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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叫周小心
周尽言将斜挎包的拉链拉上,来不及去跟办展会的前辈打声招呼,大步走到门口,招手唤来刚刚暂时没收他相机和手机的工作人员,
两三笔签了保密协议,顺利取回东西,等终于呼吸到新鲜空气,周尽言的脊背才没那么紧绷。
现在只需要回酒店,好好补一场觉,然后赶明日中午的飞机回首都就好。
一切都被安排得十分合理,他确实该休息了,也确实已经看完了展会,照理说应该欣喜这一趟的新发现新纪录,然而此时此刻的心悸真的骗不了人。
脑袋里的电流声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身后那人因为急匆匆追赶上来,而变得急促的呼吸声。
周尽言深呼出一口气,心如死灰地转过身去。
他在等对方开口。
然而对方被他近乎颓然的眼神吓了一跳,泛着水光的唇轻启,却也说不出什么话,他惊恐于四周嘈杂的声音,路上飞驰的不明物体,以及脸色晦暗不明的画师。
伴随着四肢,胸口与后背的阵阵刺痛,少年孱弱的身躯最终难以支撑,绷紧脚尖,重重地栽倒在周尽言脚边。
周尽言垂眸看着脚边的少年,心脏仿佛被插入了真空泵抽气管,阵痛后知后觉地传来。
所以说,物理治疗法的作用有限,或者说并不持久。
在结束了二十八期的电休克后,主治医生方哲宇让他尽情地回归与享受正常人的生活,
但事实是,在某些特定的情况下,他仍旧分不清现实与虚幻。
两学年的病假,睁眼天黑,闭眼天亮的日子都在此刻被抛向未知虚空,而周尽言也不做犹豫地再次一脚踏入深渊。
他长了一张薄情脸,可这也阻止不了他能在十分理智的状态下说出,是幻觉也好,不是也行的混账话。
以至于主治医生兼好友方哲宇气急败坏地怒骂他,有病不治,真成神经病了!
他应该尽可能保护自己的,未来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专注于学术,规律、健康地生活才是正解。
然而周尽言又总是一次次地伸手触碰那条警戒线,他僵直着身体去触摸少年的发丝,弯腰的瞬间后背仿佛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每一节脊骨都在阻止他的冲动……
周尽言将斜挎包拿到身后,西南湿热的风吹乱他的头发,衣角,带来许多潮气,
忍着心理干预治疗造成的对于章素赭心理与生理的双重不适,周尽言将少年拦腰抱起,打车返回了酒店。
意外的是,出租车司机向后多瞧了两眼,闲聊般问,“这cos的哪个角色?”
周尽言帮章素赭整理额发的手猛然顿住,他抬眸对上司机善意又好奇的笑容,许久没能说出一句话,等司机落下手刹挂档发动车子时,周尽言才哑着嗓子说了句,
“我也不懂。”
说完,他小心地从后视镜中观察司机的神情,
司机爽朗地笑了几声,“年轻人都爱玩这个,我女儿也是,那把脸涂得粉多厚,眼皮子上都是色斑,看起来吓人得哟,你弟弟这个看起来蛮清爽的哈!本来上周……”
司机十分健谈,与之形成对比的一路沉默的周尽言的思绪已经不知道飘飞到何年何月,何时何地了。
他的视线透过安睡的瘦弱少年追回到了第一次主动去了解章素赭的那夜,
十七岁,十月份,晚八点,公交车后排。
章素赭紧紧抱着册封他的诏书,笑得见牙不见眼,他小心翼翼地将诏书收好,坐到周尽言身边的位置上,眼睛在昏暗的灯光下闪烁着光芒……
他突然的到来并没有让周尽言觉得被打扰,反而很耐心地听他说起那座太子殿建得有多富丽堂皇,他很快就会搬进去。
至今已过八年。
人活着是矛盾,有欲望是矛盾,有期待也是矛盾,周尽言是矛盾体,幻梦中的章素赭狠心离开他后,他会带着强大的报复心去利用医学介入消除记忆,心房空虚后思念又肆意蔓延……
强烈的思念再次将章素赭幻化出来。
八年里,他为了忘记章素赭做了无数期电休克,又为了记起章素赭不断地撞破蒙在他大脑皮层上的一层层壁垒,只期待着在某一天展开一场无人知晓的重逢。
……
周尽言付完钱,横抱着章素赭进入酒店,前台一眼看到,小跑过来十分关切地询问,是否需要叫救护车或提供醒酒药,在得到否定的答案后,又补充道,
“如果这位先生今晚要入住,请您在十点前来前台提供相关信息。”
隔着还未关上的电梯门,周尽言大脑变得一片空白。
电梯门关上,周尽言费劲地摁下十三楼层的按钮,灰白发懵的脸投映在侧面的镜子里,如果不是怀里的重量让他保持着清醒,恐怕要歇菜。
打开房门,周尽言将少年安稳地放在床上,刚刚转身还没来得及走出两步就被抓住了手,
温热的,真实存在的触感,
“我是在装晕,画师,不要去告发我好吗?”少年的脸泛着红晕,眼睛在昏暗的房间内亮得发光,说话时无意识嘟起的嘴巴给人一种他很诚恳的错觉。
乞求完又开始扒拉自己的衣服,小声嘀咕,
“胳膊好痛,我的背,好像擦破皮了,这里大概没药,我可以忍,还有点渴,不过也没关系,肚子饿更不打紧,我三天不吃饭也不死……”
周尽言将眼睛瞥向一边,尽量让自己忽略面前这人露出的一大片白皙光滑的脖颈与前胸,房间内安静了几秒后,周尽言又走过去帮他将衣物拢下来,替他查看后背。
装的,别说擦伤了,一点红都没泛。
周尽言规矩地后退了两步,靠在墙边盯着他慢吞吞地穿衣服,那表情别说有多心虚。
“这里是什么地方?外面是什么地方?画师?我还回去吗?还是觉得渴……”
周尽言捞过桌子上未打开过的矿泉水,轻轻一扭将瓶盖取下来,递到少年面前,不答他的话,只问,“为什么叫我画师?”
