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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如夏花之绚烂
阳历三月,天不算暖和,风夹着残冬的凌冽缠绵,刮在脸上生疼,宛如刀割,难受得很。冷虽然冷,天倒是一碧如洗,在惨白的阳光关照下,柳条和灌木也抽了芽,隐隐有了春天的味道。香樟的叶子被风猖狂地卷到了二楼,扫地的阿姨还在一楼忙活着,尚未枯败的叶子被来来往往的学生踩踏,最后碎成渣滓,黏在路过人的脚底,不知被风带来的它是何感想。
楼梯喧嚣尘起,男孩女孩扎堆说笑。教室里,零食拆袋、手机横行,老师鲜少强制没收这些,同样的,学生也没有特别明目张胆。课堂铃声突然响起,在外游散晒太阳的学生拥挤着进入这扇小门里,原本只是略微嘈杂的教室骤然变得更为闹腾,时间安抚了情绪,学生在愉悦的铃声里逐渐收敛了课下的放纵,在铃声安静下来之前坐在椅子上,双手安放,抬起头看着前方的讲台,一副乖巧模样。
夏安南原本还在走廊上和指导老师聊些有的没的,结果到了教室门口还是胆怯。他深吸了一口气,鼓足勇气迈步走了进去。进了教室,他就顺手把保温杯放在了门口的小桌上。英俊的青年站在台子中间,讲台旁边还放着一本他刚刚从小卖部买的花花绿绿的听课本。
不同地方的实习老师待遇不同,他运气没那么好,带领的老师刚开始就给他了一个“下马威”。他原本是想来这里安安分分听课,就该女老师把他推了上去,要进行自我介绍。
夏安南刚分配进来实习就知道这个班级并不是这所中学最出众的班级,他的舍友、同行大抵分配的也是这样的班级,不会影响学生的课堂进程,但也能够进行自己的学习。虽然说不够这个班级优秀,但人数绝对能占前三。
夏安南在心里为自己捏了把汗,台下四十几个学生都看着他略有局促的样子,那一双双漆黑又明亮的眼睛一眨一眨地像星星,里面的好奇都要满溢。
灵光突现,从前在学校里觉得厌烦又讨厌的知识下意识如泉水般涌入脑子,夏安南没有犹豫地就开始侃侃而谈。谈天说地,毫无边际,从天文地理扯到人文科学,全程他都笑眯眯地似是游刃有余,嘴巴一张一闭,没几个人知道他大半都在吹。
顺便,因为夏安南长得好看,下面的某几个女孩子也开始就着声音的掩盖私下交流了起来,她们低着头不想被发现,却又频频抬头。他看在眼里,心里就对这几个女孩子有了些底。
指导老师没有制止这些小声的讨论。她弯着眼睛站在门边,上半身倚在门框上,走廊上的风吹着她的裙子,阳光漫天盖过阴影,夏安南转头看过去的时候觉得有些刺眼。那些小声音出现了变大的趋势,夏安南刚刚送过去求助的眼神却好像根本没递到她那里,导师无动于衷地撇开了头,于是夏安南立刻反应过来镇压了班里的小动作。
“同学们,这就是接下来两个月要和你们相处的夏老师。”
夏安南这才看着他的导师施施然敲了敲门,在班级闻声停下来以后,她开口,声音和私下听起来完全不一样。老师在课堂上的声音总是严肃而洪亮。夏安南往旁边走了几步,想把位置让出来。导师摇了摇头,笑眯眯地让他继续呆在上面。
“夏老师那么帅又亲民,大家以后在他说话的时候要管住自己的嘴。如果你们在夏老师在的时候表现好点,说不定以后夏老师就来教你们了呢!”
这话一出,原本被遏制住的骚动声又开始出现,甚至比一开始还要多。有些女孩子立刻坐端正;还有一些犯着花痴,和同桌聊着有的没的;男生倒是有趣,出奇一致地骚动地更厉害了。“呼”地一下,坐在最后排的男孩子举起了手。
“怎么了,陶峤?”女老师眨了眨眼,把男孩子喊了起来。
“夏老师来了,李老师你会不会走啊?”他不好意思地抓了抓后脑勺,“我不想你走。”
“陶峤!”有女生在下面咬牙切齿地念着这个名字。
他说完以后又有一些附和的声音,坐在他旁边的女生则对着站起来的陶峤怒目而视。陶峤讪讪,他没敢直视同桌的目光,只能把视线放远看着窗。当然,也有些女孩子点了点头,说不想要李老师走。
夏安南忍不住,双眸一弯,笑了起来。这些小孩子实在是太有趣了。学校里那群老师说得确实挺对,自己当老师和看别人当老师是完全不一样的感觉。初中生刚刚萌动的情绪、身体里勃发的激情,这些只有体验过了才会知道,透过屏幕观看到的教学资料是完全不够描述的。他过去只教过自己的小侄女,小侄女还是小学生,而这些活力满满的初中生……
他想,他好像知道为什么那么多人会在教师岗位上走那么久了。
李老师也没忍住,她笑得更加开心了。看着班里这样和谐又可爱的反应,她也出了些逗弄的心思,“如果我走了怎么办呀?”
