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你是我老公

　　“烧伤会比较疼，换药后得多注意，伤口别见水，平时多休息，饮食清淡点，啊……”
　　早上八点，医院走廊外只有零星脚步声，护士喋喋不休的嘱咐清晰入耳，一个年轻男子沉默听着，他自换药开始便一言不发，好像那狰狞的伤口不是长在他身上一样。

　　护士说着也有点口干，咽了口唾沫，心里上下打鼓：这是听见了还是没听见？烧伤换药都能走神，别是疼傻了吧？！
　　她给这人脖子缠上最后一圈纱布，又看了看连着的左半边脸，无声唏嘘片刻，到底忍不住问了一句：“你这是……怎么伤的呀？”

　　——怎么伤的？
　　林希安闭了闭眼，脑海里浮现出几幅凌乱破碎的画面，稍一细想便头痛欲裂，汗珠簌簌滚到下颌，护士连忙给他擦去，以防感染。
　　他深吸口气，那种仿佛深入脑髓的疼痛才慢慢减弱，良久勉强勾了勾毫无血色的嘴唇：“抱歉，我不记得了。”
　　“……”
　　护士不由为自己的失言懊悔，心说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谁乐意回想自己怎么受伤的！
　　她赶紧转移话题，打着哈哈安慰：“那什么，你也不用太担心，现在医学多发达啊，有条件就去S市的大医院看看呗，那边条件好，还能做个修复，保证做完了什么都看不出来。反正高铁也通了，网上买张票，坐车一会儿就到，方便得很嘛。”
　　林希安迟疑片刻，半晌摇了摇头：“算了。”
　　“怎么就算了？”护士不理解，现在小年轻不都挺外貌协会的吗？男的也不能这么无所谓吧，真是的，长这么好看多可惜……

　　“S市……”林希安想说些什么，话一出口却发现居然想不出理由，护士竖起耳朵听八卦，等了半天都没下文，忍不住催促：“怎么？”

　　——为什么不去S市？连他自己都说不清楚，脑海里完全没有一丝关于这座城市的印象，但潜意识总在无形中影响着他，警告他不要靠近那里。

　　也许是S市太过繁华，他这么想着，那种花钱像呼吸一样的生活不是他一个三十多岁还没个正经工作的男人消费得起的，倒不如踏踏实实经营自己新河街那个小花店，趁还有精力多攒点钱，以后年纪大了不至于流落街头。
　　他目光落在复查时打印的化验单子上：
　　姓名：林先，年龄：33岁。

　　他又不确定了，他记得自己叫林希安，林先可能是后来改的名字，他应该是经历过一场火灾，大难不死受了点伤，记忆也有些模糊——毕竟三十多岁的人了，记性不好也正常，只是……
　　他脑海里又浮现出这些天来时常冒出的疑惑：他到底多大？真三十多了？怎么这些年的经历完全没有印象？

　　护士看他脸色不好，怕在医院出什么事没人管，整理工具间隙状似随意地问：“结婚了吗？你家里人呢？怎么不陪你一起来？”

　　——结婚。
　　这个词仿佛碰到了什么开关，模糊的记忆拼命想变得清晰，然而立刻被另一种更痛苦的感觉覆盖，宛如一个不可触及的禁区，裹挟着万千钢针齐齐刺入大脑！
　　“——啊！”
　　即使换药也不发一言的人蓦然喘息出声，林希安眉心紧皱，胸腔剧烈起伏，冷汗唰一下浸透全身。
　　“怎么了怎么了？！”护士顿时紧张不已，一迭声地问，目光上上下下把他扫了几个来回——心说别是有什么并发症吧，话说他到底有没有家属啊？！

　　短短几秒他甚至疼得不能呼吸，牙齿咬破舌尖出了点血，一股淡淡的铁腥味迅速弥漫口腔，刺激他猛然清醒过来，鼻端萦绕着熟悉的消毒水味，他重重舒一口气，吐出两个字：“没事。”
　　你看着完全不像没事的样啊！护士简直欲哭无泪，眼看人要走了只得再叮嘱一遍：“感觉不对就马上来检查，另外有时间去S市看看，记得去啊。”
　　林希安拿起化验单，微微侧身，点点头，笑容温和平淡：“好，我记下了。”

　　清晨太阳缓慢升起，透过窗户拉出不规则的几何阴影，护士一抬头，刚好看见他半边身体融进阴影里，眉骨到鼻梁的轮廓在明暗交界处极为明显，乍看是有些疏离的，然而一贯温和的笑容又中和了这些，交融出一种平静而孤独的气质，仿佛不会为任何人驻足，也不愿任何人为他停留。

