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梧桐

　　“桐桐啊，快去看看你爷爷，做什么嘞，怎么还没来吃饭。”

　　满头白发的老妪看着少年端着盘菜放在稀疏只有一盘炒花生和金黄的蒸鸡蛋旁边，忙催道。

　　听见奶奶声音后反应了两秒才将发红的指腹从嫩白的耳垂上移开，捏着衣摆往外跑去。

　　这是闷热的夏天，小小一方的流沙镇被烈日笼罩，他自家这边的桥头走到那头的桥尾，没找着人，复又折返回来，汗湿的衣裳紧贴着肌肤，忙扯了扯后摆，希望能透点气。

　　邻家的大婶似乎认出他来，犹豫一会儿将还拿着准备给试穿的老太的一双鞋伸长了点，招呼似的喊他：“桐桐啊，找你爷爷吗？他往赛河村那边去了嘞！”

　　吴桐很少听除了奶奶外的人叫他名字，他惊诧又有些害羞的张嘴，然后又连忙点头，凭着上次的记忆往街上的另一头跑去。

　　那大婶看着孩子不知疲累的模样，叹了口气，蹲下身给老太穿着新买的鞋，老太泛黄的眼睛像是想起什么，嘴里也问道：“那老爷子不会又往黄家屯去了吧？”

　　“谁说不是呢，当年本来想退婚，儿子媳妇死了后，倒赔钱，这娃一天天长大不哭不闹，谁知道是话都说不了，前段时间也突然像疯了一样天天让赛河村的人把娃带走。”

　　“造孽呀。”

　　一截一截的路蜿蜒了一座座大山，流沙镇外的村落靠着流沙河连接，但是黄家屯的人却希望断的干干净净。

　　此时吴老爷子正站在那翻新的房子门前，手里挥舞着拐杖，脊梁骨明明已经直不起来了，却还站得稳稳当当的。

　　“他们没离婚，这娃你们得管呐！黄玲疯啦，我和老太婆有责任，你们没责任啊，爹妈出事后，你们把娃的衣裳都带走，不留一点儿啊……”

　　这话是吴老爷子每来一回都会说的，屋子里的人已经听得起了茧子，屋外来找吴老爷子的人也听了很多遍，他趿着的拖鞋把脚磨了泡，凑近想挽着爷爷的手一起回家，痛得走路姿势都有点奇怪，然而吴老爷子这时候不甘心了，手一摆，把孙子差点摔个踉跄。

　　“黄文忠，你们还有儿子女儿啊，你们没良心，自家的骨肉至亲都不让进门啊！”

　　楼上似乎有人摔了茶具，砰呲碎裂的响声吓了少年一跳，他往楼上一看，入目的是一张比爷爷还要老态的脸，然而爷爷整日喝着泡了多年的药酒，发黄发愁的脸没有这探出窗外的人这样发狠可怕。

　　“滚！滚！”

　　吴桐被盯得颤了颤身子，连那个老人旁边有个和他差不多大的少年在对他咧着嘴做鬼脸都来不及看清楚，就已经低下头继续拉着吴老爷子准备离开。

　　从这半山腰的村落再回去……

　　吴桐咬着有些发白的嘴唇，看了看这层叠的山下，远处一截直条条的大路后才是流沙镇，回去不知道要多久了，隐隐犯疼的脚底让他将唇瓣咬得更紧。

　　吴老爷子颤巍巍的手牵着吴桐，见他出神，拐杖轻轻靠了他的腿，“来干什么，管我干什么，自己不在家待着吃饭！”

　　吴桐收回视线，走路的时候不自觉的将右脚抬高，抬起空着的右手，微微弯曲贴着脸颊上下挠了两下，一边摇头。

　　奶奶会担心。

　　吴老爷子轻哼一声：“你和老婆子自己先吃，以后别管我。”

　　他脾气在晚年后总是暴躁，这样的话在最近尤其多，吴桐听了便将牵着他的手用了力道，似乎觉得这样能够表达他生气的意思，吴老爷子那双常年劳作的手布满皱纹和老茧，察觉孙子这样，像是习惯性的反握回去，一张有着笑意的脸和眯起的眼睛让他看起来和刚刚在别人门口破口大骂的样子大相径庭。

　　夕阳西下，流沙河被映得像是火烧云铺满了，满目的火舌将洁白的云朵层层卷起，又似是透过还未落下的太阳亲吻被光照射的人，脚底突然传来一阵烫得发疼的痛意，吴桐才睁大了快被晚霞晕染的眼睛，探探头，贴了贴面前坐在水盆边吴老太那已经满是纹路的额头。

　　吴老太笑着打趣：“怎么，知道痛啦？看什么嘞，有什么好看的？脚底的泡都看没才好！”

　　吴桐红了脸，觉得奶奶给他洗脚的力道就像爷爷在外面的脾气一样，一点也不温柔。

　　好在热水渐渐转温，奶奶佝着身子又下楼去了，吴桐抬头想要继续看一看对山的落日，眼里疑惑一瞬，又失望的低下头，这么快，太阳已经下山了呀。

　　他用手指碰碰水泡，没那么痛了。

　　二楼靠河边的窗户是被一次洪水卷到了不知名的地方，吴老头没再买新的，只从外淘了个大麻布将这大得过分的空窗套上，又从中间用铁夹子卷起一节，就这样过到了现在，而吴桐从小就不怎么出门，最爱去的地方就是乡下，最常待的地方就是这里，这里的窗户是他能看到的最漂亮的景色。

