慧空说他六根清净

作者:钳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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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章 小肩巨滑


      慧白寺的北边,有一个很多年没人踏足的小院儿。

      上一个住在这儿的人,是前朝的慧白法师。

      据说,他在这里度过了尘世的最后三天,而后功德圆满,圆寂于此。慧白寺也因此得名。

      这之后,再进到这个院子里的,只有进来啄食的鸽子,和旁边溪水带来的蚊虫。

      说是院儿,其实只有一个窄窄的四角小禅房,加上一棵银杏树,它们一齐被破篱笆套了个圈,就成了个小院子。

      而前几日,这间寂静了百年的小院子,竟然开始热闹起来。

      说是热闹其实也不尽然,顶多算...有了一些活泼的趋势。

      因为里面关了一个“棒槌”和一个“哑巴”。

      .

      “你不饿吗?”那个一身黑衣的瘦高个的男孩沉默了许久开口,无奈地看着蹲在他脚边的那个小孩子。

      那孩子圆脸、圆眼、圆脑袋,就连抓住他一边衣摆的小手也圆滚滚的。头发乱糟糟的散在肩上,身上挂着一件肥大的桑椹色长袍,将他从上到下的遮掩住,只露出一颗毛茸茸的小脑袋和一截脏兮兮的小手。

      这小孩没有答话,只是用手扯紧了那个瘦高个男孩的衣摆。

      男孩有些不自然的紧了紧腰带。

      “我...我得走了,你松开我吧。”

      那小孩动也没动,只是手腕一僵,脸色有些发白。

      “先生叫我了。”

      那个高个子有些为难,作势要将衣摆从那孩子手里抽出来,他这一动,却让那孩子好像受了什么刺激,一把抱上了他的大腿,将头埋了起来,不听。

      僵持半晌,没人说话。最终,那个男孩弯下腰,僵硬的用手捋了捋小孩儿凌乱的头发,就好像是用手在捋热汤中的面条。

      “真得走了,先生要骂人的。”

      听到这里,小孩儿手上的劲儿松下来,那男孩顺势这样一抬脚,就抽了身出来,抬脚就往门口走。

      走到门口,他忽然顿住,从怀里掏出来了一个油纸包,搁到窗沿上,没回头。

      “那个...你别怕,这里人都很好...嗯...桃酥。”

      于是他推门走了,房间里只剩下了小哑巴一个人。

      .

      “你大爷的,张柏舟!我真的很饿。”

      “嘘!噤声!好像有人出来了!”

      张柏舟紧紧的贴在窗户上,面色紧张,不敢发出一点动静,直到眼见着那屋中走出来一个劲瘦高挑的男孩儿。

      “你看见了!?你竟然睁眼了?”

      “不瞒你说,我也长了耳朵。”

      “所以,那人都走了,你咋还不进去抓螃蟹。”

      梅育看着张柏舟四肢僵硬的镶在那片窗户边上,像只风干的壁虎。

      “若是还有其他人呢?”

      小梅育翻了个白眼,拍拍屁股站起来,决定暂时性的抛弃他,先去填饱肚子,按照他张柏舟的德性,没准儿他吃过饭回来还能看见他趴在这儿的死样子。

      “小爷我不奉陪了昂。”说罢转头就走,只留给小张公子一个决绝的背影。

      “小梅育!梅育!”梅育的离开,让此生没做过一点坏事的张柏舟一下子没了底气。他低声厉色,想要唤回“狼狈为奸”的同伙,可对方头也不回十分潇洒。他又急又气,不知该走还是该留,脸涨得通红。想上前拉住梅育,偏偏又记挂着溜进禅房的小螃蟹,血冲上头顶,攀在窗沿上的手一个用力,就将窗户纸抠出来一个大洞。

      完球了!螃蟹没找到,还给人家窗户捅破了。

      张柏舟快速后撤几步。

      他有个毛病,一遇到要紧事,思路就容易打滑。

      于是,现在,张柏舟在开溜和开窗之间选择了开小差。

      跑是不成的...君子坦荡荡啊...身上还有几块碎银子...这窗户纸怎么看着有点像写字用的桃花纸...耗材合人工也不知道需得多少银子...实在不成就从梅育那儿借些...之后慢慢还...也不知道那边素斋好不好吃...估计是豆腐青菜一类...佛家应当是吃不了鱼肉吧...要说吃鱼还得是...螃蟹!我螃蟹呢!?

