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合集

　　1
　　“绿茶”这个词刚出现的时候我上初二，我姐上初三。我一见到这个词就觉得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贴合我姐的形容词，在班上与大肆宣扬我跟我姐刚见面的时候。
　　我姐和她亲妈，也就是我们妈妈是在我十岁的时候来我们家的，银灰面包车拉来一车行李箱，有一半都是我姐的衣服，我姐第一个拿下来的行李箱就丢到我面前，彬彬有礼对我爸说：“这是我以前的一些衣服，都是只穿过一次的名牌，特地带来送给妹妹的。本来我应该带更好的礼物，但实在是找不到了……”高兴得我爸一叠声说“没关系”。最气人的是，她亲爸有钱又乐意管她，每次她回去都能得到一堆新衣服，我就只能穿她穿剩下的。礼物什么的我本来不稀罕，她那样对我是怎么回事？
　　我姐是那种品学兼优、长相出众、性格冷淡的小孩，在家从不正眼看我，在学校就对我使坏。有一年我被暗恋她的男生剪了头发，她直接拿剪刀给我一刀切，害我留了一学期的海胆头……对，那时我们是同班，因为她其实只比我大了两个月。班上的同学总问我们是不是异卵双胞胎，问的她很烦，于是软磨硬泡妈妈一个月，办了跳级手续，就为了跟我装作不认识。
　　不过她绝不是什么乖乖女，她刚升上初三就谈了男朋友，说什么妈妈照顾弟弟很忙就不用来接她了，实际上那男的每天送她回家，还要在楼道等到我回来再一起上去。
　　弟弟？是妈妈后来和我爸的孩子，应该是在我初一那会儿生的吧。
　　跳级也是因为她当时成绩很好。她太聪明了，跳级了也总是拿第一。
　　嗯，后来高考失利是因为正巧她来月经，发挥失常了，但也上了个一本呀，本市的一本，毕业后就留在这里工作了。
　　哦不是，他们都跟我的案子没关系，但你不是让我说原因妈？我姐就是原因啊。
　　2
　　我姐是那种品学兼优，长相出众的女孩。她练过芭蕾，背总是挺得笔直，长长的麻花辫在背后一甩一甩，后来妈妈不给她编辫子了，她就绑低马尾，头发又黑又长。
　　她总是找我茬，上高中的时候揪着我的头发说我短发很难看，能不能留长一点。到底有没有品味这一类的话。
　　她也不再给我旧衣服穿了，她说她的衣服不能穿在一个看起来像男人的人身上，让我自己去买杂牌衣服穿。
　　她的每一任男朋友都讨厌我，他们送她回家时，试探地把手搭在她肩膀上，悄悄问：“你妹不能不跟着我们吗，我感觉像跟了个男的。”
　　她以前在外面从不承认我是她妹妹，直到我把头发剪了。
　　应该是在我初三的时候，她那个很有钱的亲爸死了。之后有一次我们去参加亲戚的婚宴，有个亲戚夸我越长越漂亮，比我姐漂亮了。随后我走进卫生间，对着镜子剪去了头发。
　　她上高中以后拿不了第一了，那个市重点每年都出几个清华北大，但肯定不是她这种连补习班都上不了、回家只能和我挤一个房间的女孩。
　　她不能和弟弟睡一个房间。弟弟精力太旺盛了，总是在房间翻滚、爬行、尖叫，将鼻涕抹在她的衣服上，还有一次从衣柜里翻出她的内衣拿在手上甩。
　　我们家也不穷，正常中产阶级，三室一厅的商品房，就是养三个孩子有点费劲。不过也不影响，她只有周末回来，而我周末一般都去同学家住。
　　我成绩一般，志愿随便填的，上了北京一个普通学校，读完就开始工作，刚开始生活品质确实不好，但如果她来北京的话，能考在职研究生，找工作也行，我俩能住一间房。不过她最后没来成，不是我没说动，是因为我爸死了。