　　吴桐上学的地方他很喜欢，是离老家非常近的一个小学，一个不算太陡的下坡，再过一座不长的小桥，再爬一点小坡的路就可以到爷爷他们之前的老家了。

　　所以吴桐第一天上学时被爷爷领着走了好长一截路到那里时，还轻轻晃了晃爷爷牵着他的手，另一只手指着对面不高的山峰，那被丛绿遮挡只露了一点梧桐树的头来的地方被他瞧见，琥珀色的眼睛里亮着光，好似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

　　吴老头哪里看得清呢，只知道那是每隔一段时间就得回去的老地方，笑着点了点头，然后从兜里扯出来几张不同颜色的纸钞，念叨着学费应该是够了，这毕竟是最近的村子里的学校了。

　　吴桐不会说话，他们家的事镇上都知道，吴老太在报名前一天晚上还边凑钱边抹眼泪，桐桐不能在街上读书，得去村里。

　　吴桐没有怕远，一开始吴老太怕他害怕，让吴老头在放学时间去接他回来，自己在家做饭，饭菜都快凉了，把她急得在楼下脖子抻老长往远处看，才等到吴桐好好的回来了。

　　吴老头没好气的闷了口药酒，吃了几粒花生：“非要让他去那么远，本来就得走老长一截路。”

　　“有什么办法呀，镇上小学怕他受欺负呀...”

　　吴老太说着说着就想揉眼睛，吴桐那时候还小，就扯扯她的衣袖，伸手指了指胸口，微微下垂着眼看了眼她，又摇摇头。

　　没关系。

　　一番动作下来让吴老太又有想嚎泪的架势。

　　她只能将吴桐抱在怀里，贴着他的额头，奶奶在吴桐上学的年纪后总是会这样流泪，吴桐能闻到爷爷在一旁喝酒时那陈年的药草味和苦酒味，而此刻在奶奶怀里他觉得自己像是变成了窗外被那漫天红霞包裹的一朵白云，忽然吹来一阵风，他飘呀飘，像是要落进那变幻多端的河里，但是奶奶泛白的发丝打在吴桐尚在泛红的面庞，微微颤抖的右手正在摸摸他的后脑勺，吴桐好像闻到红霞暖烘烘的味道，耳边传来奶奶没来由的担忧：“怎么办呐，怎么办呐。”

　　桐桐，怎么办呐。

　　吴桐不明白奶奶的担心，只是苦恼走路的时间会多一点，但是他一想起学校离老家那么近，说不定偶尔会碰到爷爷，能和爷爷一起回去待一会儿，苦恼就不见了。
　　就像小时候他在爷爷奶奶的背篓里，睁开眼睛后就看见了四四方方的院子。

　　吴桐已经五年级了，但是刚好也是上学的第一天，没有多少课，吴桐便趁着午休时间眯了一小会儿，早起的疲累让他很快进入梦乡，他的记忆很短很短，所以能做的梦似乎也就那么点儿。

　　爷爷那时候身体还好，他板着一张脸握紧了车把，三轮车铺满了大红如喜的油漆，味道还没散完，奶奶捏着鼻子把蹲在背篓里的吴桐抬到小椅子上，吴桐睁着一双眼睛看她，那时候的吴桐还带着婴儿肥的手臂抓着奶奶的耳垂，粉红的嘴巴张呀张，不知道要说什么。

　　一路颠簸的声音叫吴桐眨巴着眼睛也睡不着，他靠在奶奶肩头，油漆味好像闻不到了，奶奶就抱着吴桐站在院里的一块划好的土地旁，一棵和四岁模样的吴桐差不多高的小苗也立好了。

　　“你爷爷带回来的梧桐树苗苗，不大不小，今天回来种菜，正好栽上。”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长大……”

　　吴桐蹲在一旁拿着石头学着刚才吴老头翻土的模样，依样画葫芦的跟着翻，吴老头抹了把汗，下了楼梯把院口的地准备再施肥种点菜，“就在那里玩儿，别乱跑啊。”

　　吴桐就那样坐在院子里给小苗翻了一下午的土，奶奶说那是春天种下的，等吴桐长大后的那年春天，这棵树就会把院子遮得严严实实，不怕风吹，不怕日晒，吴桐要是不喜欢在流沙镇，就来这里，这里会有大树保护吴桐。

　　吴桐睁开眼睛，微红的脸上像是被沾水的铁丝缠绕着画了一圈，他抬手去摸，面前顶着一张陌生的脸，那人吊着一双细长的眼睛，眼里是比流沙镇那些人还要直白的嫌弃。

　　“吴桐？晦气，你怎么也在这儿？”

　　吴桐呆了呆，直到面前的人再一次做起鬼脸，他才恍然想起赛河村被爷爷闹了好久的那户人家。

　　窗边的那个男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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