，上面写着司机的名字——李源。他回忆了一下，似乎昨天短短的对话中没听过这个名字。
　　当然了，他要真的只是个捡到失主的东西的出租车司机，谁会知道他叫什么。
　　宋洛然赶紧穿上外套追了出去，他知道，如果李源找不到姜橙儿，肯定还会去别的地方寻找。
　　果然，刚走到酒吧门口，就看到李源正在询问前台有没有见过姜橙儿。
　　宋洛然走上前去，出示了李源的证件，“我知道她在哪，跟我来吧。”
　　两人重新回到那间屋子，宋洛然指着地上一把电吉他和一堆包裹，“这些都是她的东西，她晚上回来这里唱歌，你要是相信我……”
　　“算了不用了，我晚上再来一趟，我还有事先走了。”说完这李源扬长而去，不给宋洛然一点点回应的机会。
　　第二次话说一半的宋洛然再度陷入沉默。
　　2
　　老街的早晨烟火气十足，各种小摊小贩的声音不绝于耳。姜橙儿急匆匆买好粥和烧饼赶回医院，父母早上又从家里赶来，替换白天要出去工作的姜橙儿。
　　匆忙吃完东西，姜橙儿出门扫了辆电动车，到城东一家咖啡店做侍应生。她又一次体会到，想在这样一个大都市里谋生真的举步维艰。
　　生活的苦难也许不会骤然降临，但昼夜积累、时间堆砌的暗礁总有一天能激起惊涛骇浪，让落水的人抓不到生命的缆索。
　　不过能找到工作也是不易，姜橙儿暗暗下定决心要认真干好这份工作。
　　推门进去，时间尚早，稀稀拉拉坐了几桌客人。姜橙儿直接走到后台，手续昨天晚上已基本就绪，她和负责人简单交接后，被安排到外面迎客并制作咖啡。当年高考结束后她也在咖啡店打过工，不需要怎么训练就能上手。
　　陆陆续续又进来几个客人，姜橙儿擦桌端盘，制作咖啡——称豆、磨豆、过滤、注水、拉花，一系列程序做完，让她感觉又回到八年前的那个暑假，虽说生疏，却也充实，一时竟暂忘这些天来的隐忍的伤感。
　　临近中午，门外人声嘈杂，忽然一群人推门进来，染着各种样式的头发，五颜六色的像无知的孩童打翻了颜料桶。
　　喧嚣打破寂静，像金属钠落入平静的湖水，瞬间爆裂，硝烟味起。在座的人纷纷掷去目光，看到这副装扮又纷纷垂下头，谁也不想招惹。
　　这时候谁也没注意到，老板家的小狗从柜台后面溜出来，兴许是人声嘈杂引起它的好奇心，兴许是这帮人进来掀起的酒肉香气勾起了胃里的馋虫，嗒嗒嗒，嗒嗒嗒，它卷着一身柜子底下的灰尘往人流里钻。
　　“蛋挞，回来……”姜橙儿手里正在磨咖啡豆，轻轻唤了一声，但哪里叫得住，蛋挞径直从一个金发青年脚边擦过，一缕灰挂在靴子帮沿上。
　　“脏狗，不长眼睛啊！”金发青年一声咆哮，在平静得如同浸没在水面下的咖啡馆里更像是平地惊雷，众人纷纷侧目，只见他抬起腿，恶狠狠地向蛋挞的腰部踢过去，小狗呜咽一声，顺着光滑的木地板滑出去四五米，半天没站起来。
　　“你干嘛呢!”姜橙儿看着都觉得生疼，急急忙忙放下手里的东西跑过去，蛋挞正趴在地上喘粗气。
　　她抬眸，迎上那青年由恶毒转为戏谑的目光，心中虽怯，但低头看到蛋挞的样子怒意更盛，那青年挥挥拳：“怎么，美女想护犊子吗？”
　　她想起小学的时候班里汇演化妆，一个男生拿起一整盆冷水从头到脚给她浇下，还一副嬉皮笑脸的模样，她望着他，气得浑身发抖，攥紧的拳头在他的威胁声中暗暗泄力，当时就是这种眼神盯得她彻骨生寒。
　　她又想起刚出来工作没多久，她在公司里打翻了一盆绿植，那个部门主管让她擦了一个星期的玻璃并告诉所有人，像他这样能力低下的人就不配占着公司的职位。
　　那些犀利的眼神和言辞，像一支锋利的剑插入心脏，一直贯穿到今天。
