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桥

　　断玉已然在山间修炼了四百七十三年。

　　若说他是为了什么，扪心自问，他也不知道，但是父母亲眷，全都朝着那一途行走，只可惜修炼这事需要天赋，他们大都老死山间，抑或葬于天敌之口。
　　只有自己这一脉，父亲年有七百六十二，母亲芳龄五百五十九，可能两人均是上佳根骨，带着他也能登此道。

　　可惜他动力不足，虽然不需要父母催促，但也足足比母亲晚了近两百年才得人形。
　　然而化成人形在断玉瞧来也着实没什么意趣，父亲母亲虽然常去人间城里，但大多时候偏爱待在山上，寻一颗好树，抱在一起睡觉，他瞧着也与自己没什么分别。

　　人是世间百灵之长，所有如他们一般的妖修成人形都要度过三灾六劫，其他的倒是不值一提，只要扎实修炼，不走歪门邪道，便不足为惧。
　　唯有这最后一道童子劫，需要他们化成原型，去人间找到一个小孩子，倘若这孩子不伤害你，便算是过了，如果这孩子存了杀心，便也只能乖乖引颈受戮。

　　这劫说难也难，说简单也简单，正在断玉惴惴的时候，父亲告诉他：“吾儿莫怕，我族长得讨喜，寻常稚子见了喜爱还来不及，怎舍得伤你？你便化做原型，将身量缩小一些，为父保你此劫无恙。”

　　这事说来不公平，若是小兔子小鹿妖，此种劫难想必不在话下，若是蝎子蜈蚣精，碰到胆子大的小孩，这便是最凶险的一劫。
　　可这事说来又公平，蝎子蜈蚣天生带毒，修炼也比他们快些，修炼成人后妖力也更强几分，遭的劫更难一点，也是天道之仁。

　　断玉虽然见过来林子里打猎的猎人，却并未接触过他们，是以不知父亲说的长得讨喜究竟是个什么概念，不过想着自己活了这么久，即便死在外头也不算枉活一回，便也安心地去了。

　　朗月山下是水山村，断玉不肯远走，刚到了村口便瞧见了一个小孩儿。
　　瞧见那小孩，断玉隐约明白了父亲说的讨喜是什么意思，他端详那小孩，也觉得讨喜得紧。虽然满身泥污，但面容俊俏秀丽，正是十来岁雌雄莫辨的时候。依着断玉未被打磨的朴素审美应该算得上好看，无端让他生出亲近之意。断玉当机立断，就你了。

　　趁着小孩愣神之际，断玉就地一打滚，滚到了小孩面前。
　　那小孩尚不解其意，断玉横了心，拱进了他的怀里。

　　果不其然，正如父亲说得那般，小孩对他十分喜爱，直到回去的这一路上都将他柔柔抱在怀里，对他爱不释手。

　　正是正是，那凡人先生也算见多识广，竟能说出他们的族名。
　　不错不错，我正是爱吃竹子，烦请多种一些，我很能吃的，方才那奶尝着也好喝。
　　咦咦，这小孩子年纪不大，竟有这么重的心事吗？

　　小孩去吃饭之前的眼神落在了断玉眼中，看来……他真的很想养自己。
　　断玉仅是思索了一瞬，便下定决心。

　　这事无论对那小孩来说是否是举手之劳，于他而言都是赐生般的恩典，既然小孩想要个陪伴，他便以十年为限，留在他身边，直至他二十岁加冠。
　　父母往来人间多时，人间的许多事他已知晓，譬如男子二十岁加冠，譬如凡人偏爱杜撰妖的故事，却叶公好龙，譬如有恩要偿，有仇必报。

　　趁着小孩用膳之际，断玉悄悄溜回了山上，对着父母言明此事。
　　父母对他向来放养，也可能是觉得他一个四百多岁的老妖精断然不至于被一个小孩骗了去，欣然便放了他下山。

　　十年，于他们而言不过是沧海一瞬，以此偿情可以说是便宜他们了，但是……
　　母亲最严厉的教导便是不准随意在凡人面前显露自己是妖的事实，断玉思量之下，只能用这样不对等的方式来报答，日后倘若严灼有难，他倾力相护便是。

