溺鱼

　　维也纳酒店。光鲜亮丽的牌匾，着装划一的接待员以及延展好像看不到尽头的地毯都宣告着这家酒店的奢华。是庄梓未触及的景象，从未。
　　因为近几天连续下雪，庄梓的白色帆布鞋上溅上了融雪的污水，虽然出门前洗刷了几遍，却还是有些遮不住它的简陋。庄梓无心多想，跟着短信的指示走到了包厢“迎春”。
　　推门进去，角落里的礼物堆了一地，打打闹闹的男生和女生窝在沙发上，仿佛隔了好多年也没有产生距离。他们没有注意这个陌生的来客，庄梓低垂着眼睫，有点不知所措。
　　一个胳膊挽上了她。庄梓有些僵直，但很快认出了眼前人，孙怡然。“快找个地方坐坐，张老师还没来呢。对了，还有个男生，江麒，你来的时候有看到他吗？”
　　多年不见，她还是漂亮又温柔。庄梓羡慕地摇摇头，走到落地窗前发呆。
　　江麒，这个名字，真是陌生又熟悉。熟悉的是，男生落寞又无助的眼神仿佛就在昨天，陌生的是，他的名字，真的好久没有被提起了。
　　陆陆续续就了座。张老师坐在主位，她鬓角处的白更明显了，银框眼镜和针织衫一如多年前那样。庄梓眼眶有些湿润，她忘不了这个慈眉善目的老太太带给她的好。
　　大家纷纷介绍自己的礼物，老太太笑着一一附和关怀，眼神却始终没有离开门口处。
　　终于，那扇门再一次打开。男生携了一阵寒风进来，庄梓的眼神落在他身上。黑发，嘴角绷直，有种格格不入的陌生感。他的眼神在落在主位上的时候终于柔软了些许。
　　男生走到她身前，“阿麒，长大了。”老太太抚了抚他的头发，男生那身尖锐的刺好像一时间荡然无存。“嗯。”男生鼻音有点重，随即弯下腰，在老太太的手里放了一只红梅。“喔，现在梅花开了呀？”张老师抑制不住嘴边的笑。”祝您岁岁平安。“男生第一次弯了弯嘴角，唇边露出若隐若现的梨涡，庄梓这才将他与记忆中的江麒对上了。
　　饭局进行地漫长。大家彼此分享自己的生活，却总是带了点优越和炫耀的意味。庄梓有些出神，目光最后落在了同样一言不发的江麒身上。
　　他在这寒冷的冬只穿了薄薄一件黑色外套，左手手指修长，无聊地点着酒杯。他眸子很深，又不喜笑，看着有点凶，但是，还蛮好看的。庄梓晃了晃脑袋，不知思路怎么就飘到了这里。
　　饭局终于在晚上九点半落下了帷幕。庄梓第一次没有听父亲的话早早回家学习。看着大家纷纷挥手离开的身影，她有些不舍地抱了抱张老师，告了别。
　　当庄梓踏入黑暗的那一刻，她意识到了自己的错误，没有公交车了。她站在路灯下左右为难，还好身上带了零钱，她叹了口气，准备叫一辆出租车。
　　“庄梓。“让她有些吃惊的，是江麒。“好久不见。”庄梓抢着说了这句话，就不知道说些什么了，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
　　“陪你打到车，我再走吧。”江麒没再说什么，站在庄梓一米处远，目视前方。
　　全球气候变暖的迹象好像没有席卷到这所小镇，这个冬天还是冷冬。庄梓套了一件加绒衫还是有些瑟瑟发抖。她看了看江麒的侧脸，想说的话还是咽回了心里。
　　坐上了出租车，她向江麒挥了挥手。男生的身影随着出租车的驶远而失真，直至变成一个小点。
　　“江麒，希望我们还能再见。”女孩阖上眼睫，任自己被出租车里的黑暗吞噬。窗外仍是车水马龙，经济落后的小镇还是少不了空气污染。庄梓试图静下心来，也是徒劳。

　　照常的周一，照常的一切。
　　体育课因为操场有些地方结了冰而改成了自习。一些人趴在桌上昏昏欲睡，有些人拿着笔打开了习题。庄梓是后者，她想要考个好点的大学，逃出这片狭隘，当然，也为了父母的希望。
　　娜莹在自习课上到一半的时候被班主任叫了出去。她数学成绩属于尾巴，最近一周老是被单独叫走。庄梓捕捉到娜莹痛苦又复杂的眼神，安慰地笑笑。
　　今天轮到庄梓干值日了，她和娜莹一组，娜莹久久不回，庄梓便自己开始了。清扫完地面后，庄梓去了操场那边涮拖把，往返大概一千米路程，不算太近。再爬到四楼，庄梓已经有些气喘吁吁了。
　　教室里，还剩下黎青燃和她的小姐妹没有走，空荡的教室里传出她们咯咯的笑声。她们翘着腿坐在桌子上谈天说地，地上堆满了瓜子壳。
　　看到庄梓进来，空气凝固了几秒，继而又被“聚会”“喝酒”“岸哥”几个字眼充满。