　　她讨厌和人对视，讨厌去猜测那些眼神中的善恶冷暖，讨厌所有的关怀、一切的窥视，她喜欢戒备，这样才能生出厚厚的茧，去遮护软软的心。
　　她抿紧嘴唇，任凭那帮青年人奚落、嘲讽，她睁大的双眼仿佛要将这些丑陋的面容尽收眼底，又仿佛要看向远处的人群，看看那些近在咫尺的冷漠与疏离。
　　小狗哀嚎声将她唤醒，她回过神来，正这时，一个高挑的身影从她眼前闪过。
　　“怎么，欺负女人很有意思吗？”
　　“他妈的你谁啊？”金发青年见就他一人，气焰更盛。
　　那人把姜橙儿挡在身后，手向外一指：“在这里逞威风算什么本事，敢不敢出去说，让大家都见见你们这帮人的勾当？”
　　也许是义正严辞获得的响应，也许是沉默许久终于唤醒了压抑无声的良知，少年如一石入水，激浪千层，一时间咖啡馆内顾客也纷纷站起，一名年轻男子不顾妻子阻拦发声：“你们别在这欺负人啊……”
　　金发青年一看形势，不是自己抖威风的时候，只好放了句狠话：“你……你们给我等着……”然后带着一群人灰溜溜地退出咖啡店。
　　姜橙儿站起身，一切就像噩梦初醒，掌心的湿润和咚咚跳动的心脏依旧揭示着方才发生的一切，她俯下身，蛋挞也缓过神，“汪汪”叫了两声，姜橙儿舒了口气，幸而无甚大碍。
　　此时少年转过身，黑色的中长发，目光坚毅而温暖，她将目光迎去，看见眼波中倒映的自己。
　　“宋洛然？”
　　那少年略带腼腆地笑了笑。
　　“谢……谢谢你了，今天的事。”
　　宋洛然耸耸肩，“今晚来酒吧唱歌吗？”
　　“去呢。”
　　哦，那就没必要告诉她今早的事了，他回到位置上继续喝咖啡。
　　姜橙儿望了望阴影里的那个座位。
　　怎么坐这么偏，怪不得刚才没见到他。
　　她转身继续到工作台上调咖啡，阳光落在咖啡馆的每撮阴影里，像咖啡粉落入水中，慢慢融化，变为橘黄色的暗影，悄悄浮动。
　　3
　　夜晚的城市又陷入另一种迷醉，霓虹灯闪烁着撩人心弦的光晕，落照所有湖泊与楼台，反射璀璨的星空。
　　姜橙儿走进天堂酒吧，宋洛然已经站在台上唱歌，应该是第一首，声音感觉还没完全放开。
　　一曲唱罢，宋洛然下台，姜橙儿上去接替，一来就面对台下那么多观众还真有点不习惯，她更不敢让自己的目光与台下的任何事物有什么接触，只好垂下眼帘，手中攥紧话筒。
　　但不管怎么说，姜橙儿的专业能力还是毋庸置疑的，她一开嗓，清亮的声音瞬间响遍酒吧的每处角落，如同叮咚作响的涓涓溪流，濯洗纸醉金迷中的浮躁与尘埃。
　　她喜欢将经历倾注于歌声，让荒草在雪原里蔓延生长，唱人世间许多悲欢：酒贱客少、天寒衣单、陌上杨柳、相逢意气，把一切的苦乐心境写进所有的音符。
　　姜橙儿唱了点儿王菲的歌外加几首民谣，觉得声音有些疲惫，便下台换了其他歌手，剩下的歌手都不是常驻，稀稀拉拉地每天换一波，今天的那帮唱完后又轮到宋洛然。
　　下面的歌依旧是《故都雪场》，姜橙儿看了眼钟表，已经过了零点，酒吧里的人流不减反增，看来宋洛然在这座城市，尤其是在年轻人中，还是有点流量的。
　　这时，门外闯入一群青年，清一色的染头卷发，为首的满头金毛。这帮人一进门就开始大吼大叫，声浪甚至盖过台上的宋洛然。姜橙儿向声源处望去，正是白天在咖啡馆和自己发生冲突的那群人。
　　金发青年面沉似水，双眼之中闪烁着半分愤怒、半分好整以暇。他没有丝毫犹豫地穿过人群，径直朝着舞台下方走去。他步伐坚定而有力，仿佛带着一种无法阻挡的决心。
　　当他走到距离舞台只有几步之遥时，突然停了下来。他紧紧握住手中的那瓶香槟酒，似乎在积攒力量。然后，他猛地将手臂一挥，将整瓶香槟酒朝台上的宋洛然狠狠地掷了过去！
