予我共沉沦

　　杰内西斯有“妹妹”了。

　　沉寂已久的巴诺拉迎来了难得一见的“大新闻。”

　　巴诺拉，在世界地图上一行不起眼小字。一个除了笨苹果也没什么能拿得出手的平平无奇的村庄。至少在他看来是这样。

　　苹果，学名白色巴诺拉。对比其他苹果顺应季节循规蹈矩地开花结果来说，笨苹果一年四季的随意成熟另类独行；在其他苹果挂满骄傲的烟脂时，它淡白的果体由浅到深透出了别具一格的凝夜紫。

　　他，杰内西斯.拉普索道斯。巴诺拉地主家唯一的小少爷。“大新闻”当事人之一。

　　哦，不对现在不是唯一了。

　　他有了个“妹妹”。

　　对于这“新闻”的另一个当事人——他的“妹妹”，米斯蒂。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这种感觉。

　　独生家庭里突然多了一个成员，怎么看都怎么不对劲吧。可偏偏将她带回来的是自己和安吉尔。

　　想到那张当时从浅海滩里捞出来时被海水泡得发白的脸，他微微皱眉。

　　算了，只要以后她不要像村里那些同龄人一样打扰自己那就算了。反正他和除了安吉尔之外的人没什么好说的。

　　似是看出他刻意的漠视疏离，米斯蒂也识趣从来不主动往他身边靠。见她如此识趣，他也对这个妹妹也没了太多的偏见。

　　他日子照旧每天爬上家里院子的苹果树上看诗集等着安吉尔忙完家里派给他的农活后，来找他一起去岛上的各个地方探险。

　　而米斯蒂她这个妹妹，说实话他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喜欢睡觉的人。

　　不是说她会赖床，是每次不管他在干什么等安吉尔时，她总是在苹果树下睡觉。从午后一直睡到夕阳西下村子里飘起袅袅炊烟的时候去找他们回家吃饭。

　　她无论做什么事都淡淡的，或者说他感觉她这个人就是淡淡的。

　　好像什么都不在乎。

　　有时候他也很好奇，明明米斯蒂她一直待在家里没跟他们一起去探险过，她是怎么知道在哪里找到他的。

　　但他没问，不想也不会开口问。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笨苹果开花结果成熟反复了不知几轮，孩子们也开始慢慢抽条长成了少年。

　　成为了少年的他和安吉尔随着逝去的时间已经慢慢将巴诺拉所处的小海岛探索得七七八八，再也没有什么稀奇的地方。

　　生活逐渐回归枯燥，像尝够了的笨苹果。

　　他慢慢厌弃这小的可怜的巴诺拉，产生了想去看看外面更大的世界的想法。

　　1998年，清晨送来的报刊上开始慢慢出现少年英雄萨菲罗斯的身影。让他在巴诺拉村的日子里除了随身不离的诗集，第一次对其他的事物产生了心向往之。

　　每份送来的报纸总是被早起的他先拿到，每次都翻到刊登着萨菲罗斯的页张细细观看，然后带去跟安吉尔一起再看一遍，最后报纸才会回到定它的主人，也就是父亲手上。

　　当然，回来的它总是不会完整，因为每次他都会把关于萨菲罗斯的那张报纸给拿走。任凭父亲每次都奇怪报纸有些地方是不是少了什么以至于云里雾里，他依旧淡定的吃着面前的早餐。

　　报纸上萨菲罗斯在战场上势不可挡不断取胜，在他和安吉尔的心里同时深深种下了一颗名叫英雄的种子。

　　于是渴望追随着萨菲罗斯成为英雄的他，在自己努力一个月研发的苹果汁得到了全国农产品一等奖的颁奖致辞上，掷地有声的说出他的梦想是去神罗当特种兵并让萨菲罗斯可以尝到自己亲手种的笨苹果。

　　台上的少年神采奕奕眼里满是因提到梦想而闪烁的星光，但他没有注意到当他说出这句话时
　　，父亲一瞬间拉下的笑脸和母亲停止微笑皱起的眉头。

　　颁奖典礼举行到一半，刚才还湛蓝的天空竟慢慢聚起了厚厚的黑云。眼见即将要下大暴雨，仪式匆匆结束众人纷纷离去。

　　毕竟对这四面环海的小岛，还裹挟着大风的暴雨可不是闹着玩的。

　　回到家里，抱着奖杯的他才注意到父母之间阴沉着的气氛。他不太明白明明刚才还因为自己获奖自豪骄傲的双亲怎么一回到家心情就不好了。

　　他将奖杯小心放在了客厅的壁橱上后，随意地开口：“怎么了爸爸妈妈，我得了奖怎么都不开心呢。”

　　母亲嗫嚅着欲言又止，眼见妻子说不出，父亲抻着脸语气是前所未有的严肃：“你刚才在颁奖台上说了什么。”

　　面对父亲的突然诘问，他有些不明所以没有回应。

　　见他一副还搞不清状况的样子，父亲的语气再次压低出声：“你刚才说了什么。你竟然说要离开巴诺拉去神罗！”