　　“我想打扫一下卫生，你们可以把瓜子皮吐到簸箕里吗？“
　　“哈哈哈哈，燃姐，我们妨碍到她了，这可怎么办啊？“江锦轻蔑地看了庄梓一眼，继续用猩红的手指摆弄发梢，未挪动分毫，挑衅似的将瓜子壳继续吐到了地上。
　　“哎，咱们可别打扰人家小妹妹干值日了，毕竟以后也是当清洁工的料，先让人家提前适应下呗。“黎青燃从桌子上跳下来，从瓜子壳上踩过去，出了教室。
　　被定义为青春期的高中生活，充满了明争暗斗，稍有不慎，便会被隔离起来，遭受嘲讽和奚落。而受害者多为沉默寡言、平平无奇的人，明明没有做错什么，却被世界反将一军。庄梓不知从什么时候已经没入了这片海洋，最初她以为息事宁人，始作俑者便会失去兴趣，可现在，她快要被这片悲海扼住口鼻，沉溺，沉溺。她不知怎么开口诉说，也不知向谁诉说。父母，老师，都是成绩的第一代言人，他们只顾表达对成绩的需求，早已失去倾听和共情的能力。而她唯一的好朋友，娜莹，她的生活也太苦了，庄梓不想让她替她分担她的苦痛。
　　“就这样吧。以后就好了。”庄梓拿簸箕一点点将瓜子壳扫进去，安慰自己道。
　　一同回家的路上，娜莹哭了。庄梓环抱住娜莹，问她为什么。娜莹将头埋进庄梓的肩头。“太难了，太难了，我快受不了了。”“题吗？”庄梓抚摸着娜莹的麻花辫，有些心疼。
　　泪水洇湿了庄梓的衣服，娜莹既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只是啜泣。
　　周天下午，庄梓很久不响的电话突然有人拨进来，是个陌生号码。庄梓迟疑了一下，按了接听。“哈哈，庄梓，你在家啊。”首先进入耳朵的是散漫又狂妄的大笑，江锦。
　　庄梓摸不清楚头脑她们怎么找到的自己的号码，“好学生周末别学习了，赶紧出来跟姐妹们耍耍，燃姐还等着你呢。庄梓咬了咬嘴唇，拒绝的话还没说出。”哎呀，就简单出来个饭，要是不来，周一还得找你。“庄梓不是什么傻白甜，她清楚她们并不是想要和睦共处，只不过，如果不去她们拿来做文章的余地就更大了，自己的麻烦会更多。
　　庄梓看到发来的短信上写着“街边饭馆“，在心里保佑着”仅仅一顿饭，不会有什么事的“。
　　庄梓如约到了饭馆门口，隔着很远她就看见了黎青燃她们三个，或许这样的装束让路人不注意到也是难的。黎青燃散着头发，好像还特意卷过，红色的发尾在阳光下闪着光，她穿着吊带，皮衣搭在肩上，嘴上叼着烟。她的姐妹相比之下就没有那么夸张了，但也是破洞牛仔出席。庄梓顿住脚步，但眼尖的江锦发现了她，揽住她想后退的肩膀。
　　“来晚喽，不跟你计较了，一会儿多喝几杯。“江锦贴着庄梓的耳边浅笑嫣然。庄梓只觉得有一双手狠狠扼住了自己的喉咙。
　　“时间还早，咱们先去那个KTV坐坐吧。“黎青燃穿上皮衣，吸了口烟。
　　庄梓在这一刻明白了她们的真实目的，她想要逃，却被紧紧夹在三人中间。
　　”你还没去过吧？镇上新开的哦，但还是跟城里差距很大，不过，城里的我也玩腻了。“
　　”燃姐这么厉害。“
　　嘻嘻哈哈各种吹捧的声音灌入庄梓耳朵，庄梓清楚黎青燃的话是说给她听的，她却感觉耳鸣，只得尴尬地笑笑。
　　KTV门口，三人夹着庄梓顿住了脚步，黎青燃左顾右盼地朝门外张望，眉头紧皱。庄梓意识到她在等人，霎时，过去的只言片语浮上了她的脑海。
　　最醒目的便是“岸哥”。
　　庄梓的心快要跳出胸口，她一点也想不明白这样的酒局为什么会有她这样的人出现，她不明白，她真的不明白。
　　十七岁的她不明白为什么自己平平无奇成了她们的靶子，她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会同意她们看似友善的要求，她不明白今晚她会成为她们怎样的取笑对象。
　　黎青燃看了眼手机，嘴角咧到了耳朵上。无论如何，她也听不见眼前这个女孩的“求救”。或许听见了，也只会让她的虚荣和玩心更加作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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