　　·
　　“哎哟让让让让——堵路上算怎么回事儿？”早市上热热闹闹，叫卖讲价声不绝于耳，夏晨骑着电动三轮送货，辗转挪腾得极不方便。

　　他是花卉养殖基地新招的员工，负责给东郊一片的花店送货，今天是实习期最后一天。早上照例把鲜花装进拉货的三轮摩托，走街串巷挨个按地址送过去，其他店都送差不多了，就剩新河街林老板的货。

　　这段路要经过一个卖菜的早市，非常堵，他好不容易挤过一个卖现挖胡萝卜的摊子，马上就能出去了，谁知狭窄过道里却站了个人高马大的流浪汉——说流浪汉也不对，人家没乞讨没要吃的，只拿了张照片逢人便问见过没。
　　这人衣服瞧着不错，就是浑身乱糟糟的，要说穷到无家可归了吧也不像，非要形容，更像脑子有问题——你找人不去派出所，问咱们一群小老百姓哪知道！

　　买菜卖菜的都对他避之不及，像躲什么东西一样，问就是不知道，没见过，有人让他报警去公安局找，还有人呵斥他走开，没有任何人给出肯定的答复，他眼中失望无比，站在路上发呆，那神情看得夏晨都有点不忍，但还是扬扬下巴，提高声音喊道：“诶——内个……帅哥？咳，咱们有什么困难可以找警察呀，你看这都上班呢，麻烦您稍微往边上去点成不？”

　　夏晨挺急的，他大学毕业换了好几份工作都没稳定下来，就想回老家考个编制上岸。前段时间刚辞职回来，找了这份清闲工作备考，如今实习期还没过，可不想因为送货慢被投诉得卷铺盖走人——还好那位林老板人不错，脾气也好，要不是他林哥交代过今天有事可以晚点到，夏晨是绝对不会最后才送他家的。

　　那人闻言并未离开，而是直勾勾盯着他，夏晨被盯得有点发毛，手悄悄摸上兜里的手机，预备见势不对就跑，然后再报警，他正脑补着逃跑路线，下一刻就见那人突然将照片伸过来，冷不丁开口：“见过这个人吗？”
　　“——啊？”夏晨吓了一跳，茫然回神，心说这咋可能见过，于是连连摆手，“没、没见过。”那人见他看都不看，有些急了，照片几乎要怼到眼前，夏晨一个毕业没两年的毛头小子哪见过这阵仗，简直看也不是说也不是，推阻之下慌乱瞥了两眼照片，登时愣住了——
　　不是，照片这人……好像有点像他林哥啊。

　　准确来说夏晨并没有见过新河街那位林老板，对方一直戴着口罩，平时总穿一件薄外套，衣领扣子扣到最上面，连脖颈都遮得严严实实，据说是受了伤怕吓到顾客，一张脸就露了半张，就是那半张脸也挺特别的，见过不大能忘。
　　照片这人跟他像又不像，主要夏晨没见过他林哥笑这么开心的时候，他脾气虽然不错，可表情总是淡淡的，情绪没什么起伏，夏晨怀疑就是有人在他面前裸奔他都不会有什么反应——只要对方别硬拉着他一块裸奔。

　　夏晨的迟疑显然是知道点什么的，那人猛地拽住他手腕，连日来的失望让他控制不住理智，开口混杂着惊怒和急切：“你见过他！”
　　夏晨登时毛骨悚然，触电般甩开他的手，吓得都结巴了：“没没没，真没见过，大哥你报警去吧，我还得上班呢拜拜！”说着开车一溜烟跑了，连个背影都没敢留下。

　　·
　　新河街35号，花店。

　　夏晨开着电动三轮紧赶慢赶，正巧碰上林希安开店门，他远远喊了声“林老板——”，林希安回头一看，眯了眯眼，口罩下的神情夏晨看不到，但他眉眼弯了弯，应该是笑了一下，叫夏晨莫名又想起那张照片。
　　到底是不是呢？
　　不会这么巧吧？
　　夏晨犹豫着要不要提醒一下他，毕竟那男人看着不像什么善茬，要是来找事岂不是个大麻烦？正想着就到了地方，他停住车，只见林希安已收拾停当从店内走出来，在他身后，不大的店里鲜花摆放错落有致，对开店门窗明几净，他递过去一杯温水，夏晨道谢后三两口喝完，放下一次性纸杯就下车卸货。
　　林希安搬起一个泡沫箱，对他说：“来得挺早，路上辛苦了。”
　　一说路上，夏晨又想起半路遇上的那个男人，他心里有事，因此只勉强笑了笑：“没事，您这也是最后一家了。”

　　夏晨第一次见这位林先生，就觉得对方身量有点偏瘦，据说脖子还受过伤，有时能看到绷带，他一向热心，每次都主动承担搬运工作，而且干得又快又好，纵使林希安有心多分担一点，也拗不过年轻小伙子的热情。

