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常下雨

作者:西亭困坻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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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章


      魏晚回到家,和早上出门时一样,连空气的流通速度都没有变过,孤零零的房子,只有他一个人的呼吸。

      但他开门的时候还是喊了一声:“蒋姨,我回来啦。”

      他自顾自放下书包,书包有一边带子崩开了,他就拿了一卷黑色的线出来缝书包。魏晚很小的时候经常把衣服弄得皱皱巴巴,好像小孩子的衣服生来就是被蹂躏的,他还记得蒋莹莹一边笑一边帮他缝他破了的夹克衫。

      那件夹克衫后来好像被卖掉了。

      他以前缝衣服总是缝得细密,或许是自尊心作祟,青春期的时候他怕被同学嘲笑,所以缝衣服的时候都尽量缝得毫无痕迹,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开始不做任何掩饰,光明正大地露出自己有点青涩的针脚。

      魏晚苦笑一声。

      他从来都是被生活推着往前跑的,很累,所以他不得不拿出十二分精神苦中作乐,好像这样才能勉强挺直腰杆和生活面对面地讨价还价几句。

      莫名其妙地,他想到了应行迟,那个天之骄子。

      他现在在做什么呢?

      魏晚从包里面往外拿本子写自己的名字,手上却摸出一个薄薄的信封。

      是王婉婷放他们回家之前为了真正让魏晚和应行迟融入七班发的——至少不要生出隔阂间隙之类,不然两人之中但凡有一个因为处理不好人际关系而出了什么问题,王婉婷作为班主任,就算是写几万张辞职信也不够还得。

      她把信纸一张一张发下去,同学们一个个在上面写上想写的班里那个同学,但不能署名,写完以后交到讲台上再打乱了分散发下去,拿到的人需要猜这张信纸上写的是班里的哪个人。

      她站在讲台上望向角落里的两人,不自觉挺直腰板。

      王婉婷知道魏晚和应行迟在泽英的分量。

      或许他们自己不知道,王婉婷作为班主任早就提前看了两人的资料。她心里觉得应行迟纯属天赋型那一挂。实际上,更多老师在年纪第一和年纪第二中都更偏向应行迟——他太耀眼了。

      王婉婷其实更关注魏晚,她教过他一学期的物理,那个孩子……

      悟性极高,高到了令人恐惧的地步,尤其魏晚还总觉得自己的成绩实际上就是靠努力堆出来的而已,所以根本不敢有什么停歇,时时刻刻都在学习。

      简直像一台高速工作,无时无刻不再学习新知识的计算机。

      她曾经推荐他去参加梅市一个难度特别高的竞赛,本来也只是想让他认识一下自己还有哪些地方没拓展到而已。

      第一那个竞赛难度针对高三生准备,也没有多少学生能真的在六十分的竞赛卷里拿超过五十分,四十二都是三年以来的最高分了;

      第二魏晚当时虽然很聪明,但不像其他学生一样在外都有机构的老师专门地进行竞赛辅导。时间有限,王婉婷以为一个高一的学生完全不能在两个月以内从一个竞赛零基础小白获得市前几名。

      也只是她以为。

      四个月后她正在高一某个班里讲课——那时候魏晚已经高一下了。学校里负责处理通知的老师突然风风火火地闯进她教的班级报喜:

      魏晚进了复赛,并且最后成绩是全梅市第一,五十一分。

      他甚至还是这个竞赛举办至今第一个进复赛的高一学生。

      王婉婷当时人都是懵的,等她被叫到校长室,看到魏晚和校长的脸时才大梦初醒。第二天魏晚获奖的喜报就被高高挂在泽英中学那个连廊上,每个人都能看见。

      她至今还记得那时那份喜悦。

      但很快这种喜悦就被一种巨大的惋惜代替了。

      那件事没多久就有其他城市的大学联系他们,几个老师在只有十六岁的魏晚周围来回踱步给魏晚分析到底要不要接受,他可能是泽英中学建校以来校史上唯一一个刚上高一就被顶尖学府破格录取的学生。

      然而魏晚却只是平静地问他们:

