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滁南镇
封灵796年。滁南城。
外头的暴雨刚停,积云还未完全散去,日光将云层破开一个口子,天气眼见着便晴朗起来。
铺路的石板氤出深色,商贩们陆陆续续的重新回到道路两侧摆上货品,吆喝着向路人兜售起各式各样的玩意来。出摊动作慢些的商贩更是急得脚忙手乱,仿佛再慢上一步便要错过一桩顶大的生意。
镇上的茶楼今日生意不错。
方才落雨时,避雨的行人争前恐后地涌入,买座点了茶,顺道听听书;如今雨停了,说书的余老头讲得眉飞色舞、大汗淋漓,也没能用他的故事留住多少人。
他讲的是千年前灵族之主与他师父画圣的故事,虽然曲折离奇,但已然烂大街到镇中的幼童都能复述的地步,对于不是外乡人的看客们来说实在没什么吸引力。
余老头在城郊捡到我那日,也是这样的天气。
彼时大雨已下了一上午,将我全身上下淋了个透心凉,我也确实险些真凉了。
余老头说,那日他瞅见了个大布袋子,有红有白还带点青,除了脏些以外简直一看就是个实用玩意,便兴冲冲地跑过去。
待他凑近了才发现是个人——青白的是衣裳,红的是血。
系统将我凉透了的壳子保存了足足152年,死机的情况才有所改善。它嘟了两声把奖励发放下来,只是这奖励着实有些寒碜。
我还以为至少会给身新壳子,哪想只是换了具骨头架子,留了满身的外伤随后一丢。
我几日前质问系统掉落地点是否特意安排,不过从它支支吾吾loading了半天憋出个“加载错误,无可奉告”的回答来看,估计是纯随机。
坤落界这么大一片地方,荒无人烟之处比比皆是,若是我落在什么鸟不拉屎的地方彻底死透了,这没良心的电子讨债鬼估计也会当作奖励发放完成,拍拍屁股一走了之。
我初到滁南镇那日浑身是伤,如今大半个月过去,也才堪堪能裹着满身纱布下床走路。
不过,能走动,已足够我打发时间了。
满身纱布的造型颇为惊悚,奈何我当初在孤山上经过师父的锉磨,在讨长辈欢喜这一道上已十分精通。
不到半天时间,不论是家中的余老婆子,隔壁家摆摊做点心的张奶奶,还是对门的李姨王叔,都开始亲亲切切的喊起“小谢”和“执小子”,允许我成为他们滁南八卦讨论小分队里的一员。
我就说嘛,坤落界根本不存在比我师父温泓脾气还怪还难搞定的老头。
余老头虽然被镇上的人唤作老头,实际只有四五十的年纪。只是他中年意外丧子,一夜增了皱纹白了头,外表才看上去年岁颇大。
这些事,余老头并未跟我讲,都是闲聊时对门的李姨憋不住才告诉我的。
他只道那天有事去城郊,随后捡到了昏迷不醒的我,却没告诉我每月的那一日他都会去城郊,是为了给他那混账儿子上坟。
余老头的混账儿子——我们就唤他小余罢。
据邻里描述,小余此人长得端正,二十多的年纪,是个勤勤恳恳的好青年。
可一日不知为何偷了家中八成积蓄,独自出门去——当天傍晚,小余就被发现倒在城郊路旁,人已断了气,包裹里钱财不翼而飞。
此事让余老婆子气得发了心厥,躺了半月后手抖得拿不稳针线,往常补贴家用的绣活也做不起来了。
于是余老头的儿子的称呼便从“小余”光荣升阶为“混账”。
我思来想去,觉得这平日菜里都不愿多撒点盐的吝啬老头分明家中拮据,却还捡了我救起来,大抵是因为小余此人虽混账,但也确实长得人模狗样——
余老头在我这张蓬头垢面亦不能完全掩住光辉的脸上,找到了与他混账儿子的一点相似之处,不免被仅剩的一点亲情所绊,做了糊涂事。
以上所述似乎有些自夸之嫌,不过我对这张脸向来有些自知之明,为免太过惹眼,至今保留着那日蓬松又碍眼的造型。
我倒是无所谓外表是否养眼,只有余老婆子成天盯着我看,眼神未免与我那曾经的四师妹太过相似了——
像是想将我用皂角全身上下洗净晾干,再顺着她心意当人偶娃娃般从头到脚打扮一番,直看得我背后汗毛竖立。
余老头过去手头富裕时买了一座小院,小院出门左拐便是北街。
街口有一排石墩,乃是滁南八卦小分队的驻扎地。
此时石墩子还泛着潮,但这丝毫不妨碍大伙坐在上头讨论趣事的热情。
余老婆子不常来,只是这会太阳有了落山的迹象,茶楼白日的场子也快收了,她有时候闲来无事,便跑来接自家老头子。
此时太阳正好,我有些犯困,于是没参与讨论。
我眯了眼睛,仰起头望了一眼云,继续蹲在一旁听老头老太们唠嗑。
“怎么来的这样早?老余才去了两三个时辰吧?”我听见有人问。
余老婆子站起身来,掸了掸衣角上的灰尘,叹气:“老头子嗓子疼。他跟东家说了,这几日早些服药歇下。”
张奶奶推着空了大半的小车过来,慢吞吞地坐下。卖炒货的王叔一张黑脸晒的红彤彤的,他抓了半袋卖剩的瓜子,伸手递了我一把。
我咧嘴一笑,牵动了脸上纱布包着的伤口,笑容又是一收:“谢谢叔。”
“老余的嗓子怎么回事,遭了凉了?”