　　这突如其来的举动让台下的观众们发出一阵惊呼声！他们瞪大眼睛，不敢相信眼前发生的一切。只见那瓶香槟酒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然后准确无误地砸在了宋洛然面前的吉他上。
　　一瞬间，淡褐色的液体从破碎的酒瓶中喷涌而出，迅速染满了整个吉他。原本光鲜亮丽的乐器此刻变得湿漉漉的，上面还挂着晶莹剔透的酒液。
　　宋洛然显然早就注意到这帮不速之客，但谁都没想到这帮人会这么大胆，在众目睽睽之下公然挑衅。
　　酒吧的保安也不是吃素的，一瞬间闻风而动，七八个人和那帮青年对峙。姜橙儿此刻也冲上台，站在宋洛然身边。
　　台下观众四散开来，害怕殃及池鱼；有的顾客钱都没付，拿起包就撤出酒吧。谁都没注意，这时候酒吧外又走进一个银发青年。
　　人流如潮水般向外涌动，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所驱使。乌泱泱的人流，青年男女的喊叫声撕破辽远的星空，回应着都市的灯火。
　　然而，在这混乱的场景中，有一个身影却与众不同。他逆行而上，奋力地向着人群内部挤去，与周围的人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只见他一边艰难地向前挪动，一边嘴里还不停地喊着：“哎哟哥们儿，你慢点！别挤我啊！”他的声音在喧闹的人群中显得格外清晰，带着一丝焦急和无奈。尽管周围没人理他，他仍然坚持不懈地往里面挤，似乎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要做。
　　他好不容易挤进去，抬头看到台上的姜橙儿。
　　“哎，美女，终于让我给找到了！”
　　他也不管一群人奇怪的目光，径直走到台下，谁知没等他开口，金发青年先说话了：“李哥，你怎么在这儿？”在场众人都是一愣。
　　这青年进来时姜橙儿就觉得眼熟，这时候才想起来——这不是她初返武汉时遇到的出租车司机吗？他怎么会在这儿？找自己有什么事？那个金发青年好像还很尊敬他？她心里不由地疑窦丛生。
　　宋洛然也认出来这是上午找过自己的那位，想起那件事他是一肚子气，又看到这人和闹事的好像认识，怒意又添了几分。
　　“你小子怎么在这儿？”李源吃了一惊。
　　“啊……这……”
　　“你不会又瞒着你家老爷子偷偷溜出来为非作歹、仗势欺人吧？”那帮人看着李源，脸上露出畏惧之色，尤其是为首的那个金发青年，原本嚣张跋扈的气焰消失得无影无踪。
　　金发青年一声吆喝，周围的一群人如潮水般尽数退散开来。此时此刻，李源迈步走到了两人面前，从怀中掏出了姜橙儿先前不慎遗落的卡片，并向二人表明了自己此番前来的目的。然而，在这个过程中，他却有意地避开了宋洛然的目光，仿佛完全没将其放在眼里。
　　姜橙儿微笑着向李源道了谢，然后小心翼翼地接过那张卡片。她低头看着手中的卡片，心中涌起一股暖流。李源瞄了一眼一旁紧绷着脸宋洛然，轻声说道：“我还有些事情要处理，就先走一步了。希望我们以后还有机会见面。”说完，他微微一笑，转身离去。
　　姜橙儿望着李源的背影，心中不禁有些感慨。只是她更加好奇，为何那帮看起来天不怕地不怕的人唯独畏惧这个时时笑意可掬的毛头小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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