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导演人生

　　大一新生温雯扯着既是舍友又同为话剧社新成员曾晴的袖子，两人一路走一路问，终于到了明大剧院门口。剧院门前是个小花园，景色雅致。明大的话剧社就在明大剧院内，办公室和排练厅都设置在此处。

　　曾晴盯着剧院雕花的大门，不由得发出了赞叹：“真不愧是明大，高等学府啊，还有独立的剧院，剧院还这么漂亮！”

　　温雯同样是眼睛放光：“是啊，之前面试开会都是在社团办公楼，今天终于能来本部了！”

　　没过一会儿，两人找到了剧本围读室，推门进去，里面已经到了二十多人。集合的时间还没到，两人自觉自己资历较浅，找了个边缘的位置坐下来。

　　整个剧本围读室里都是年轻鲜亮的面孔，曾晴瞧着有不少熟面孔，都是之前会议的时候见过的。话剧社的部长们都没到，大家全都四散在房间的周围，没人敢往中间的大会议桌上坐，交流的声音也都是静悄悄的。

　　也因此，坐在大会议桌正中的人才显得格外显眼。

　　那是一位长得极清艳的女生，长长的黑发披散在肩上，蓝衬衫，白裤子，专注地敲打着面前的电脑，手指一刻不停。她全神贯注，丝毫不理会房间里的人的窃窃私语。

　　温雯从别人的闲谈中听了一耳朵，才知道这个女生也是话剧社的前辈，历史系的大三学姐，听说前两年明大拿奖的那几部话剧都是她挑大梁，是个一等一的风云人物。

　　没过十分钟，剧本围读室里进来了五六十个人，部长们也都来了。明大的话剧社这几年全都是女生当社长，各位部长中女生的占比也高得吓人，每年开全校社团会议的时候，话剧社在其中分外显眼。

　　社长王咏絮入座，她一头短发显得干净利落，圆圆的脸蛋上挂着温和的笑。她扫视了围读室里的一圈人，开口介绍：“大家好，我们之前应该是见过的，我是话剧社社长王咏絮，我今年大三，其他的几位部长你们应该之前都挺熟悉的，我也不过多介绍了。”接着，她介绍起声旁的女生来：“这位是白剑衣，你们的大三学姐，历史系，之前就是我们好几部话剧的台柱子，她不担任我们部门内的任何官方职务，但是我们这次新剧《落日》的编剧、导演都是她，同时她也将担任剧本中妃子文穆一角。”

　　众人听了王咏絮的话，这才明白过来为什么白剑衣能够坐在桌子的正中间。

　　白剑衣这会儿终于舍得从电脑前抬起头来施舍给众人一个眼神：“剧本都带来了吧？之前应该也给你们提醒过了，剧本自己保管好，这部话剧还没首演，别泄漏剧本内容。”

　　王咏絮不轻不重地打了白剑衣一下，笑着开口：“确实，还请大家多多注意。现在请此次话剧的演员坐到这张大办公桌上，我们开始话剧《落日》的第一次剧本围读工作。”

　　众人坐定，开始了剧本围读。

　　《落日》讲述了一个王的落寞，他已年老，他沉迷酒色，企图在年轻美颜的妃子们身上找回青春的力量，找回他对王朝、权力的掌控权，他看着自己的儿子们逐渐成长为可以接替王位的继承人，他心中对失去权力的恐惧压倒了一切。当他偶然间发现自己的青春美艳的妃子与他看重的接班人有过界的往来时，他选择了视而不见。

　　王的心中并不是没有愤怒，可是如果将这桩内闱丑事揭发，他自身年老所带来的虚弱、性魅力的缺失都会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他也恐惧着妃子与世子联合上位的可能未来，他最终选择了秘而不宣。

　　在围场打猎中，王看着弓马娴熟的世子们驰骋围场，他深刻地感到了自身的年老是无可避免的。打猎结束后，王大病了一场，临死前选择了一位才智双全的世子接替王位，代价是要让妃子们殉葬，并让这位世子亲自赐死与他通奸的妃子。世子照做了，妃子也照做了，没有丝毫反抗。

　　王的时代过去了，新王的时代到来了，可是同样的，这个王朝的时代也将落幕。

　　落日不仅代表着旧王的退场，也预示了王朝的灭亡。

　　曾晴饰演文穆的侍女，台词不算多。她偷偷打量着《落日》的主演们。

　　《落日》的戏份最重的是旧王，扮演者是大三的部长王望城，个子不高，长相憨厚，眼神却显得很坚毅。

　　扮演王世子的是大二的学姐芦连庭，长得清秀温和。

　　王后的角色则由社长王咏絮扮演，她那张平常总挂着笑容的脸一旦冷下来，显得她整个人极有压迫感。

　　大一的新生们担任的角色大多没什么特别重要的戏份，很多时候只是作为背景板，像曾晴这样能有自己的戏份的还是少数。

　　兜兜转转，曾晴的眼睛还是落在了白剑衣的身上。

　　这位学姐从围读开始便放下了电脑的工作，认真地听着大家的围读剧本的情况，不时地在剧本上写些什么。

　　“拜见王后。”