　　听到一向对自己百依百顺的父亲第一次对自己发火，还是为了自己的梦想发火，他感到不可置信。下意识的开口询问：“这怎么了吗？”

　　父亲对他的态度出奇的愤怒，厉声呵斥到：“什么叫“怎么了吗”，我告诉你，你这辈子哪里都不许去必须待在巴诺拉！你要想离开这去神罗，想都不要想！”

　　这时，窗外厚积的乌云似是蓄谋已久，劈下了第一道惊雷。

　　震耳的雷声下，第一次被父亲吼的他定定地看着面前从小对自己慈爱有加，但现在却因为自己梦想而盛怒的父亲一瞬间居然觉得有些陌生。

　　他下意识反问：“为什么我不能离开巴诺拉去神罗。”

　　见他还敢反驳，父亲越发盛怒“没有为什么！无论如何你这辈子都不可以离开巴诺拉。”

　　一旁的母亲拉住生气的丈夫，一边不停地给他宽胸顺气，一边哀求着他“好孩子别生气，父亲只是心疼你去外面受苦，你就听父亲的话留下来别走了吧。”

　　从小到大一帆风顺没受过这般对待的他，这一瞬心底涌出了一股无名火，生气地对上了暴怒的父亲。

　　“凭什么！凭什么我要跟你一样待在着小的可怜的破地方当一辈子的果农！我就不！”

　　许是被他的话所刺激到，父亲竟挣开了妻子的手快步走到他的面前抬手给了他一巴掌将他打得后退几步撞上了身后的壁橱。

　　撞上壁橱的后背顿时传来一阵剧痛让他闷哼出声，他抚着挨了巴掌的左脸眼眶通红的看向身前，不知是因为愤怒还是因为刚才打得太用力所以微微颤抖着手的父亲。

　　不被理解失望，被训斥的困惑，以及第一次被打的震惊化作悲愤，他甩开了母亲想上前触碰他高肿脸颊的手，一把将刚才带回来的奖杯狠狠掷到了地上，奖杯盖咕噜噜的滚到了一直在一旁默不作声的米斯蒂脚边。

　　他与她对视，他第一次在她的眼里看到了除了淡薄以外的情绪，许是同情，又或是不解。

　　有点复杂，他也不太明白。

　　只一眼，他便收回了视线，再次甩开母亲伸来的手跑出了家门。

　　母亲眼见他跑走，心急如焚也想追着出去却被丈夫拦下“他要走就让他走，平时是给他惯坏了，这个天气他能走哪里去。”

　　眼见丈夫不给自己离开，母亲顿时落泪锤着他怨到：“你这么生气干什么！又不是他的错！你怎么能打他呢！”

　　父亲不说话，沉默着将妻子抱进怀中。

　　眼见外面的乌云翻滚得愈发汹涌，时不时传来闷沉的雷声。风雨欲来。

　　趁两人没注意，米斯蒂轻叹一声也跑了出去。

　　不知道怎么的就跑到了当初和安吉尔一起发现的废弃矿洞旁。

　　黑云翻滚着像一张难以逃脱的大网死死压在了海平面上，肆虐的狂风强硬着试图压弯岸边椰子树的脊梁，也打在了脸上。闭上眼，耳边尽是植叶凌乱在风中沙沙痛苦的哀嚎。

　　他忽然觉得有些喘不上气。

　　随着一道银线划破厚积的雨云，在天空中撕裂出一条条光痕，原本还热辣无比的左颊忽的附上一点冰凉。

　　伴着轰隆炸响的雷声，这场酝酿已久的大雨终究还是落了下来。

　　他沉默地睁开眼缓缓走向矿洞。

　　暴雨中漆黑的洞口仿佛怪物张开的巨嘴，任由少年的身影逐渐消失于它的唇齿之间。

　　虽然他和安吉尔来过这里几次但那都是天气好的白天，他也是第一次在天暗时来到这个矿洞。

　　本以为里面没有照明工具会黑漆漆的，没想到洞里还会留有少量的淡蓝色莹石点缀在洞壁上发亮，可以隐约照出人的轮廓。

　　虽然他也不怕黑，但能有点光源也是不错的。

　　他靠坐在洞壁静静望着洞顶上的莹石，心绪慢慢平静下来。

　　脸上已经没有那么辣了，而背后肋间的伤稍一用力就传来钝痛。

　　想到离开家时父亲愤怒的模样，他还是不明白为什么父亲会那么生气，难道他的梦想就这么愚不可及吗。

　　他蓦地嗤笑一声卸下力气后脑勺抵上身后的墙壁。有点硌，但没关系了。

　　雨越下越大，洞外稍远的景色已经在暴雨之中模糊不清，好在矿洞位置较高雨水没有倒灌进来。

　　“找到你了。”