“那就去把李老师找回来!”
“李老师对我们那么好,我们不想李老师走!”
“……”
小麻雀们的声音叽叽喳喳闹作一团,夏安南看着他的导师唯恐天下不乱的样子,觉得这样的班级确实带着非常有意思。但是同样的,太活跃也是罪,浮躁的班级肯定没有安静的班级那么好看管。声音逐渐喧嚣,为了不引来教导主任,李桐上前拍了拍讲台,金属的震动声让班级暂且又安静了下来。
“安静!夏老师是来实习的,他现在还没有大学毕业,来了也教不了你们。”她促狭地看着叫得最欢的那几个男同学,“陶峤,王韬,宋淼亦,你们三个闹得最欢,罚你们下课后帮夏老师搬东西。”
“好——”三个人拖着不一样地调子,夏安南因为这群学生而产生的笑容一刻都没消下去,他本就长得好,现在看起来更是如沐春风,引得更多女孩子频频偷看,双颊微红。
“接下来,我们开始上班会课。”夏安南识趣地走了下去,看着李桐走上讲台。
下课的时间总是在忙碌的时候来得快得可怕,李桐的班会刚开完就下了课。
这是今天最后一节课,下了课大家都要去吃饭,李桐也不舍得拖课让这些个小孩没饭吃,所以铃声一响就走了,夏安南见状,只得匆匆拿着他的保温杯和听课本跟在李桐身后,生怕这个导师把他忘了。在课上被点到名字的三个男生也颇为识趣,立刻跟在两个人后面。
这所学校的风景还算不错,通往教师宿舍的小路边,枫树沿路栽了一串,枫树后又有高高的松树,这些树中间还夹杂了一些花树。无论在哪,学校永远不会缺少树木,在校园里,还有梧桐、海棠、石榴……所以在任何一个季节,学校的颜色都会因为这些树木而漂漂亮亮的。李桐踩着高跟鞋像是没有影响一般,走路速度依旧很快,夏安南买着大步子才跟上,后面的小孩几乎是半跑。
“安南,你是学语文的吧,你觉得班里这些孩子怎么样?”李桐似乎是想起了什么,她问,年长者眼睛里闪烁着很多夏安南看不懂的感情。
“我觉得他们很活泼,但是太活泼了,有的时候会浮躁。李老师,他们很难管吗?”夏安南当然知道学了语文后肯定要做班主任,他现在先从导师这里取取经。
李桐笑了笑,“他们呀……他们就像自己的孩子。再吵,再闹,再不开心,都得好好看顾。安南,你还年轻,不知道有了孩子的感受。”
“你看到他们,就像是心里有了寄托。很多孩子呀,一年年地,走着走着就散了。”
走着走着就散了。
夏安南仔细咀嚼着这句话,他看着李桐眼角压不下的皱纹,看着她虽然白皙但已经显老的手,突然感觉这样一届一届把自己倾尽心血的孩子送走的职业真的需要很大的坚持。他不由地想起了另一个人。
那个人在他的通讯里存在了接近7年,从初中到现在。他听着那个人的声音从少年的清脆逐渐低沉下去,就好像眼前真的有个男孩子在和他一起长大。虽然说已经有一年不曾联系,但是还能感受到当初得到聊天账号时的兴奋,私下用信件交流时的惶惑。
再试着联系联系吧,夏安南想,他们走散一年了,也该团聚一下了。
李桐带着夏安南走到了教师宿舍,临走前拍了拍他的背,在夏安南有所感触回头看的时候,李桐已经走远。被剩下的三个小崽子跟在他后面,低头看见小孩们稚嫩的脸庞,夏安南也没好意思再去问老师刚刚的意思。有些东西总得自己去理解,只是……
怎么说呢,那被女老师轻轻拍过的肩膀,像是浸着另一个人的遗憾。
教师宿舍还是挺干净的,靠着学校后面的树林,名胜古迹也掩盖在翠绿的叶片下。铁框玻璃窗是上个年代的老样式,但整个房间却翻新了一遍。夏安南四处检查过,没有什么意外。行李箱也是他自己拎的,几个小孩就帮他把地扫了扫,又和他出去领了点资料。
陶峤擦了擦太阳晒出来的汗珠,另外两个跟着夏安南走了一趟,把教师宿舍的路记了记。他一个人担了大部分扫地的活儿。