　　曾晴听见这声不由得恍惚了一下，学姐的台词真好啊。

　　白剑衣的台词和其他演员都不一样，她的台词清亮，节奏、轻重都恰如其分，叫人一听，便觉得大戏已经开场。

　　白剑衣饰演的文穆拜见了王咏絮饰演的王后，两个帝国后宫中“位高权重”的女人展开了交锋。

　　《落日》的剧本尽管讲的是王权的更替，属于“男人戏”，但剧本中所有关于制度、婚姻、人生的诘问都是由女性角色发出的。

　　风韵犹存的王后试图调停丈夫与儿子之间的矛盾，她也同样对儿子的出格行为心知肚明，她明白丈夫的年华逝去，也懂得自己在王权与父权的更迭中逐渐站稳的地位与日后新王登基给她带来的荣耀。

　　她是妻子和母亲，为丈夫的荒淫行为辩解，也为儿子的无耻行径遮掩。夜深人静时，她在华美的宫室中也诘问天命，为何作为女人的她的自我只能在无人时展露两分。

　　天真烂漫的少女时代隐伏着未来的不确定性，年华正好的少妇时期却又不得不面对婚姻的不稳定性，而当她年华老去时，她深感自身的衰老，却在这种衰老中寻到了一种行到末路的安定。

　　与之形成对照的则是妃子文穆。

　　文穆年轻貌美，她的少女时代并没有天真烂漫的记忆。

　　文穆家中贫困，父亲只是一介小官，渴望获得贵人的青眼。他没有做官的才干，只有一位姿容艳丽的女儿。他颇有经商头脑，并不急于将女儿献予高官，而是将女儿视为他一步登天的捷径，待价而沽。一次偶然的机会，他将女儿献给王做姬妾，换得了更高的官位和丰厚的赏赐。他为自己的头脑沾沾自喜，并极力鼓动女儿为他赚得更大的富贵。

　　文穆年岁虽小，但自小被父亲视为商品的经历在她的心中留下了阴影。她明白自己一介女流，在这个社会中无力生存，也无法掌握自己的命运，不论是父亲还是丈夫都能够随意处置这个被视为他们的所有物的自己。

　　文穆终日生活在有朝一日自己被随意转手送人的恐惧中。进入宫廷生活，平淡无聊的日子放大了她的恐惧，她想要自毁，又不甘心于自己既定的未来命运。她厌恶王丑陋衰老的身体，她有自己的欲望，和世子交往过密是她自己的自主选择。

　　她看到王的松弛的皮肉便感到自身的弱小，在与世子的身体交缠中又感受□□的青春美好，她年轻的欲望开始蓬勃生长，她想要探索周围的一切，可是她找不到自己欲望的出口，也寻不到奋发向上的方向。

　　“我曾问过我的侍女，在年老的王的怀里，我显得越发年轻娇媚。可这样的年轻对我而言又有何用呢？这个老家伙从我年轻的□□上汲取青春的力量，而我却逐渐失去了活力，变成了被皮肉包裹着的衰老躯体。”

　　曾晴听到文穆满怀伤痛又不甘的呐喊，心中不由得一沉。

　　就在她即将滑向堕落的深渊时，文穆接触到了诸子百家，她被这些闪着智慧之光的思想迷倒了，她疯狂地汲取着知识，却还没来得及从自己为数不多的人生经历出发，分辨哪些思想是真正适用于她的人生并能够支撑她走完人生的漫漫长路，她的命运就已经被框定为在王权的更迭中作为下一任新王的登基的垫脚石。

　　文穆漠然地接受了新王的命令，冷静地面对死亡的来临。她清楚小人物的命运在王权更迭的宏大叙事中被践踏的既定事实，她回望过往的年月只觉得恍如隔世，踏入宫廷却又像在昨天才发生。

　　文穆模模糊糊地觉得自己过往的人生都是虚妄，面前的毒酒又提醒着她现在的人生的的确确是真切发生的，她怀着困惑和释然喝下了毒酒，平静地结束了自己的生命，倒在了月亮投射在空旷宫室中的一片清冷月光中。

　　曾晴听到文穆死去的消息时，心中某块地方仿佛空了一块儿。她无知无觉地听着王世子筹备登基的消息，这所腐朽的王宫即将迎来新的主人，所有人都在为这件喜事忙碌着。

　　这位文穆身边的侍女在登基前夜，在宫中放了一把大火，这场大火来势汹汹，房屋尽数倒塌。在火光中，她望着头顶的月亮，轻声说。

　　“太阳要落下去了。”

　　全剧终。

　　曾晴读完最后一句台词时，围读室里所有人都鼓起了掌。她之前读过这个剧本，可这个故事之前却没有像这一刻那么让她心神摇动，她的眼睛不自觉地去找寻妃子文穆。

　　她的目光刚好和白剑衣碰上。白剑衣也在鼓掌，给了她一个温和的眼神后，又转头和王咏絮低声说话。曾晴心里涌出一种安定感。

　　围读一轮结束，众人四散休息。

　　“社长厉害啊，能找到这么一个宝。”