      “如果我去上这个大学,是不是需要交学杂费?住宿费?”他问。然后很轻但是很坚定地说,“对不起,但我不想离开梅市。这里有我牵挂的人”

      王婉婷也是后来才知道魏晚的家庭情况。

      魏晚最终还是没接受那所大学,他放心不下蒋莹莹。

      王婉婷记得那天晚上风很大,很冷,男生孤零零的背影站在学校大门,好像下一秒就要破碎了。她不死心地咬牙问他:“真的不去吗?学杂费老师可以帮你垫着……”

      男生转身,他是笑着的,但眼眸低沉:“王老师,谢谢你。但是我真的不去了。”

      王婉婷的心都碎了。

      魏晚这个孩子,比她见过的所有学生都复杂。他有时候看起来没心没肺的,还有点傲气和野性,但是王婉婷也确确实实见过他特别恭敬谦虚地请教学校里那个势利眼的老师问题,面对对方的挖苦也不说什么反驳的话,笑容永远是淡淡的不达眼底。

      魏晚不想让人看见自己的苦,就用很随性的笑容,一层一层,把自己包裹到坚硬驱壳的最里层,表面上永远不显山不露水。

      王婉婷用了整整一年才得以窥见这孩子内心最深处的一点影子。

      所以她从不觉得应行迟就一定比魏晚要好,魏晚是在悲剧里成长大的,如果不会在悲剧里泯灭,他将来一定在悲剧里创造出奇迹。

      只是现在看着魏晚难得的,不用隐藏得那么深的时刻,比如如今面前这个正拿着一张信封苦思冥想的他。王婉婷一阵感慨。

      大家基本都猜出了自己手头上信封里写的是谁。周豪举着一张纸片大喊:“这张写的是许映暖!是不是李嘉诚写的!”他贱嗖嗖地叹了口气,声情并茂地朗读,“‘她好像是春天果树上最漂亮的那一颗,让人不敢看,怕一不小心心动就露出马脚~~~”

      角落里一个女生害羞地笑着低下头,李嘉诚一边笑骂一边扑上来抢周豪手里的纸头。

      魏晚没猜出来自己手里这张写的是谁,那个人的字很端正漂亮,笔锋有棱有角:

      【他有一双琥珀色的眼睛,盛着整个梅市的太阳光。他最喜欢去城西的王记糕点买糖葫芦,但是自己吃两口就不吃了,嘴上嫌弃地扔给我。他不知道我其实看到了,他转身偷偷舔自己沾到嘴角的糖霜的样子。】

      这封信有落款,但也晦涩难懂。

      【空心梧桐】

      魏晚死活看不出这到底是谁的字,悻悻然地把信装进自己书包夹层里。

      城西的王记糕点啊……那里卖的糖葫芦确实很好吃。

      ——————

      梅市富人区

      应行迟放学之后就坐上了司机的车,他家住在梅市岚山上坡区的别墅里,彻夜灯火通明,保安和管家毕恭毕敬地喊他应少爷。

      他沉默地走上楼,大理石台阶被他崭新的运动鞋踩得嗒嗒作响。

      应行迟的房间在二楼最里的位置,采光不大好,连窗户都开在北面,南面向阳的地方只有一扇屋顶延伸出去开的天窗。

      他从书柜里抽出干净的黑色皮革制笔记本,里面内页被密密麻麻记满,仔细看了才可以看出来根本不是学校讲的那些东西——

      是瑞安集团一家子公司与外资合作企划案初稿。

      他左手敲笔记本电脑,右手写字,这样节省时间,他成年之后应长麟就把这个子公司分到他的名下,说是考验他这十几年受到的教育是否可以真正为家族做出贡献。

      实际上是为了考验自己亲儿子的忠心程度罢了。

      应行迟写完一页之后翻到后面,却没有继续写下去了。他右手挪到电脑键盘上,在ppt角落敲下一行字:

      瑞安最大的绊脚石是裙带关系。

      他又删掉了。

      应长麟不会不知道他的那些远亲近戚在他的庇护下做的黑吃黑的勾当,他只是纵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活在目前的苟且里。吃着上一辈积累下来的财富。

      应行迟管不了,也不想管。

      “少爷,老爷喊您吃饭。”管家冷冰冰在门口喊,应行迟保存好文件就推门下楼。

      门把手好像在冰块里冻过一样,他无奈地苦笑,应家什么时候温暖过?

