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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陷》
施渠回到家的时候,月亮已经升得老高了。
佝偻的身影趔趄穿过庭院,寒冷的空气着实冻得他不轻,施渠猛地扑在落灰的门板上,缓了几息才用左指输入了密码。
刺啦——
门锁传来尖锐的响动,在寂静得令人发指的夜里显得格外刺耳。
施渠重重喘了口气,唇瓣不知因寒冷还是疼痛而不受控地哆嗦着,他警惕地瞧了眼四周,指尖滑向门把手时,在冷灰的锁面上留下一道虚浮的血迹。
门板骤然被破开,施渠没有多余的力气来稳住身躯,长期奔亡后的双腿此刻酸胀得仿佛刚从醋缸中拎出来。
月光倾泻进门的瞬间,他整个人毫无疑问地跌倒在地。
施渠伏在地板上,看到如银的月光照到了他的眼睛,有些血红的颜色。
那是眼角早已干涸的血迹。
他试着动了动,浑身肌肉的劳损却又让他根本不知该如何使力。
肩头的刀伤又一次绽开了,砸在地上传来的尖密的疼痛并不比右手被人生生砸碎时更让他觉得好受。他疼得甚至已经感受不到有一股温热,正顺着肩头流向了肩胛。
太疼了。施渠真的很想骂人。
施渠用尽最后一分力气按上肩头,他必须要阻止所剩无多的血液再度流出。
他已经奔亡了许多天,浑身不知道积了多少的汗渍和污渍,所以当他的手掌压着衣料边缘按上右肩时,身体瞬间就弓成了虾米,脸色甚至比月光还要冷寂几分,满头虚汗密布。
妈的。施渠还是骂了出来。
他以前并不怕疼的。
缓了几个喘息,施渠的精神已经达到了极限,几天几夜的紧张警惕,饶是他这样训练有素的人也承受不住。
太冷了。
施渠蜷缩着身子,恍惚只感受到周围环境的这一点。他从来不记得初秋的夜晚也会有这么冷的时候。
失血过多的身体已经承受不住大理石地板的冷气,他恍惚着,脑海中不自觉浮现出了许多画面——
分不清是多久之前,施渠还是毫发无损的。家里那时候就他一个人,偌大的房子除了他自己谁都不在。
施渠是一向散漫惯了,即使一身西装在公司游刃有余,回到家里之后也断然不会是中规中矩。
他晃悠在自家后院的花园里,修长的指尖夹着一支香烟,衬衫袖子卷到手肘,领口处的纽扣也被他习惯性地解开了两颗,露出来锁骨的一半。
这片院子是父亲还在时建造出来的,每一处极为精致。
但他并不喜欢,从小就是,因为精致的同时,实在太过于繁复。
就像这些玫瑰花。
施渠吐出一口薄薄的烟雾,路过整片玫瑰花田时故意用脚尖去碰过那些娇嫩的花朵,让上面附着的雨珠通通都掉下来。
他不喜欢花瓣上沾着水珠的样子。
施渠又吐了几个烟圈,他想了一会,最后还是收回了目光,抬头朝着天的方向看过去。
那天,是母亲的忌日。
十年前的这天,他记得,母亲正是在他的注视下,在这一片玫瑰花田里,被家族的仇人,给开枪击杀的。
他永远忘不了母亲额上盛开的那一朵妖冶的血色的花,忘不了母亲倒下前眼里的那份空洞,与绝望。
他想给母亲些表示。
却又不知道怎么做才最妥帖。
在外人眼中,他呼风唤雨的施家当家,是绝对不会有正常人的儿女情长的。
烟过三支,施渠将三支烟把丢进花田,转身之前最后意味深长的朝她们看了一眼。
他不想再在这个院子里待着了。
四处环视了一番,施渠找到了墙边摆着的一张石桌。他走过去,脚下一个用力踩上桌面,单手插兜借力扳住墙头就翻了出去。
这是一条走在街上绝对不会拐进来的巷子,但他逃命时翻墙来过很多次,施渠左右打量着,转向右边时好不容易才认出屋檐上落下的那只是斑鸠,而不是什么别的鸟儿。
他盯着它看了几秒,看着它歪过头和他对视。
施渠冷嗤一声,撇过脸的同时脚下已经迈出一步……
施渠瑟缩着身子,将青白到病态的面孔贴近地面,颤抖的身躯正一分分将月光抖碎。极度疼痛和冰冷的情况下,只有拼命缩成一团,才能让自己寻求到一丝残留的体温。
他太冷了。嘴唇也在慢慢变硬,口腔呼出的哈气已经看不到白雾了。
他紧闭着双眼,蜷在地上如一个恐惧到极点的人,抽动着肩膀,呼吸断断续续,只有微乎其微的心跳声在呐喊这还是一个活人。
可他不能死。
施渠睁开眼睛,眼瞳一瞬间迸射出璀璨的光,但这点动作似已用尽了他最后一点力气。
他苦涩地笑了下,嘴角本该扯动的幅度此刻全转移到胸膛上,他胸口剧烈起伏了一次,继而猛地咳出一口粘稠的鲜血。