      他猛然回神。不过...这屋中怎么没动静呢?没人吗?

      张柏舟整了整领襟,掸了掸衣袖,放轻脚步走到了禅房门前,轻声敲了敲门,不见有人回应。于是道了声失礼,犹豫着推开了门。

      一开门,只见一个身披缁衣的小孩,盘腿坐在个蒲团上,身板挺的直直的,瞪大了眼睛盯他,一动也不动。

      一般人打坐时候的神态都这么..强硬吗?

      “打扰了...小师父?”

      那孩子听见他开口被吓得一哆嗦,猛地抬头,随即,小手“啪”一下捂上了嘴。

      这下,张柏舟才刚刚看清,原来那小孩盯着的不是他,而是他一旁的什么东西。

      顺着对方目光看去,好好好,得来全不费工夫啊!

      一旁的窗边,放了个扁扁的油纸包,上面一动不动趴着的可不正是那只离家出走的螃蟹。

      机不可失!张柏舟直接上手去捉。刚一抬手,却发现胳膊被扯住,怎么也拽不动分毫。

      回头一看,是那小孩双手死死扯住了他的衣袖。

      “嗝!”

      那小孩又迅速松开了扯着衣袖的手,重新捂上了嘴巴。一边死死的按着嘴巴,一边将脑袋摇的飞起。

      等张柏舟再回头想重新捉那只小螃蟹,却已经不见了它的踪影。

      准是顺着门口跑出去了!他迈步想追,腿却又被死死扯住,一回头,又是那小孩。

      “嗝!”

      “小师父,那窗户钱一会儿一定回来赔,我现在真是火烧眉毛,先放我走罢。”

      那小孩儿却扯着他不肯撒手,只是一个劲儿的摇头。

      “真不是要跑!这将军府的玉佩,先押给您做凭证!”

      对方不接玉佩,只是摇头。

      “小师父,实在对不住您,要我或赔或押,您倒是开口啊。”

      摇头。

      张柏舟心惊:这小师父该不是不会讲话吧。

      叹了口气,这一番拉扯的功夫,那螃蟹早不知跑到哪去了。还是先赔付了窗户钱罢,自己有错在先,总不能为难一个小哑童。

      于是便由着这小哑巴牵着衣摆,自己拉过一个蒲团坐到了他对面。脑筋一转,又从旁边桌上拿来了纸笔,沾饱了墨递给对方,示意他将想说的写下来。

      “不会写的话,画下来也成。”

      小哑巴犹犹豫豫的接了笔,会写,字迹竟还出奇的娟秀。

      见他写到:那螃蟹不太熟,会动,能钳住人。

      “多谢您,没关系,那是我养的。”

      小哑巴的眼神由戒备转为震惊。

      “嗯...您只管告诉我,这窗子该如何赔,是要现银还是我找人来修?”

      ‘你要赔?’

      “对,我一定赔,您尽管讲。”

      那小哑巴抬头看了他一眼,又瞅了一眼他手边的玉佩。抖着手写道:

      ‘若赔。只求您,救我出去。’

      张柏舟大惊。看他接着写到。

      ‘这里死过人。’

      看着小哑巴写在纸上的遭遇,张柏舟震惊的说不出话来,思路也跟着有些凌乱。

      按照这小哑巴的说法,他是让人绑了过来,还给他关在这死了人的房子...人死在庙里也会闹鬼的吗...这座庙供的是哪家菩萨这么不中用...现如今庙里这么缺人的吗...那我是不是该去寻梅育...万一他也给人扣下当和尚了...那苟爷绝对打断我的腿...不对...苟爷是斯文人...顶多打瘸...

      不对!这是掠卖人口啊!早听说南边略人之风盛行,没想到现今手都伸进庙里了?!

