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灵日下》

　　景熙帝飞升了，修仙界再无霸主。

　　无人再关心平民百姓的死活，有点天赋的都跑去修仙。

　　“谈何容易？”乌添宿侧身质问。

　　“修仙界讲究天地法则，没有足够灵力修为，还想让臭了几天的尸体重新活过来？”乌添宿随意捻了捻手指上的口子，“那棺材里的是谁家小孩？我看你们大多半截入土，怎么会有这么小的孩子？村子里其他年轻人呢？”

　　乌添宿说话倒是不留一丝情面，一针见血地提出他刚开始疑惑很久的问题。

　　梨花村他重生前与一位故人来过。

　　忆当年这也算是个清平乐居之处，鸡藜遍地，山农和睦。昼出耘田夜绩麻，村庄儿女各当家的场面。

　　当年完全不似现在的光景，人丁稀少，只剩些年过半百的老妇，遍野田垄因无人耕种而变得干涸，以至于他来时都找不着从前的路。

　　乌添宿心口莫名堵得慌，闷燥得很。前尘不可再深究，不能徒留他一人埋藏在回忆中。

　　他心下默念了一段清心咒。

　　“仙人，你怕是糊涂了！村里的年轻人全都出乡修行去了，这里灵气稀薄，不适合修仙人常驻。以免耽误他们的修为。”李婶儿语重心长道。

　　“这孩子自然是我们大家的，我们大家伙儿都盼着儿女回乡看望我们这群老家伙，心里一直记挂着，天赐福音，我们守了几十年的大山竟还给我们留了个种。”村名双手合十面朝身后的大山鞠了几躬。

　　“当时我上山采药时发现这男婴，可怜见嘞，小脸露出个圆滚滚的眼睛哇哇啼哭，我就把他抱回来了。”

　　“全村人都喜欢这个小孩，都说他长得像自家孩子小时候，就都抢着养他，最后我们商量好共同抚养这个婴儿。”周围的人都点头附和。

　　“你们从捡到他那日到现在距离多长时间？”乌添宿问到。

　　刘婶儿思索了下，“差不多快有三个月了，这孩子特别讨喜，我们这里的人都喜欢他，几乎是每隔一天就要换一户人家抱，我们都是他娘。”

　　乌添宿继续追问：“那...这三个月...有没有发生什么大事？”

　　众人一愣，面面相觑，好似回忆起来什么东西，脸色铁青但都闭口不言。

　　就在这时，那口没有棺材板掩盖的棺材发出了不小的动静。几乎是一瞬间，它急剧颤抖起来，震得大地哐啷啷响，乌添宿之前放血画出的黄符迸发出金灿灿的光芒，犹如游龙般绕着棺材镇压住源头。

　　那巨泡得发白的尸体浮出了棺材，吸足了青水膨胀成了一具庞大的尸身看上去像一整块长霉的死鱼肉。

　　“啊啊啊啊啊我的童童！！！”村妇们放声尖叫起来，像是厉鬼来锁魂，她们步履蹒跚地朝着棺材奔去，被乌添宿眼疾手快设下的结界挡在外面了。

　　村妇们依旧不依不饶地拍打着结界，引得乌添宿耳根子不得清净。

　　不过当务之急他要来查看到底是何方妖孽到此地害人。

　　妖怪年纪尚幼，不好好到山间修行，跑到此地做甚？如今这里人不灵地不杰还有什么他值得待的？

　　棺材中的尸体还在奋力反抗他的符咒，扑腾出好一阵水花。乌添宿靠近他，随意刨去自己贴上去的符咒，用力踢了踢棺材板，尸体本就露出一大截，失去了符咒的限制，这一下直接翻滚到了地面上去，在身体接触到地面那一刻，他更加猛烈地撺掇起来。

　　他还在尝试反抗，肿胀的眼球恶狠狠地盯着他看，身体蜷缩到一起，掺满水的四肢看起来十分笨重，妖怪骤然把拖累自己的器官缩进身体当中，如果仔细看得话，会发现他四肢缩回的地方还残留着一片小小的鱼鳍。

　　他划过干涸的土地，留下数道歪歪扭扭的水渍，准备朝向乌添宿攻击。

　　乌添宿不屑地扯了扯嘴角，右手轻掀衣袍，漏出一截腿，他本身就高，站在对方面前有种无形的压迫感，没给对方任何反应时间，长腿一伸直接对着地上蓄力攀爬的妖怪一记猛踩，脚底下是湿滑黏腻的触感，像捉不住的泥鳅，可他稳稳踩在了他的脸上。

　　“我问，你答。”乌添宿一字一顿地说到。

　　“为何来这个村子？”乌添宿抬腿露出对方那张恶臭的嘴。

　　对方不语，怒目斜晲。

　　“梨花村是你糟蹋成这样的？”乌添宿语速未缓，声音没什么感情，让对方心里上升起一阵恶寒。“你只需要回答是与不是。”