红色的血,美的像大丽花。
施渠苟延残喘着,对血腥味早已免疫的他鼻腔已经闻不出血的味道。
他脑海里又浮现起之前的事——
他记得在那条狭长的巷子里,转过身后,自己立马就撞上了那个姑娘,这些年当家的经历让施渠下意识出手攻击,他必须要在自己受到伤害之前,尽可能把这种比率降到最低。
可下一瞬,他就感受到一个柔软小巧的手掌包裹住了自己的腕子。
他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对手原来是一个姑娘。
他愣了一刹,那姑娘见机铲到他脚踝,化散他稳住下盘的力道。
施渠回神,心中冷笑,借势吃了她的力道,继而出手稳快且狠,拆散她的招数,仅两个招式便将姑娘制服。
粗糙的毛胚水泥墙,施渠将她压在上面,右手掌心不知何时已经多了一把闪着寒光的蝴蝶刀,刀刃正抵在她的大动脉上。
她这样的身手,在自己宅子附近出现绝对是不合逻辑的。
对方呼吸略沉。
施渠收了收下巴,目光狠戾又带些许疑问的,看向身前与他足尖相贴的姑娘。
姑娘倒也是见过世面的,这种情况下仍笑齿吟吟。她取下右耳的耳机,歪头朝他不明意味地一笑。
施渠记得自己当时拢了拢眉心,有没有开口说话他已经忘了,只记得最后,他的手貌似是被她给推开的。
她从他的刀下溜走了。
施渠并没有去追。他不认为一个花季的姑娘能给他带来多大的威胁。只在事后让人着手去查了查她的档案。
可他绝对没有想到,就那一次,那一次他没有太放在心上的较量,竟成了他这辈子也无法悔过的错。
他输的太彻底了。
从他放走她那一瞬开始,他就已经沦陷了,带着他的荣耀、他的家族、他的亲人、他的爱情、他的情感、他的灵魂……
他彻底完了。他只记得那一次,他的心脏跳动的如此剧烈;他记得他将她带回家中,他们唇齿相依的感受。他把自己所有的一切都交付给她,把自己所有知道的东西毫无保留的告诉那个姑娘。
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他施渠也不过如此。
所谓命,也就是谁也无法改变的了的。
施渠越来越冷了。
秋夜的冷气冻的他浑身坚硬,他连颤抖都快要不会了。
突然,他听到耳边传来了一阵幽远的脚步声,高跟踏地步步逼近。
继而,他听到了她独有的叹气的声音。
枪支上膛的声音。
是她最喜欢的勃朗宁。枪支的每一处刻痕,每一处磨损,他都记得清清楚楚。
是了。施渠心中突然顺畅了。
他最后一次睁开眼睛,看到的最后一幕是夜晚苍白的月光下,他的未婚妻身着一袭墨色风衣,凉风徐徐掀动她的衣摆,如瀑的青丝微微晃动……
施渠……
她冷笑。
月光下的她的笑容格外的邪肆。她睥睨着脚下这个狼狈至极的男人,蔑视着他的青春在她的阴谋中周旋。
不爱吗?爱。
可她做不到把爱情权衡的太重。
十年前,她的父亲开枪击毙了玫瑰花田中,他一生最爱的女人。
十年后,他的女儿用着同一种枪支,在凉薄冰冷的月光下,用黑洞洞的枪口,指着自己一生至此最爱的男人。
她的仇人。
施渠仰望着眼前这个面若冰霜的女孩,忽然咧嘴笑了一声,暗淡的眼中尽是苦涩,胸口的剧痛已经快要让他无法呼吸。
姑娘看了他几秒,继而纤细的指尖连续数次扣动了扳机。
子弹一颗颗穿进皮肉,其中一颗,穿皮破肉牢牢钉在了他心脏处的肋骨上。
失去的,就再也回不来了。
姑娘落下端枪的手,转身走向室外时,拇指轻轻搓了一下同手掌上的无名指根。
寂静的秋夜,天穹浓稠的像墨。薄冷的月光下,一袭墨色的姑娘身披凉风,无名指上还戴着精美的结婚戒指。那是他背着她偷偷订的。
波涛汹涌的大海边,早已废弃的灯塔下,一位一袭墨色的姑娘走在又湿又潮的沙滩上,高跟鞋的脚印一次次踩破沙滩的平静。
她任由着自己的裤管被潮水打湿,平静的面对着海水放纵肆虐在她身上。她渐渐地沉没了,海水的冰冷下,她感受到了与他一样的胸口的剧痛。
姑娘没有试着求生。
她平静的面对着她的选择,在寂寞的爱情边缘,为她这一生最爱的人,在他最爱的海里,义无反顾的,为他而沦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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