“年纪大了,书讲多了而已。”
我掐着手指估算了算,发现自己好吃懒做的日子也差不多该到头了。
得亏我被丢在滁南时衣兜里还有块玉玦没被系统收去。玉玦被掏出来时,我心中默念两句“对不住了二师弟”,便给余老头拿去当掉换了些银钱。
也是没办法,单是请郎中治外伤的钱就能将余老头的家底掏空。
凡人压不住修真者的物什,时日长久后器物灵气外泄,容易生出些诡奇之事,我日后还得把它赎回来。
可惜这玉玦虽蕴含玄机,外表朴素的很,当得的钱实在不多。
日头稍稍落了些,街头的邻里仍在闲侃。我一边琢磨着赚钱的法子,困得头朝下一点,又一点。
前些日子我伤口转好些,便从客室搬到了侧屋。侧屋里头摆了个架子,上头全是余老头搜集的话本,我搬到那里堪称是虎入羊群,夜夜无眠,眼下青黑一片,仿佛挨了一顿好打。
“也真是倒霉,老余教了儿子大半辈子说书,想让那混账继承衣钵,谁料想会发生这种事?我听说原本今年开春后,老余就想让儿子代他做茶楼里的工呢!”
李姨说到动情处,嗓门忽地拔高,将我从昏昏欲睡的思绪中震醒了。
我也跟着“就是就是”的附和。
哪知道下一刻话题便转向了我。
“话说小谢啊,你可识字?”
自然是识字的。
我穿过来正是十三岁,刚落地不久就被师父捡上山,看的第一本剑谱上密密麻麻全是字,歪歪扭扭的字形我一个都不认得,于是被温泓那老头逼着从头学起,半月速成。
“识得一点。”我谦虚道。
张奶奶乐呵呵地瞅我一眼:“我一看小谢文绉绉的模样,便知道他是个有文化的好孩子。”
我下意识摸了摸将脸裹了大半的纱布,也不知她从哪里看出来的。
我没吭声,只是忽然思索起来。
修真无岁月,百年只算是青年。我这个壳子,兴许是要比张奶奶年纪大的。
“那…老余有没有想过,让小谢去茶楼试试?”
余老婆子笑笑:“待小谢伤好了,我也留不住。他们年轻人要外出闯荡,哪能给人拘在这小镇子上。”
我闻言心中一凛。
不不不,我真闯荡够了。
我还想继续过这悠哉日子,也爱惨了张奶奶的桃花酥、李姨的野菜炖鸡、王叔的奶香瓜子…
于是我开了口:
“若余叔不介意,我是乐意留下的。”
虽然缠着纱布,大伙看不见我的表情,我势必要让他们在言语中听出我坚定的决心。
“我近日多受照顾,有话本看,有故事听,还有小零嘴,滁南镇这地方我实在喜欢…”
众人纷纷露出不相信的表情。那表情的意思大抵是就这破地方还值得我惦记一类的。
“实不相瞒,”关系到挣钱吃饭的事,我严肃起来,“我先前在外头到处跑,说书的素材早就听了满肚子,正想着什么时候记下来给余叔看看。”
记忆里还在孤山上的时候,整座山最八卦的便是三师弟。
他总是有说不尽的话,数不尽的鬼点子,其他同门大多受不了他那张叽里呱啦的嘴。
我莫名其妙穿到坤落界时已经丢了上辈子的记忆,也不知道是从何处炼就的抗干扰能力,三师弟的废话我竟能做到选择性过滤——
他说隔壁峰的元诀师叔与掌门打起来了,描述了五六百余字,我便听到师叔和掌门四字;他讲碧沧仙子与她师妹一同出关突破元婴,紫华门一下子多了两个化神,我只听到碧沧和她师妹赤海两人名字,然后嗯嗯好好对对对的应付下去。
至于这些人物间发生了什么,我是半点没听。
但就算我这般敷衍,柳赴风不知为何仍喜欢讲与我听——最终导致我记了一大堆名字和称谓,却一点具体内容都回想不起来。
现在想来,彼时一心修炼,有八卦不听的我当真是道心稳固、暴殄天物。
时间还早,众人撺掇着我说一段试试,我便信手编了一个。
我清了清嗓子:“你们可知孤山剑派?”
“孤山剑派坐落于中域孤山,由掌门温泓所创,虽存在不过百年,依然算是中洲一方大派。却说那…”
我正忙着为故事作铺垫,却被打断了。
“哎,谁不知道?我家小宝整日念叨着那位孤山剑子,什么’剑匣破,舞蛟龙,毋问情衷‘,在咱们凡人中也是鼎鼎有名…”
我听他说“剑匣破”什么的,总觉得有点耳熟。
“但此人百年前便下落不明,有传闻他以身镇恶谷之滔滔魇火,换得坤落界百年无恙…”
身边有人小声腹诽,说王叔这故事妇孺皆知,无需再讲,该让我继续说下去了。
王叔丝毫不受听众负面反馈的影响:“那位剑子过去正是孤山剑派的大师兄——唤作什么来着…”
我蹲了太久腿有些酸,想换个姿势,才发现腿麻得厉害。
王叔一拍大腿:“想起来了!”
“——他唤作温陵均。”
我揉着酸麻的腿方才颤颤巍巍的站起身,听见这名字,握着瓜子的另一只手一抖,深受滁南镇镇民喜爱的奶香瓜子便从我手中落下来触了地,又欢天喜地地蹦跳两下。
挑着担子的商贩从石墩子间匆匆赶过,鞋底将命运多舛的瓜子们碾得扁平。
我心中一时间有些酸涩。
究其缘由,我猜,也许是有些心疼那把奶香瓜子——
又或是因为太久没听到这个师父起的、我曾用了一百四十四年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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