　　见他不答，乌添宿不再多语，一脚把地上蜷缩的妖怪踢到结界屏障上。

　　“童童——！你个妖人，你要干什么？对逝者不敬是为大罪。”撕心裂肺的喊声从外面传进来。

　　方才那一脚力道十足，直接将对方身躯栽在硬脆的土地里面。头朝泥土，下半身漏在外面。几刻过后，那肿大的婴孩身体像泄气般缩成一条滑溜溜的肥鲶鱼。

　　体型缩小后的鲶鱼精不停在土地中蛄蛹着，可怎么也钻不进去。就卡在大地的裂缝当中，不上不下鱼尾用劲拍打着地面，实在滑稽可笑。

　　乌添宿不费力地将他从底下揪出来，眼底没什么温度。看起来就像在看一只随手就可以捏碎的蝼蚁，正当他想就地解决这只妖怪时，下脚时却明显愣怔了下。

　　乌添宿，不是在佛前保证不再杀生吗？

　　不是在菩提树下痛彻前非说要改邪归正吗？

　　你又在干什么？

　　只不过是想到了他吗？不过是想到了曾经与他同游至此，如今看见此地面变得目全非心底便升起控制了四年的怒火？

　　他算什么东西？他凭什么？

　　他踢了踢脚下奄奄一息的鲶鱼精，心下嘲弄了自己一番。

　　他面目阴沉，但又神经质地强压住情绪，扯出一个诡异的笑，最终又变得面无表情。

　　乌添宿撤除了那道结界，外面等待已久的村妇全部涌了进来。

　　走出来那一刻，乌添宿嘴里还不停念叨着“我要一心向善，造福万家百姓。”

　　“我要做个好人。”

　　走了许久，乌添宿刻意不去看一路上的萧条破败的村庄，一下下踢着土地上的小石子儿，心头忽然陡升起一股茫然感，从四面八方飘来裹住他整个人。

　　坏人当了这么久，好人如何来当？

　　上辈子为数不多的好意全给了一个人。

　　让我来想想，当时怎么做的？

　　一触碰到前辈子的事，他脑门神经就突突跳动，身体自我保护机制让他本能不去回想起来，可乌添宿是个倔脾气，越不能干什么就越要干什么。

　　好像他妈天生是那受虐体质。

　　梨花村如今人影稀疏，只余老弱病残，农民以田地为生的沃土也成了废墟，看来看去，也就这一排排梨花树长势较好，饱满的花骨朵长满整个枝丫，欲把自己压断。

　　乌添宿抬手掂了下垂落的枝条，弱不禁风的梨花遗留了诸多花瓣在他掌心，勾地他有些痒意。

　　身后突然出现了一丝微不可查的动静，但乌添宿轻易捕捉到了，他目光一冽，快速抽出一张符咒。

　　旁边的梨树树干粗壮，树干后漏出一小截衣袖出来，好似害怕被他发现，那个小男孩身体细微颤抖着。

　　乌添宿收回符纸，站在小男孩的视野盲区左侧拍了拍他的肩膀，又轻飘飘走到他的右侧。

　　小男孩感到左边有东西拍他，被吓了个激灵，但往左边看却空无一人，黑亮黑亮的眼睛明显能看出他心底的恐惧。

　　“嘘——”乌添宿不动声色地闪到他面前，高大的身躯在小男孩身上映出恶鬼般的阴影，他还恶劣一笑，漏出一口白森森的牙齿。

　　“呜哇啊啊啊啊——”小男孩瞬间落下豆大的眼泪，瘫坐在了地上。

　　看到这名陌生男孩被他吓到，他心里冒起了一股诡异的满足感。

　　瘦骨嶙嶙的小男孩身上随意搭了件沾满泥土的灰衣，抽噎着鼻子不敢看他，脏兮兮的小手握得很紧，在空气里不停打颤发抖。

　　“这么可怜啊？”乌添宿又上前一步，对上他的眼睛。

　　小男孩身体抵着树干，退无可退，只能眼泪汪汪地跟他对上眼。

　　“你...是不是刘婶儿...请的...大仙？”小男孩吞吞吐吐问到。

　　乌添宿眉毛一挑，没有回答。

　　脑海里闪过村民们说过的话，她们说不久前被他打回原形的鲶鱼精是这个村中的独苗。那眼前这个小孩儿又是怎么回事？

　　“你是不是...能超度...那个鬼娃娃？他已经死了吗？”

　　“还没，说不定今晚就来找你。”乌添宿到。

　　“这样啊，那我就再杀他一回。”小男孩有些失望到。

　　“......”

　　“你？多大本事？”乌添宿问到。

　　小豆丁大点儿，话都说不利索。

　　“那个婴儿是坏人，他要害人...虽然我也不是个好孩子，可他伤害了刘婶儿她们，我就又要饿肚子了...”小男孩有些忐忑不安，说话前不着调后不着语。

　　乌添宿来了几分兴致，心下有了几分答案，揪了揪他头顶上几撮小呆毛，道：“那婴儿是个道行比较浅的妖怪，但看他的形态怎么说也得有...”他掰了掰修长的手指头，伸出三根到小男孩面前，“30年应该是有的。”

　　“说说看，你怎么杀他一回的？”

　　“先这样，再那样，然后...这样？”小男孩放松了许多，没有察觉到眼前这个男人要伤害他的气息，手臂在天空中龙飞凤舞，展示着他的独门秘籍。

　　好。

　　说好造福万家、改邪归正的乌添宿扭头就走了，丝毫没有拖沓。

　　他懒得管这里了，爱死死，不死也要死。

　　小男孩见势双手撑地快速站了起来，还没有对方膝盖高，他急速上去使劲扯住乌添宿的下摆衣角，嘴里喃喃道：“哥哥。”

　　乌添宿猛地一愣。

　　这一声与平行远古中的某个声音重叠，重塑起来的身躯好似再次坍塌，乌添宿心头某处像是被万丈雷霆电击过似的酥麻。

　　远古中的那个男孩甜滋滋地喊他：“绥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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