少年伸手指了指他的斜挎包,示意看到他在画画了。
又问,“你想回去吗?”
熟悉的问题,周尽言却不想得到熟悉的回答。
黑亮的眼珠盯了周尽言许久,缓缓地摇了摇头。
至于原因,大概是在他看到星云台连夜搭起的木架子后,怕到无法入睡的时候吧。
他乞求了一整夜的菩萨,如果真的喜欢他,明天受火烧的时候就下一场大雨,在雨停之前悄无声息地带走他就好,
如果不喜欢他,就让他凭空消失。
如此可见,菩萨不喜欢他,眼不见心净。
所以带他来了这里。
“画师姓什么?”他主动问到。
“周。”
少年稍微思考了片刻,抿抿嘴唇,就此决定,“我也姓周。”
“是吗?”周尽言顺着他说,“那名字呢,你的。”
“小心,我的名字,”
周小心,他不会告诉对方小心是他养的小狗的名字,实际上他也经常玩互换身份的游戏,他称小心为章素赭,称自己为小心。
因为真正的小心可以从皇宫的狗洞钻出去,跑到热闹的市集上,小河边,甚至郊外马场。
羡慕,所以夺走它的名字,这是他作为西疆最尊贵的太子殿下的唯一特权。
周尽言自始至终神情淡淡地看着,为自己取了新名字的周小心小盆友,按理说是没有对对方造成心理压力的,但是莫名其妙地,小盆友开始拔头饰,脱腰带,拽玉佩了。
等完成一系列的动作,周小心将看起来还算值钱的东西都捧在怀里,他羞于表达想让对方暂且收留自己的想法,支支吾吾半天,蹦出来三个字,
“给你的……”
周尽言问他,“你想做什么呢?”
“想跟着你。”少年无措的手指缠绕衣角。
被捏到褶皱的布料轻飘飘飞上来,紧贴在周尽言心上,印上同样的纹路,喉口那股酸涩感腾然跃起。
“不可以。”
少年抬头,确认了这三个字来自面前的男人后,慢吞吞地垂下脑袋,没有歇斯底里的哭吼,没有小心翼翼的啜泣,只是沉默。
他惯会沉默不语,这样可以解决一切他无法面对的难题。
周尽言拿出所有的现金放在床边,“章素赭,”他念着他的名字,用近乎祈求的语气,“来梦里找我,不要在我的现实生活中出现,可以吗?”
你只是一闪而过的幻象,我却还有未来几十年要走过。
周尽言一边幻想两个世界可以平行,一边尝试拒他于千里之外,感性和理性一旦碰撞,总有一方被淘汰,一方占据上风。
周小心一声不吭地将那些钱抓来,一张一张地数着,数着数着几颗豆大的泪珠滴下来。
他重生了,却不知道该怎么活,仅有几张因为被施舍而得到的钱,祭司告诉他钱是身外之物,爱才是世间永恒。
章素赭不懂爱,在祭司那里也找不到答案,索性放弃。
周小心抚摸着钱的一角,更加颓废地想,自己是被菩萨讨厌的人,菩萨一定不想他留下什么永恒的事物,不会将爱降临到他身上。
所以别人离开他是很合理的事。
周尽言将素描本从挎包里拿出来,放在桌上,不知道是什么感觉,但是很笃定,此次离开之后,章素赭就不会再出现,
会永远消失。
他荒谬又美好的八年幻梦会在今晚正式结束,这也是他不远千里奔赴楚北的目的。
周尽言居高临下地看向靠在床边一遍一遍数钱的章素赭,落下一句,
“——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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