　　一道平静得没有一丝起伏的声音陡然传来。这突如其来的人声令他心跳漏了一拍，下意识地看向洞口。

　　刹那间海平面上落下了一道迅烈的电光，骤然照出了洞口出那人的身影。

　　“怎么是你？！”

　　待看清来人是米斯蒂的瞬间，雷声轰然炸响，他的脑子一瞬空白。

　　许是刚才的雷声太大以至于米斯蒂没听到他的话，没有回答就向自己慢慢走来。

　　见米斯蒂又是这闷不出一个屁来的模样，他忽然觉得有些烦躁，身体坐直嘲弄道：“怎么，在家里没看够还要追出来幸灾乐祸？”

　　米斯蒂没理会他的嘲讽，独自到了他的对面端正坐下。见她不理自己，他收回目光冷呵一声重新靠回了洞壁也没再开口。

　　洞内又回归最初的沉寂。

　　沉默不语不知过了多久，最终还是他先败下阵来，微微涩声道：“你出来的时候，他们还好吗……”

　　“还好。”安静了片刻后对方终于开口，回答还是一如既往的平淡简略。

　　得到米斯蒂的回答，他心里那从跑出家门之后就一直紧绷的弦总算放松了下来。

　　似是又想起来什么他慢慢攥起手心，半晌犹豫着再次开口：“那……母亲她……她是不是……很难过……”

　　“……”“嗯。”

　　这意料之中的答案像是一团由自己亲口咽下的棉花，堵在他的喉管间，有点难受说不出话。

　　下了这么久这场雷暴雨也没有一点收敛的迹象反而越下越大，雨水被风斜吹着浸湿了洞口处的地面泥泞一片。

　　没有人再说话，两人都静默着等待这场雨的离去。

　　这场雨开始时还能看到外面的东西，到现在不知过了多久天已经彻底暗了下来，除了那零星的莹石再也没有一点光源。

　　“你说……我的梦想是不是……痴人说梦……”他终是没忍住出声打破了洞内的静寂。

　　“……”

　　米斯蒂依旧沉默。

　　“……”
　　“不回答就是有了答案。”他松开刚才攥紧的手开始自嘲地低笑却牵扯到了背后的伤，疼痛让他不得不停了下了。

　　“你得了一等奖。”米斯蒂良久才开口却答非所问。

　　“什么？”面对米斯蒂文不对题的回答，他眉头轻皱不明白两者之间有什么关系。

　　“你为了比赛放下了《loveless》和跟安吉尔一起去玩的时间。一个月。”

　　“怎么了。”

　　“你为此努力了一个月，获奖了。”

　　“嗯。”

　　“你成功了。”

　　“然后呢？”

　　“功夫不负有心人。”

　　“……”

　　“你觉得你的梦想……真是痴心妄想吗。”

　　“……不是，可是……”

　　“没有可是……梦想不过是人生中更大的一场比赛，你想实现想赢那就去努力……就像你的苹果汁，不过只是更多一点的一个月罢了……”

　　“……”

　　“每一个梦想……都不应该……败给外人的偏见和自己的犹豫不决……”

　　“……”

　　说完这一句话，米斯蒂再没开口。他也低下了头一言不发。一切再一次回归平静。

　　因为出神思考刚才的对话，他没注意米斯蒂在说话时越来越慢的语调。

　　“那你呢，你有什么梦想吗？”当他回过神来轻声询问米斯蒂时，借着微弱的莹光才猛然发现对面刚才明明还坐得好好的人此时居然歪靠在墙边。这一变故吓得他立刻坐直了身体。

　　“米斯蒂！米斯蒂！”在呼喊了两声米斯蒂依旧一动不动没有反应后，他不再犹豫起身快步向她走去。

　　他来到米斯蒂的身旁单膝跪下想将她扶起，当触碰到她的肩膀时，手里冰凉的触感令他的瞳孔骤然放大，双手下意识地捏紧。

　　湿的。

　　湿透的。

　　为了验证自己的想法，他松开一只手摸向米斯蒂的衣角，也是湿透的。

　　米斯蒂是淋着雨找来的。

　　“该死的，”他放开米斯蒂的衣角转而用手背抚上她的额头，手背传来炽热让他忍不住低骂了一声。

　　“喂，醒醒。米斯蒂，醒醒。”他捏着米斯蒂双肩轻轻摇晃起来，试图将她叫醒，“醒醒，别睡了。”

　　“别摇了……”原本已经晕过的米斯蒂生生被他摇醒，虚弱地飘出一句话。

　　见米斯蒂醒了他赶忙停下将她小心翼翼地放靠在墙上：“你发烧了。”

　　“嗯……”米斯蒂晕晕沉沉应了一声。
　　见米斯蒂这般难受，手里还残存着的湿润仿若有了生命力顺着手臂蔓延进了他心底。

　　“你为什么要跟来……”他哑着声音喃喃自语道。

　　“……”

　　“你不该来的……”

　　“……”

　　然而已经再次陷入昏迷的米斯蒂给不了他任何回应，身体缓缓地向一边歪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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