“老师,我们把东西搬完啦。我和宋淼亦回家吃饭,得先走了。”陶峤突然一嗓子把正在忙碌的夏安南吓了一跳,他拿出手机看了看,确实也不早了。
“那你们先走吧……”夏安南突然又想到了什么,“对了,陶峤是吧,你帮我把这封信寄一下,就门口那个绿色邮筒,丢进去就行了。”
一封白色的信轻飘飘地放在了陶峤面前,男孩子点了点头,反正也是顺路,正好邮筒就在门口,转弯都不用就能看见,举手之劳。夏安南觉得麻烦小孩还是不好意思,又从包里拿了一把糖塞给他们三个。陶峤也不见外,他觉得这件事没什么,但拿人糖吃帮人做事,也算是没吃人嘴短。
王韬最近牙疼犯了,嘴里肿了一大块,没要。一边的陶峤就咧着嘴拿了两份,和宋淼亦开开心心地拿着信出去了。王韬倒是对信有些好奇心,他看着夏安南问:“老师,你寄给谁啊?”
夏安南还在铺床,他想都没想就回了:“朋友。”
脱口而出后才懊恼地又停下手上的事情补充了一句,“堂妹,她喜欢写信交流。”
王韬点了点头,这个年纪的孩子也没那么八卦,更喜欢的还是打游戏。他看夏安南快整理好了,就也打了个招呼去吃饭了。夏安南等王韬走了以后才停下手中的动作,他走了两步,脱力地坐在床上,窗子外面是微不可闻却又渺远似仙音的鸟叫声,它们躲藏在叶片之下,很像他的笔友某一天发给他的一段音频。
他还记得那个人说:“听,是鸟鸣。我在山里呢。”
好像从刚刚李桐说话后,脑子里就已经完全充斥着那位朋友。
夏安南的脑袋里空空地盘旋着那个人的声音,过去或模糊或清晰的印象又翻来覆去地在脑子里嗡嗡作响。他在那位笔友身上栽了两年多了,自从他发现自己是个双以后,每一次找男朋友都情不自禁比对着他的好笔友找,找着找着,理想型就变成了他。这样日积月累,在某一天发现自己再也没办法忽视这萌动的感情的时候,夏安南立刻决口不提再谈一个对象。
本以为他们就能这样做一辈子朋友,但是夏安南大二那年,笔友突然说要去旅游,夏安南就开始断断续续地和他失联,结果失联久了,夏安南这被学业浸润的大脑都把他忘了快一年,舍友因为备考也不再聊些有的没的,这个在他心里逐渐替代太多人的男性朋友就慢慢地和死人一样抹去了身影。
他有些自嘲地想,这样怎么还配说喜欢他呢?
因为李桐的一番话夏安南想起来这个被自己遗忘在记忆一角的朋友,再思量片刻,却发现对方在这一年也没来过信,也许笔友先生也把自己忘了吧?夏安南惴惴不安,但又不甘心。心里纠结了不到三秒,他砰地站了起来拉开凳子。
不大的桌子上散落了一些没什么用的纸,不远处的背包里放着他用来寄信的东西,夏安南毫不犹豫地拿出了他最喜欢的信纸,想给一年不曾聊过的朋友送上自己迟来的祝福。
但在落笔的那一刻,他又愣住了。
该写什么呢?
打开手机,聊天记录还在一年前谈论喜欢的人是什么类型上面。再翻翻自己记录他们俩聊天重点的东西,吃的、玩乐、琐碎又平淡的生活……夏安南第一次对如何关心一个人陷入沉思。他擅长社交,学校里十个人他认识八个,剩下两个也能接着话头聊。但就算是这样的夏安南,也不擅长修复一段空缺已久的关系,他像是无头苍蝇般在白纸上划来划去,黑色的笔痕一道又一道,像是他第一次寄信时遇上水笔断墨时的惊慌失措。
最后他还是提笔,印着树叶的纸上留下了他漂亮的字迹。
“致 枫叶先生:”
“好久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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