　　等货搬完，夏晨随手拿袖子在脸上抹了抹，林希安取出两瓶水，一瓶常温一瓶冰镇，和湿巾一起递过去：“真是麻烦你了，先擦擦汗吧，”他把常温水往前推了推，示意道，“渴了先喝这个，天气太热了，另一瓶留着路上降温。”
　　夏晨罕见地没有推脱，但也没接，踌躇片刻，等林希安投去疑惑的目光时，他才期期艾艾开口：“林哥，有件事给你说下，我刚来的路上，就菜市场那，有个男的，长得挺高……”他大致描述了下对方的长相，接着说，“这人脑子可能不太对劲，手里拿张照片让别人认，这谁能认出来？不过我看了下，就感觉吧，他那照片里的人……好像跟你长得有点像哈哈……”
　　夏晨干笑两声，也觉得离谱，曾经每次偶尔谈到过去时，这位待人接物一向客气有礼的林老板就会骤然沉默下来，眉心蹙起，不愿再交流下去，夏晨没敢把接下来“你以前认识这人吗”的话说完，眼见对方又沉默下来，他不由开始责怪自己多管闲事。
　　——真是，不知道出社会的第一课就是不能多问不能多嘴吗，尤其是别人的过去，少打听。
　　夏晨打着哈哈“我就是想起来随便一说，诶您家好像就在那附近吧，反正平时多注意着点呗……”，话音未落他就转身跑走了，连林希安在后面喊他拿水都没听见。

　　以前，又是以前……
　　林希安额头几乎是瞬间浸出一层细密的汗珠，其实每当别人谈及过去时，他并不是生气，而是痛苦，大脑里的记忆仿佛被什么强行抹去一样，不允许他回想，不允许他记起，有时甚至疼到让他以为其实并不存在什么缺失的记忆，只是自己得了某种小毛病，例如偏头痛之类，只要专注当下的生活，一切都会平静如常。

　　至于夏晨临走前说的……

　　算了，茫茫人海之大，哪有这么巧的事，即使有万分之一的可能，从前真认识那人，此时也都已经不重要了。

　　他按了按额角，摇摇头把脑海里杂乱的想法清出去，鼻尖嗅到鲜花馥郁的香气，精神顿时一松。

　　·
　　日头渐渐升高又西斜，热闹的菜市场变得冷清起来，熙熙攘攘的人流像按了快进键一样来了又走，秦旸茫然站在其中，一无所获。

　　这些天他想过无数次，等找到林希安，一定要把他锁起来，关在一个没人的房间，只有他们两个，他会用尽各种手段逼问他为什么要那么做，看那张永远从容不迫游刃有余的脸上露出痛苦、屈辱和不堪的神情，最终不得不袒露一切，不论内心还是身体。
　　这想法像鸩酒一样，滋润他不断寻找到日渐绝望仿佛沙漠里看不见绿洲的失路人的内心，那一点点的希望，尽管是毒药，但总比无望地死去要好。
　　他手里攥着一张偶然抓拍的照片，照片上的人曾经和他日夜相见，如今却连看一眼都是奢望，大家都说这个人已经死了，连尸体都明明白白摆在那里，是他不愿意面对事实。长久的失望甚至让他产生怀疑：是自己搞错了吗？那个人真在这座城市吗？也许他们说的才是对的，这个人，未必还活着……
　　这想法让秦旸打了个激灵，不知从何而来的心悸突然发作了下，随即被强行清出脑海。

　　那送货的年轻人肯定知道点什么，原想跟着对方问问，可是别人根本不给他这个机会。
　　秦旸顺着他离开的方向走了很久，其实他也不知道接下来该往哪去，路过有带着孩子的年轻妈妈都避开他走，他知道自己看上去大概是很狼狈的，但此刻也没有什么心情打理。

　　街上行人来来往往，穿着各色鲜艳的衣服，突然视线里出现一个穿白大褂的高个女人正提着一兜垃圾往外走，秦旸抬头一看，原来走到了一家药店。
　　他想起那天和林希安见的最后一面，如果对方还活着，应该会来这种地方买东西吧。

　　女医师扔完垃圾返回店内，秦旸紧跟着走进去，她回头看了一眼，有些戒备地问：“想买什么药？”
　　秦旸摇摇头，拿出照片，放在玻璃柜台上推过去：“请问见过这个人吗？”
　　她愣了一下，下意识低头一看，眯起眼睛仔细打量：“好像……有点印象？”
　　“什么时候？！”秦旸上半身猛地倾过去，“就在这里吗？他买的什么？看起来怎么样？！”
　　女医师嚯地后退半步，眼睛瞪得溜圆，看上去吓得不轻。
　　秦旸这才意识到自己反应太过激了，连忙站直身体：“对不起，我是想说……他看上去怎么样……不是……他什么时候来的……”秦旸闭了闭眼，沉默片刻，苦笑一声，“抱歉……”

