揽青山

　　庚子年春，梁周覆灭。

　　她和母亲是从平京被铐上枷锁开始徒行的，因父亲官任从三品鸿胪寺卿，她们被判流放三千里，要一路戴着锁链到北域军营去。

　　年纪小骨架都没长开，几斤重的铁链拴在脚上没一天皮就被磨破了。

　　“梁周律文哪怕流放人均口粮也是7两米，你们每日里都只放些干硬馒头充数！黑心衙役，谁允许你们这么做的！”一女子怒目而起，手里捏着发硬的馒头忍不住冲衙役争辩了起来。

　　“阿阮！休得胡言！”旁一位夫人立刻站起来想去拉住女子不要胡言！

　　二人容貌相近，应当是那女子的母亲。

　　这是上路第四日，每日徒刑四十几里路，一众都是昔日养尊处优的官眷，这份苦吃在嘴里，早已苦不堪言！女子愤而怒起是因着午饭间小歇半刻，衙役给众人依次发放了馒头，一人一个便打发了，根本无法充饥。

　　“呵，当谁这么有胆子呢！原来是刑部主事的千金～真是失敬啊～”衙役头儿将手里的馒头发了给她，便朝那发言的女子走去。

　　“母亲，给。”她掰下一大半来递给苏灵矜，苏灵矜剜了她一眼就拿走了。一小半馒头三四口就吃完了，舔舔指头，她眯了眯眼，目光投向那争执的来源处。

　　“啪！”衙役一鞭子抽向那女子腰腹，那女子眼神狠辣的瞪着那衙役，若不是手上枷锁在身，她恨不得扑上去与那苟且小人同归于尽！

　　“别打孩子！您打我吧！大人饶过她这一次吧！她再也不敢了！”那夫人用身体挡住了衙役的鞭子又立刻回头拉着不情愿的年轻女子给衙役头儿跪下，只望保全自己的孩子一命！

　　“现在可不是梁周了，夫人小姐们还是醒醒神吧！”那衙役头儿抓了那女子的脸，十七八岁正是生的美貌。“咳～忒！”一口痰吐在女子脸上，衙役看着跪在脚下的千金小姐一脸惊愤，放肆的笑了开来。

　　梁周贵女又怎样？如今还不是阶下囚任人随意戏弄。

　　“你！”女子想说什么被母亲死死拦住了，看着母亲因日日愁思担忧而生出的白发，心中再大的悲愤也生生被按下。

　　“我看你精神挺好的，想来也不饿，那你别吃了！”衙役头儿抢过女子手里的馒头，环视了一圈，看见了她。

　　“赏你了！干不拉几的小杂碎。”馒头直直扔到她脸上，砸得她鼻梁出血。

　　她接住落下的馒头，有些胆怯的对衙役头儿说了声：“谢谢。”

　　她去看母亲，母亲瞥了她一眼不齿她的行为，明显的嫌恶之情让她沉默低下了头。

　　梁周上至皇室下至从五品京官大多都被屠戮干净，这里的女子大都刚经历丧夫丧父丧子之痛，还未从悲伤中走出，已然走向噩梦。

　　以前娇生惯养的夫人和小姐，哪里受过这般苦楚。哪怕知晓山河破碎，国已灭，流放之路注定不轻松，但真的到了这一天，是日日四十五里路的奔走，是肿胀到发硬的腿脚，是仿佛没有终点的无尽绝望。

　　没有歇息。

　　风吹、日晒、雨淋，从卸下金钗玉环到蓬头垢面不过数日之隔。往死里娇养的姑娘胖了还会节食维护身型，如今是个个迅速消瘦，日日只求一顿饱饭。

　　路上不时有失控的，哭天喊地的，惹了衙役不高兴，拿了鞭子死命的抽，谁叫唤的厉害就抽的更厉害了！夫人小姐们被打的皮开肉绽，有些脸都打烂了，不过三四回，一群女人不管大小就都住了嘴。

　　有好几家姑娘在夏日里发了炎症灌脓生津，走在路上都有苍蝇要来沾，恶化了开始发高烧，囚犯是不会救治的，死路上给下一站馆驿报备就行了。

　　徒刑第十日，刑部主事千金，往日那出言争辩的女子阿阮因高热，死了。她母亲悲愤交加下，触柱身亡。

　　徒刑第十四日，尚书府林夫人和中书舍人的大姑娘二姑娘因不堪受辱，殁了。

　　徒刑第十八日，原本三十六人的流放队伍，剩了十九个。

　　她自幼生的沉默又干瘪，一行人里不起眼。

　　大家对她的印象最多也就是前日苏灵矜抱怨了两句挨衙役的鞭子，她冲上去挡住，替母亲挨了几鞭子，反过来还被母亲骂丧气罢了。

　　队伍过了北线的几个大镇，按南曹对她们的不同刑罚，在两千里陆续放下了七八个人，过了漠北草原，就只剩十个人了，她们都是发配三千里，到北域军营的一批。

　　在这条流放的路上，对于她们来说最惨的不是手脚生疮流血溃败的病痛，而是这群衙役！

　　未出平京都还好，出了平京就开始搜刮所有人仅剩的财物，稍微能值一点点钱的，都会被拿走。

　　出了三城外，夜里就是女人们的噩梦，有姿色有身段的，就会被玷污。一开始她不知道，白日里走的累，夜里她睡的沉，直到在蒙城的馆驿，她听见母亲的呼救声！

　　“军爷！军爷！你放过我吧！”白日里对她母亲贼眉鼠眼的一个小衙役夜里竟然直接来拉她母亲，她迷蒙着醒过来，顾不得手上的伤立刻拿手里的铁链去砸那个衙役：“放开我母亲！”