　　3
　　妈妈生了弟弟以后就辞职了，我爸出车祸死后，我们家根本没有闲钱，当时我弟刚上私立初中。所以妈妈不会让她走。她用了自杀还是什么手段把我姐留下来了。
　　但是钱还是不够，我姐供不起私立，弟弟考不上公里，他天生就是个蠢货。我爸死的那年我没回家，第二年过年回的家，走亲戚的时候就看着我姐被催婚。啊，当时说我比我好看的人是我爸那边的亲戚，这么多年了，好像也把我姐当亲戚了似的，开始管起她的家长里短，即使她们毫无关系。
　　妈妈估计也因为我姐没结婚焦虑着，那天回去就指着她骂，说初中高中就开始谈男朋友，结果现在连个能结婚的人都没有，哦，她都知道。
　　她连我不知道的事情都知道，她说早知道那时候就不让你去高考了，你生下那个孩子，说不定他爹还给付赡养费呢。
　　4
　　女犯人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长长的头发遮住了眼睛，她讲述这故事时需要不断伸手拨弄。她拨开发丝，大家注意到她的眼睫毛很长，眼尾上翘，是看起来很多情的眼型。
　　犯人的头发长到一定程度，没来得及剪去，用皮筋扎了一小撮在脑后。更多的头发还不能扎起来，因此凌乱散落在脸侧。
　　不过她的发质倒是很好，头发又黑又亮。
　　橘黄的囚服前面写着一串数字，没有名字，不过她自我介绍说姓柳。她性格很开朗，讲故事时一直微笑着，只不过此时她的笑容像是凝固在脸上，脸上肌肉微微绷紧，好像人脸识别失败了。
　　她坐在台阶上，女犯们围了一圈，有一个看起来年纪比她还要小，开口猜测道：“所以你——不会是替她顶罪吧。”
　　妹妹笑着说：“你把警察当什么了。”
　　5
　　要是你们能见到我姐，肯定知道我为什么这么说。她的气质真的很独特，就像是高贵的公主，那个城市和她一点也不搭。
　　□□犯——我真不愿意说这两个字，女人一旦变得悲惨十有八九和这事脱不了关系。那个人是她表哥，而且也在北京。
　　我那个时候真的挺生气，我跟我姐虽然小时候不对付，长大了也算亲人。当时我一回到北京就去找了那个人。
　　他常住酒店，那天我在大堂等了半天，等到他下来。毋庸置疑他是一个配不上我姐的癞蛤蟆，我这样想着。然后我见到一个瘦瘦高高、穿风衣用男士香水的男人大步走下来，他手上甚至还带着劳力士，微笑着和我打招呼——我是用约会软件和他联系的。
　　所以他成了我的男朋友，然后我杀了他。
　　——我姐她亲爸死后，她第一次来北京，差不多有二十年没来过吧。当时通知我家里人的时候，只说我杀了男友。我姐肯定去了我和我男朋友同居的地方。她马上崩溃了，她来见我的时候一直哭，她忘不了那个人，她问我为什么和他恋爱啊，只是为了杀他吗？既然是这样为什么不杀的悄无声息一点呢？
　　女犯人笑起来，这次她似乎是真心实意地感到高兴。
　　我姐从来没有这么崩溃过，就连妈妈揭她伤口她都没有，她都想着违法乱纪了，平时她连违章停车都不会——当然，就像她小时候偷偷谈男朋友一样，我知道我姐有两面。
　　但我告诉她，不是的，我本来想报仇的，但是当我看到他，我觉得你现在根本配不上他。就像我穿你的二手衣服，我以为我能配得上他的。但其实他也不爱我。所以我只好把他杀了，为你，也为我。
　　6
　　女犯在一片寂静中，那夸张的微笑收敛了。
　　“所以真是这样吗？”犯人们问。
　　女犯摊摊手：“其实就是她猜的那样，我为她报仇。但这样搞得她像个真正的杀人凶手，多不好受，所以我分摊一点。”