　　王咏絮弯了嘴角：“白导，我可是为了你的剧本，花了大力气去找的演员，你不该给点什么表示吗？”

　　“你想要什么？”

　　“你们家今年的赞助还是给我们话剧社吧，我到时候直接让蓝典去谈。”蓝典是话剧社的外联部部长，往年的投资赞助都是她拉来的。

　　“今年有点变化。”白剑衣朝蓝典招手。

　　蓝典黑框眼镜后的眼睛里闪着光：“怎么样，今年你们家赞助还是照常给吗？”

　　白剑衣：“今年你去晨星投资，我待会儿给你公司地址，你按照之前的路径谈就行，到时候会报销的。”

　　王咏絮听出了点苗头：“你真的打算走娱乐圈的路子啊？”

　　说实话，王咏絮有点担心白剑衣的决定。她们是高一时的同班同学，王咏絮是s省理科状元，就读于明大商学院，白剑衣则是s省文科第六名。王咏絮本以为白剑衣为了以后的公司生意，也会就读商学院，没想到她不走寻常路，选了冷门的历史系，现在还要进娱乐圈。

　　王咏絮越想，眉头皱得越紧：“你想好之后的路怎么走了吗？现在已经大三了，你要是真的要走娱乐圈的路，得尽早接触圈内人，这次首演，我去和校领导沟通，请一些好说话的圈内人来吧。”

　　白剑衣颇为惊奇地盯着她，脸上显出一种天真的孩子气来。

　　王咏絮没好气地瞪她一眼：“做什么？你别以为这是免费的，这可是要拿你晨星投资未来总经理助理的位置来换的。”

　　白剑衣颇为不满：“你咋不敢想得更大胆呢？你完全可以盯着总经理的位置啊。”

　　“你现在都还只是个挂名的副总经理，你要我盯着总经理的位置？”

　　“有什么不可以嘛！晨星的秘书部实习生位置已经为你留好，依据我们王社长的能力，工作学习两年，升任总助易如反掌啊，之后你要是想要继续待在晨星，就可以去争总经理的位置，说不定到时候我回归公司，会是你的手下哦！”

　　“那我要是还想读几年研呢？”

　　“可以啊，我出钱，但是交换条件你是知道的。”白剑衣冲她眨眨眼。

　　“坚定地站在你这边，成为你的派系是吧？”

　　蓝典看着这俩人三言两语就把未来的位置定下来，简直觉得可笑：“醒醒吧，姑娘们，现在画的大饼将来要是无法兑现怎么办啊？”

　　白剑衣微微一笑，朝蓝典抛了个媚眼：“咏絮的饼也许还得过几年才能吃上，但是你的饼很快就可以吃了哦。”

　　蓝典一听，登时把“画饼充饥”四字抛到脑后。

　　白剑衣也不卖关子：“这次的《落日》首映后我打算把它拍成一个微电影，放在电影节上露个脸，之后要是有时间，我们试着把《落日》放在戏剧节上巡演，这样这部戏里的其他角色也好让社员们锻炼锻炼，顺便宣传一波微电影。之后嘛，就可以正式拍一部电影了，电影的剧本我已经写好了，正好在拍微电影的时候可以去考察一波拍摄场地和预算投资……”

　　王咏絮打断了滔滔不绝的白剑衣：“你老实告诉我，你手上在写的是你打算拍的第几个作品？”

　　白剑衣微微噘嘴：“第三个，打算拍一个电视剧，小说已经写好，暂时没打算出版。剧本也在写，小说和剧本算是一个故事，但是我打算小说的出版时间最好和电视剧同步，最好慢一步。”

　　“原创剧本，不希望人们提前知道结局是吧？”蓝典一听就明白了，“那我后面做什么？”

　　白剑衣继续说：“要拍电影电视剧，要有影视制作公司，我想自己办一个，你估计马上就得挑大梁了。”

　　蓝典“哈”地笑了一声：“我都不晓得该说我是幸运还是不幸了，幸运的是我这工作简直包分配，不幸的是我以后要给你打工了。”最后的几个字简直咬牙切齿。

　　白剑衣露出一个羞涩的笑。

　　蓝典咬牙：“万恶的资本家！”

　　王咏絮也加入蓝典，一起讨伐白剑衣：“你这资本家从我们还未踏出这象牙塔的时候就开始压榨我们这些穷苦学生！高考完报志愿我还问她为啥不报商科，她说她不需要学这些，只需要用钱雇学商科的人就行了。听听，这是人话吗！”

　　蓝典和王咏絮两人“执手相看泪眼”，衬得白剑衣活像个玩弄感情的渣男。

　　实在看不下去两人的做作演技了，白剑衣长叹一口气：“就问你俩一句话，干不干？”

　　“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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