　　那衙役还是拖着苏灵矜就往外走，苏灵矜抱着柱子不肯出去，屋里还有旁的女子，可大家都不敢帮忙，帮忙意味着可能会挨打，也可能会立刻轮到自己！

　　大家默认了保持安静，缩减自己的存在感以求不会落到自己身上！

　　“求求你们，救救我娘！”她死命的拉住娘亲不肯让那士兵带走她，她害怕，怕母亲像尚书夫人一样出去了就回不来了！

　　“去你娘的，小杂碎，滚开！”男人进来一脚踹在她胸口，将她踢到角落，胸腔和背脊传来剧烈的疼痛她也顾不得，立刻又冲上去给那士兵跪下磕头：“不要杀我娘亲！求您了！不要杀我娘亲！求您了，求您了！”她一下一下的磕在坚硬的石板上，咚咚声，声声坚实！

　　苏灵矜也在不停的求饶，看见在磕头的她更是来气！一把抓过她凑到衙役面前哭丧着说：“军爷军爷，你说我一半老徐娘有什么意思呢！不然你把她带走吧！她还是个干净的呢，伺候您不更好吗！您放过我吧！您放过我吧！”

　　苏灵矜猛的拉过她凑到那男人面前，她磕破的额头还在流血，以为自己脑袋磕坏了，不然怎么会听到母亲说的，什么话？

　　“娘？”她泪眼婆娑难以置信，失神的盯着苏灵矜。

　　意料之外，好像又在情理之中。母亲从来就不喜欢她。

　　因为哭喊，害怕，惊恐，伤心，她头疼的厉害，觉得身子很热，又觉得仿佛置身冰窟，寒气直入肺腑。

　　手腕上磨损的伤开始隐隐作痛，脚上的镣铐碰到了她的伤口，结痂的疤被撞出一大块新伤，有苍蝇蚊虫往她脚上扑，她不停的蹬腿，试图摆脱它们！

　　画面一转，空间变换裹挟她摔了一跤，身子变小了，手脚上也没有了伤，害怕的蚊虫也不见了踪迹，只是干瘦依旧。

　　她好似回到了平京音也巷的商府，是冬日年节，府里喜庆，回廊上挂满了红色的年灯。她从曲折的回廊想跑回画堂苑，大家过年节都有新衣裳，她想问问母亲她可有？

　　可回廊实在蜿蜒曲折，她怎么都跑不穿。反而陷入了黑暗，找不到母亲，也找不到弟弟。

　　只有她自己的喘息声，然后是无边的沉寂。

　　“娘亲！”她有些慌，向着来的方向往回跑。直到黑暗越来越弱，天光明亮了起来，回廊也终于出现了尽头。

　　是母亲，在回廊尽头等她。喧嚣声乍起，没有新衣服，只有源源不断的咒骂，混着仿佛无穷无尽的愤怒。

　　“你怎么不去死！都是因为你！”

　　“没种的东西！就该你去死！”

　　“你自己看看你做的好事！毁了我上辈子不够！下辈子你让我受这腌臢的苦！”

　　“都是因为你这个小杂碎！去死吧！”

　　……

　　夜里她偷偷推醒了那个叫阿阮的女子，将捏了一整日的馒头递给她，小声开口：“你吃。”

　　女子看了一眼她，不知哪家的小姐从未见过，黄皮饥瘦的样子，也不知有没有十二三岁。“嗟来之食，我不稀罕。”女子沉默了半刻，抛下这句话，扭过头去睡了。

　　“那我吃咯。”她小心翼翼开口，对方也没有再理她。

　　夏日里天气大，本就不是新鲜的，馒头有些变味了，可她很饿，只想充饥。

　　旁的夫人都会将仅有的口粮分些给孩子，她是每日都会分出大半给母亲。出来四日，拢共就进食了一碗米饭，两片菜叶，余的就是七八个一小半的馒头，衙役放水的时候她会喝很多，为此还挨了一巴掌。

　　她很饿，很饿很饿。

　　“傻子。”阿阮背对着她默默骂了一句，眼泪却止不住的流。

　　想念父亲，想念兄长，心疼母亲，也对前路茫茫未知感到恐惧。

　　阿阮自认没有勇气走到最后，一个馒头，吃与不吃，已不重要。

　　这个发酸变质的馒头，或许只对濒死又渴求活着的人有吸引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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