　　犯人们齐齐松了一口气，年轻的那个女犯已经抹起了眼泪，小心翼翼地觑着她。
　　7
　　柳闻庭是那种不仅很漂亮还很聪明的女孩。
　　她有用香水的习惯，是她爸爸从国外带回来的大牌。每次只用一点点，一瓶用了五年，只有凑近才能闻到她身上若有若无的香味。
　　她爸爸常年忙碌，偶尔回来才会记得这么个女儿，把她叫出来吃个饭，送点礼物。
　　这个家里只有她姓柳，妹妹姓陈，叫陈文馨。中间一个字的读音一样，在家里不带姓的叫，仿佛她俩真是亲姐妹，但柳闻庭觉得这个名字实在是太不出彩了。
　　柳闻庭的漂亮是不太有攻击力的长相，因此她总是不乏追求者。陈文馨带棒球帽穿运动装，整天像个护卫似的跟在她身后，无聊的时候就研究她的背影。
　　还真研究出东西来了。陈文馨渐渐不敢看她了。
　　陈文馨知道她压力非常大，这种压力并不来自于学习，而主要是家庭。一个带着孩子逃离出轨丈夫的勇士，却在一百平的商品房里渐渐枯萎。妈妈变得敏感、易怒、强迫症、有攻击性，又离不开她不许她出门。继父的眼神沉沉的，不自觉地将她推出门外，从来没有接纳过她。高需求的弟弟每日尖叫、撕碎她的作业。再加上她没什么朋友。
　　所以陈文馨不敢跟她住在一个房间里。即使见面相隔的越来越久，彼此越来越陌生，她却越来越爱她。
　　如果有一天忍不住亲吻她呢？那她一定会被压垮。
　　陈文馨选择走，而且走的越来越远。直到她听说她从家里搬出去，才第一次问她要不要来北京。
　　来这里吧，这是一个没人监视你、没人在乎你的城市。
　　没有人知道柳闻庭真的来过。那时是冬天，她穿着长风衣围着围巾，被风冻得一哆嗦，全身冰凉地敲开她家的门，拥抱她，在她怀里取暖，把冻僵的手指伸进她的袖口里。
　　十二月真的很冷，陈文馨一直觉得她姐的眼神很冷，然而手指却是暖的。她上班的时候，柳闻庭窝在被窝里一整天，头发凌乱，身上热乎乎的，嘴唇也是热的。
　　柳闻庭用手捂着她冰凉的脸，叫她“柳文馨”，反复地叫，眉眼笑得弯弯的。
　　那只是无数个冬天里的一个月。只有一个月。
　　陈文馨后来想把身份证名字改了，后来又觉得不吉利，有种有情人终成亲姐妹的感觉。虽然亲姐妹也不犯法。
　　但是柳闻庭之后就再也没有正眼看过她。
　　就像那些男朋友一样，这或许是一个缓解焦虑的方式。陈文馨不愿意主动去打搅，因为她衡量不清柳闻庭承受的压力到底有多重。她只能等待柳闻庭有一天或许会捡起她。
　　到后来连等待都没有了。
　　她和那个人约会过，上床的时候，她恶心的要吐了，于是那个人停下来问她是不是还没准备好，要不要下一次。
　　那个人真的在追她。陈文馨觉得很可笑，他们终于没有做过，陈文馨总是用那天夜里的恶心感去衡量，多年前柳闻庭遭受的，到底要翻多少倍才行。
　　满房间的合照让柳闻庭崩溃了，她在会见室里哭着问她，是不是为了她杀人，她哭起来真漂亮。
　　她不仅漂亮，还很聪明。
　　原来没有什么□□，没有怀孕，她因为母亲的粗心大意而食物中毒，高考失利，于是用远走北京的表哥作为借口，让母亲时刻悔恨。她告诉陈文馨，怀孕是假的但□□是真的，她知道这个妹妹有多偏执多爱她，一定会把表哥——当年继承了她爸遗产的人作为投名状。
　　柳闻庭在审讯室问，你是为了我吗？
　　陈文馨只是说，我爱你。
　　哪怕你是偏执的、冷淡的、从未爱过我的。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