　　“没事，”她下意识回了一句，紧接着为难地摇摇头，“这我倒不记得了，害，帅哥我跟你说实话吧，我就是感觉好像有那么点印象，具体的也想不起来，你说我这店里每天人来人往的，有些人来药店还喜欢戴口罩，人一多，我就更不认得了。”
　　“帅哥，你确定你找的人就住这儿？是失踪了吗？怎么不直接报警？诶你找他干嘛呀，该不会……”
　　是来找事的吧？
　　她没敢说出来，不过越想越不对劲，看秦旸的眼神也从寻常到狐疑，就在她控制不住要报警的时候，秦旸把照片一收，疲惫地说：“没事，给我拿瓶安眠药吧。”
　　她立刻警惕起来：“你要安眠药干什么？这种药没处方可不能卖给你……诶？”
　　居然真有处方。
　　秦旸又递过去一张身份证：“还有这个，能卖吗？”

　　——不是，你还真有病啊？

　　医师无奈，只好给他开了一些，又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多做些喜欢的事，人生很长没有过不去的坎云云……只是秦旸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他拿着药走出来，想先找家酒店住下，此时黄昏已至，天边晚霞如火，路上尽是归家的行人，然而没有一个是他要找的人。
　　他突然不想动了，就在药店旁的台阶上随意找个位置坐了下去，手里攥着药瓶，出神地盯着那张照片，药店大门人进人出，有人对他好奇，有人对他皱眉，他全不在意。

　　林希安今早走得急，忘了拿这几天的药，问过医生说可以自己先买点用着，等有时间再来医院。店里打烊后他坐公交车回家，在离家最近的药店下了车。

　　天色渐渐暗下来，街边路灯次第亮起，昏暗的灯光给照片镀上一层模糊的轮廓，秦旸放下照片呼了口气，不能再呆下去了，得找个住的地方。
　　他猛地起身，连日的奔波让他一时半刻有点头晕，扶着额头站了好一会，然后随便拍拍身上的土，小心翼翼收好照片，转身向来时的方向走去，他记得附近好像有一家酒店。

　　林希安脚步匆匆，一手提着药一手低头拨养殖基地的电话，他要和对面确认下周的货品清单，奈何打三遍都无人接听，他感觉头疼的毛病又要犯了。

　　天色完全暗下来，药店为了省钱，外边没开灯，昏黄路灯像蒙了雾一样看不清人形，两道身影擦身而过，塑料袋被挤变形的哗哗声让他们同时停住脚步。

　　“抱歉。”秦旸以为撞掉了别人什么东西，下意识低头找，地上光溜溜一片，什么也没找到。

　　“没事，没掉，不用找了。”
　　——！秦旸突然浑身僵硬，那一刹那耳膜传来的声音像是什么错觉，让他怀疑自己是不是幻听了。
　　他一把勒住这人手臂，动作完全是下意识的，因此没注意力道，那人吃痛踉跄两步，愕然道：“你干什——”
　　林希安抬头一看，一个陌生男人直勾勾盯着他，眼底闪烁着奇异的光，热切得仿佛要把他皮肉剥开挖出心脏一样。

　　秦旸只觉得做梦一样，那感觉太不真实，就像一直在做一件事情，本来早已接受了失败的结果，但有一天成功却突然当空砸下，快得什么铺垫、什么准备都没有，理智上他知道应该为背叛而愤怒，质问对方为什么要这么做，但瞬间涌来的情绪让他一时说不出话来，甚至生出是不是眼花了的错觉。

　　秦旸无数次想过他们再见面是怎样的场景，也许林希安会害怕，会恐惧，不，不对，他那种人怎么会害怕，只会从容一笑，坦然承认，对，我就是这样的人。
　　但让秦旸不解的是这个戴着口罩的年轻人眼里既没有害怕也没有坦荡，反而莫名其妙，上下打量他一圈，晃了晃手机说：“……需要帮你打个110吗？有救助站。”
　　是装的吗？一个人能装到这种程度吗？
　　秦旸万分确定这个人就是林希安，不知道为什么失忆了，也不记得他，但他知道绝对不能放过对方。

　　林希安动了动被抓的胳膊，眉心微皱，刚要说话，秦旸却主动放开，神色如常地道歉：“对不起，看你像一个朋友，不好意思认错了。”
　　这人变脸之快让他觉得眼花一样，林希安张了张嘴，不知道该说什么，被抓的地方还隐隐作痛，大概率青了，此时唯一想法就是回去买本黄历，半晌他略略颔首：“没什么事我先走了。”
　　“等等——”
　　林希安脚步一顿，眉眼间有些许不耐。
　　秦旸就在他的目光中慢慢蹲下来，抓了两把头发，手里攥着药瓶，仰头看着他，颓然道：“你知道吗，我破产了，家产全被我大哥抢走了，今天就是准备买安眠药自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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