　　断玉本以为自己动作已经够快了，但他回去的时候却还是听见了严灼坐在堂前哭号，情急之下，他只好将自己投进严灼卧房窗外的草丛里，哀哀地叫了几声，吸引人的注意力。

　　“找到了，少爷，找到了！”
　　徐安惊喜的声音犹如风雷巨震在严灼耳边，他顾不上擦眼泪，迈着短腿奔了出去，“在哪呢？”
　　“原来是掉进草丛里了，这边光线太暗，这颜色又不起眼，所以直到现在才找到。少爷别哭了，这不是回来了吗？”徐安弯腰将阿桥从草丛深处抱出来，珍而重之地递还到严灼手上。

　　他家少爷自小便知道父母不在身边，受了谁委屈从来不憋着，但解决办法既不是向家里人告状，也不是一个人偷偷躲起来哭，而是有仇当场报。
　　村子里那些孩子一半是因为家里人不许他们跟少爷玩，更有一半是因为欺负过少爷却被当场反打了回去，从此再也不敢来招惹少爷的原因。

　　除了少爷出生的那日，徐安便再也没见过少爷哭得这么大声，哭得那么伤心，他真怕这庄子的房梁也被少爷给哭断了。为了急着找那竹熊，徐安在深秋的夜里竟急了一身的汗出来，好在谢天谢地，终于是被他给找到了。
　　“都怪我眼神不好，第一遍找的时候没仔细瞧这里，少爷莫再哭了，不若再给阿桥洗个澡吧。”徐安柔声哄着小孩，将错全都揽了过来，只是奇怪他分明已经将庄子里里外外仔细搜过了，难道真的是它年纪轻轻就眼神不好了？

　　严灼哭得直打嗝，却还是明白事理的，“徐管事，这事不怪你，还得多谢你帮我找回了阿桥，我……我这就带它去洗澡，您早些休息。”

　　刚洗了一遍，又洗一遍，好在是有人帮他洗，断玉乐得悠闲。

　　“阿桥，你以后可千万别再乱跑了。”严灼坐在浴桶边，一手轻轻捏着断玉的后颈，一手往他身上撩水，想为它洗去尘埃，他学着小时候母亲吓唬过他的话：“你再乱跑的话，会被山里的大老虎……”
　　严灼停顿了一下，似乎是觉得这话不够唬人，改口道：“不对，会被山上的妖精抓走吃掉。”

　　断玉闻言睁大了眼睛，他承认自己有些享受这样的侍弄，被拎住后颈的感觉就像小时候父亲母亲用嘴叼着他，安全感十足。但对严灼的话他却不甚在意，他们才不会这样，同类相食，那是只有凡人才会做的事情，况且以他的修为，没成精的动物们还奈何不了他。

　　“阿桥，如果你也能说话就好了。”严灼瘪瘪嘴，幻想着那些话本子里的情节，不是书生艳鬼，而是少年与鹰。

　　断玉坐在严灼榻上的毡子里甩着身上的水，少年似乎将断玉当作了可以倾诉的对象。
　　他知道了少年眼中的忧伤为何而来，原来是亲人不在身边，他知道了先生慈爱之余有些啰嗦，徐管事人情练达却被放在了他一个小孩子身边，这是父母的偏爱。

　　只是关于徐管事的那句，或许说的就是父亲口中奸诈的凡人，他记得当时就是这个人最先找到自己的，看来以后要提防着他一些，但是再多的话他却有些听不懂了。

　　严灼说大厨是北方人，所以有时做菜会多放些盐，断玉猜测着是说大厨做饭好吃，他只吃过山上的竹子，人间的饭菜会有竹子好吃吗？会像今天的羊乳一般甘甜吗？

　　他说先生心里有一位喜欢了很多年的女子，所以才那么大年纪还没成亲。
　　这句断玉是彻底听不懂了，连猜测也无凭无据了。
　　喜欢是什么？成亲又是什么？

　　严灼真是小孩，夜里也要抱着阿桥睡觉，断玉本想听他说得更多一些，好解答自己的疑惑，可小孩说着说着却自己睡着了。
　　断玉趴在严灼的怀里，悄悄翻了个身，看着两人头顶的床架与帘帐，心想这十年或许未必有趣，但绝对不会无趣，若是到了五年后，他说不定还可以跟着严灼去凡人城里瞧一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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