      应长麟肃穆地坐在餐桌主座,旁边应行迟的亲生母亲徐琳,百无聊赖地提着一串樱桃把玩,很好笑,明明偌大的别墅常年只生活着他们一家三口人,但披着洁白桌布的大理石餐桌却做成了长长的一条,应长麟他们俩在这一头,应行迟独自做在那一头。

      他打心眼里不亲近这位血缘上自己的父亲,便也乐得顺从他这种体现自己威严的形式主义。

      “听说分到你名下的子公司上次的那个合作没谈成?”应长麟审视着自己的儿子,“你要考虑清楚你的成绩值不值得家族为你的付出”

      徐琳温柔地对应长麟道:“行迟已经很好啦,别生气嘛,好不容易聚一聚呢……”

      应长麟警告地瞪了应行迟一眼,后者权当没看到,低头吃饭,他不喜欢家里厨师做的菜,黄皮胃非得每天整一些白人吃的东西,有时候鱼腥味都不去就摆盘端上餐桌,起个高大上的英文名就算有格调。

      和他们家,他们家的企业一样,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应行迟想,自己也没资格这么说,毕竟他也仰仗着家族才战战兢兢地作为一颗棋子长成现在这幅模样。

      应长麟愤愤地走了,他一个人吃完自己的晚饭后也起身上楼。

      路过茶几,看到应长麟放在上面的烟盒。很贵的牌子,金西安苑,现在只有贵族才会买,应长麟也只在参加什么重要晚会的时候抽。

      他眼睛微微眯起来,四下无人。

      几秒钟后,烟盒就出现在了垃圾桶里。

      他回房间拉开窗帘,外面太阳已经快消散了,又隐隐有了下雨的趋势。从岚山上坡,应行迟的房间面朝北面的窗户望下去,可以看到一片老旧的筒子楼。

      那个只存在于记忆,和梦境的地方,是他深埋心底的秘密。

      他用手指在透亮的窗玻璃上画了个隐形的圈,圈住那片居民区里的一栋,紧绷了一整天的唇角放松下来,他的半张脸隐在不能被光照到的阴影里,微不可查地勾起嘴角。

      岚山的上坡区和下坡区,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下坡区多少人拼尽一生也无法争取到的车子、房子,在上坡区随处可见,住在上坡区的人或许一辈子也不会施舍给自己脚下的人一个眼神。

      没有人会怜悯一只奔波的蚂蚁,没有富人会去主动接触一个贫穷的孤儿。

      除了一个姓应,名行迟的怪胎。

      他甚至想,如果魏晚不讨厌的话,他一定会做伊甸园里偷尝禁果的亚当,坐实自己怪胎的名号,毕竟他不介意为了魏晚失去些什么不重要的东西。

      无论是瑞安的继承权,还是岚山的别墅,可以的话他甚至可以放弃自己价值几个亿的身份证。

      只要魏晚能看他一眼。

      应行迟仰面躺倒在床上,心底唾弃自己实在贪得无厌,明明今天已经收获了意外之喜。

      他慢吞吞起身,拉开书柜的玻璃柜门,拨开里面一层一层昂贵的专业书籍,从最里面小心翼翼抽出一本廉价的、泛着年代感黄色印记的日记。

      本子的主人很大方地送给他,他却很小心地使用。十二年时间里还没写一半。平时飘逸的字写在上面刻意端正不少,他一笔一划写上一句话:

      【分开十二年之后,我再次遇见了他】

      应行迟写着写着,连自己也没有发现,他笑得比以往任何时间都快乐。

      【我们成了同桌】

      那个一辈子都要被困在岚山的怪胎,每天都梦见北面筒子楼里的那个人,并靠着这份念想,撑了整整十二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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