      张柏舟仔仔细细的打量了一下面前的这个小哑巴。

      五官圆润,眼瞳奇亮,眉发乌黑,坐立有度,一看就是好人家的孩子。只是头发凌乱,眼肿唇裂,衣不合身,一副糟了大罪的模样。

      据说有的孩子被掠走之后,会被施采生折枝之术,没准儿这小哑巴原来是会讲话的...

      张柏舟越寻思越觉得心酸,加上这小哑巴眼巴巴的望着他,一时叫他恨不得掉下泪来。

      “莫怕!我带你走。”

      那小哑巴听他答应,又惊又喜,唰的一下站起来就要去抓张柏舟的手。这一起身,脚却踩住了自己的衣袍,只见他身上披得松垮的缁衣顺着肩膀就落到脚边,露出赤裸裸一身嫩肉。

      “你...你衣服呢?!”张柏舟高声。他长这么大,从没与人赤裸相对,随即闹了个大红脸。

      小哑巴一下子面白如纸,抓起掉到地上的衣袍,不遮身前,反遮后背,弓着腰就要往角落里藏。

      张柏舟深喘了几口气,强装镇定。几息之后,看着躲在墙角的一团,轻轻上前。

      “对不住,不是凶你。”

      这小师父该吓坏了。张柏舟想安慰小哑巴,又不知具体该怎么办,想了半天,只得僵着手去顺他的背,谁知刚一抚上,对方就疼的一瑟缩。

      “他们还打你了!”

      小哑巴听张柏舟语气,以为又惹他生气,于是悄悄回头看他神色,结果一双水汪汪的泪眼对上他直愣愣的目光,就瞬间像被烫到般,将头扭了回去。他的衣袍也随着这动作滑下来些许,露出一块窄窄的颈背,能见到地方全是大大小小的青紫条痕,尤其是其中还露出一块蚕豆大小的、深深陷进肉里的圆形伤痂,边缘翘起,从里面渗出血来。

      简直难想他袍下到底是什么模样!

      诚非人也!

      张柏舟看的心塞,十分想骂人。他自小长在将军府,身边都是习武之人,什么伤也都多少见过。一看便知道,这种打法不伤命,只挑最让人难过的地方下手,也不知道这小哑巴现下内里如何,别损了寿数。

      “快走,咱们出去了先找郎中。”他一边软着声音,一边轻轻将小哑巴肩上的衣服拢了拢,生怕刮到痂处,扯疼了他。

      小哑巴也攥着衣服慢慢转过身来,只是低头不肯看他。

      “我背你吧,这般你可会少疼些?”

      小哑巴默默点点头,眼泪从下巴滴到地上。

      梅育这边转了几圈找不到斋堂,反而在山上迷了路。

      “草率了,该等着那个书呆子一起的。”梅育自小很少出门,因为他不愿见人。

      小时候,他只要见了生人,夜里便会做梦,梦里人生祸福,一瞬百年。他醒来能记得不多,只是但凡记得着的事,便会灵验在那人身上。苟爷说这是梦卦,由天示而难由人控。

      终于,有天小梅育白日里去街上乱跑,不知道撞见了什么人,回家后大梦三日,身上发起高热怎么都叫不醒。第三日,致仕多年的苟老太史重上观星台,起盘求神,终于将小仙儿唤了回来。醒来后的小梅育只说梦中事全不记得,但自此便不怎么出门了。平日里除了到隔壁将军府转转,便是整日跟在苟爷身边观星问卜。

      “五观堂...五观堂...不应该啊,怎么越走越荒呢?”

      梅育四处乱撞,都不见人烟。实在无可奈何,掐了个决,求问风师。

      飞廉展翼,大风骤起。

      随风而走,可算是见到了有檐的地方。

      选了一处南北向的廊道向里走,一直拐到一个凉亭的阴面,路却又走尽了。

      梅育感叹了下自己今日的运气,抬手欲再求风师,却听见那亭子里好像传来切切细语。

      “...不愿看您这样..”

      “...让他知道...小舟...这辈子...不可能跟你去...不行!”

      梅育边听边想:阿弥陀佛,我这该死的运气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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