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海明月泪

　　傀师作为唯一能在三界压迫下有反抗之力的人族，却隐隐有衰竭之势。理由无他，人家修士都是越修越长寿，只有傀师在打破华境前寿元呈下坡路。
　　月泪是傀师二祖师爷的关门弟子，他是唯一一个不仅住在芙蓉殿，更是在芙蓉殿里长大的人。
　　然而他这个师门，似乎总与别处有些……泾渭分明。师伯季洵是个耳背的笑面虎，师叔何九溟乃瘸腿的铁公鸡，就连看似最正常的小师叔宋棠，也是个瞎眼的孺子牛。
　　月泪原身本是块仙石——说是仙石，其实不过是灵霄殿门口一块装饰用的石头。除了一点“常羲泪”的缥缈传闻，可谓平平无奇。因常年聆听殿中论道，侥幸沾了些仙气，本也需再修炼百年方能化形，却因东羲帝君在一次论道会后醉酒，误打误撞为他开了灵窍、点了双目。
　　帝君自知犯下天条，主动请罚，下凡历劫。月泪当时灵智初开，只认得他也只亲近这一人，便二话不说，决意同去。
　　可东羲帝君只是无声地对他说：“灵帝有言，你是我命中的一道劫。”
　　只因月泪近乎与“道”同生，天道便自然化印，约束他必须克己复礼，一言一行皆须合乎“道义”。
　　那日，因帝君殿内尚有事宜需交代，月泪便先一步跃下了南天门……
　　“长老！”
　　一声尚带稚气的呼喊划破寂静。一只金蝉披着紫金宝甲般的亮壳，在树隙间躁动。晨曦穿过柳叶，流光四溢，斑驳地投在月泪栖息的树干上。
　　他不易察觉地一怔，向树影深处悄然隐去身形。
　　树上的蝉仍在高鸣，浑然不觉危机已至。一只手猛地捏住它的命脉，那玉白指节间的活物顿时拼命挣扎，细弱带绒毛的乌黑肢节划过微微发白的指腹。
　　手的主人正百无聊赖地躺在粗壮枝干上。他金眸半阖，其中仿佛含着些许氤氲的醉意，却又睥睨万物般扫了一眼，轻吐口气，翻身合眼，继续假寐。
　　雕花的乌木回廊拐角处，一个嫩粉身影逐渐清晰。直到垂柳柔条拂过她的发丝，她才停下脚步。
　　“别装啦！我看见你醒了！”
　　月泪凝眉，从那衔玉般的唇中吐出几个带着不满气息的音节，这才翻身面对她，“嗓门倒是洪亮，眼神也尖。”
　　话虽像埋怨，眉宇间却不经意流露出几分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笑意。
　　小姑娘浑然不觉，还配合地摆出一副愠怒模样：“过几日就是我大喜的日子了！你先前可答应要帮我梳头的。新娘的发髻，你到底会不会呀？竟还在这儿躲懒！”
　　少女自幼失恃。当年离开天云山后，她意外结识了朱尚永，助他创立了重华书院。名义上是书院，实则是傀师一脉的修炼之所。
　　后来月泪离开了近千年。当他持信物重返故地时，朱尚永那欠钱不还的杀千刀，尸骨都已风化得不堪一触。
　　他凭着信物，在重华书院谋了个客卿长老的闲职。
　　同年冬，鹅毛大雪密匝匝地将天地蒙上一层素白绸缎。月泪随院长早早来到金玉楼等人。听院长说，他的夫人本是官家小姐，当年与他私定终身，险些被打个半死，直至有了女儿，岳家才勉强同意了这门亲事。
　　月泪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心里琢磨的是这几日风头太盛，不仅颇得院长青睐，更平白添了许多差事。
　　院长似乎也已习惯这位突然冒出来的客卿长老清冷的性子，不再多言，月泪也乐得清净。
　　二人埋头啃着顺路买来的包子。月泪余光瞥见院长眼神一亮，便知要等的人来了。
　　院长起身相迎，月泪自知此乃人家家事，无意掺和进去演一出团圆戏码。
　　院长的语气温和得让月泪几乎认不出他。月泪只扫了一眼，目光掠过一位丰腴高挑、衣着华贵的妇人。对方面相还算和善，仪态周全，虽非绝色，倒也顺眼。
　　忽觉袖口一紧，月泪下意识垂眸——一颗圆滚滚、毛茸茸的脑袋闯入视野，头上扎着两个小丸子，活像他手里的包子。一张尚未褪去婴儿肥的娃娃脸，嘴角还挂着点亮晶晶的涎水。月泪不动声色地，轻轻抽了抽被她攥住的衣袖。
　　“小女，锦童。”院长的手随意搭在女儿的粉黛罗裙上。
　　锦童目光炯炯，盯得他这个千年老人都有些不自在。而在锦童眼中，眼前人好似画中走出的谪仙，身姿挺拔如孤松独立，一双金眸竟奇异地映出她衣襟的粉色，却不显突兀，反达成一种微妙的和谐。
　　“漂亮哥哥，你是仙人吗？”
　　月泪瞳孔骤然一缩。
　　恍惚间，仿佛又见百年前那个男孩，颤抖着堪堪握住他一片衣角，明明怕得要命，却并未躲在他身后畏缩不前。
　　“仙师，你是特地从天上来救我的吗？”
　　他当时是如何回答的？
　　是了。
　　“莫要自作多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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