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妖王后

　　夜已深，海上那由各色珊瑚、贝壳装点的白石宫殿中却烛火通明。

　　明日一早，浩浩荡荡的天族仪仗队便会从天启神庭动身，来到此处临时宫殿，将海神最宠爱的女儿——安雅公主，接走。

　　今晚许多人注定难以入眠。

　　赫塔告诫自己要随遇而安，莱塞娅王后安排给他的房间位于整座宫殿最僻静的角落，仆从们忙进忙出的身影和喧哗吵闹的声音都打扰不到他，但他还是难以安宁。

　　昏暗幽静的室内只余他自己压抑不住的喘息声。

　　他正处于热期，这种生理反应不是光靠意志能够遏制的。

　　如果可以，他不是不会调制遏制热期的魔药，只是要用到的材料太过珍稀，他经年待在荒芜闭塞的放逐之地，根本没有获取这些原料的途经。

　　房门被轻轻打开，赫塔警觉地坐起身。

　　“是我。”王后微微一笑，合上门后朝着床上的人走了过去。

　　“我知道你现在不好受，你母亲已经告知我了。”

　　她动作轻缓温和地在赫塔身边坐下，递给他一个小巧精致的玻璃瓶。

　　“这是什么？”

　　赫塔接过，不解地注视着玻璃瓶中那冰蓝色的液体。

　　“喝了这个，能帮你度过热期。”

　　“蓝蕊霜花？”赫塔微微诧愕。

　　这种植物非常珍稀，据说只生长于北地霜歌王庭的领土之内。

　　“是的，”莱塞娅轻轻一笑，回忆起往事来，“五十多年前，天神长子梵莫与霜歌王庭的希琳公主大婚时，公主曾慷慨地将蓝蕊霜花赠予天海两族的宾客。”

　　赫塔淡淡地回应一声：“哦。”

　　“那时安雅还小，公主将一朵霜花别在她的发间，梵莫便笑着将她抱起来，那样的画面真是令人难忘，所有人都以为他们不久后就会迎来头生子，但是……”

　　说着莱塞娅叹了一口气，浅笑着摇了摇头，起身准备离开，“不说这个了，你好好休息吧。”

　　“等下，”赫塔叫住她，“明天我要怎样祝福？没有人告诉过我。”

　　“到时候你便会知道了，”王后回头看他，苍蓝眼眸中闪烁着柔和的光，“海明珠会指引你的。”

　　房门被轻轻阖上。

　　他低头凝视手中的玻璃瓶，看那冰蓝色的液体在其中微微摇晃着，晃神半晌，终于打开瓶塞，仰头一饮而尽。

　　一股寒意霎时在体内萌动，源源不断地朝着四肢百骸蔓延，热期的躁动果然被压制下去。

　　赫塔喘一口气，不再那么难受后他起身下床，赤着脚在屋内华美的地毯上来回走着。

　　虽然他要以海族第一巫师的身份在公主的婚礼上为她祝福，但天神既然放逐了海蛇一族，他便不能暴露自己的真实身份。

　　在来到这座临时的海上宫殿之前他就已经化尾为腿，王后对此秘而不宣，并没有让其他人知道他的身份。

　　但他几乎都要忘记用脚走路是什么感觉了，还是先好好适应一下，省得明天在婚礼上连路都走不好。

　　……

　　次日，天未破晓，一列身着水蓝鱼尾裙的侍女便推开房门鱼贯而入，在赫塔犯困的眼神注视中准备替他更换服饰。

　　站在巨大的落地镜前，赫塔眼睁睁看着她们给自己披上一层又一层衣物。虽然每一层都很轻薄，但层层叠叠的衣服套上之后，还是明显感觉到身体都重了不少。

　　艾丽娅给他编的头发也被拆散，经过一番梳理后侍女给他换了一个更加端庄也更符合海巫身份的发型。

　　最后一位侍女呈上一张黑色的面纱，其两端没有绑带，取而代之的是长长的珍珠链，她小心地用面纱蒙住赫塔的半张脸，让两条珍珠链从他耳后垂下。

　　“告退。”完成任务后她们稍一屈膝，再次整整齐齐地鱼贯而出。

　　与此同时——

　　数以万计通体纯白的飞鸟衔着鲜花翩跹而至，盘旋于白石宫殿那以鲜艳红毯铺垫的前庭上空，而后纷纷松开嘴中的花朵，献上一场盛大的花雨。

　　几名侍女互相推搡着上前接住坠落的鲜花，捧在手中观赏一番，又凑近闻了闻那诱人的芳香，而后嬉闹着围到公主身边，献上手里那美丽绝伦的花朵。

　　白鸟群送来的鲜花有着银色的花瓣，边缘处却鲜红如血，如同跃动的火焰。

　　“公主快看，是银焰玫瑰！”

　　“听说是百花王庭最近才培育出来的，没想到最先用在咱们公主的婚礼上了。”

　　“您说是天神的旨意，还是……那位呀？”

　　“我看就是那位，他不是经常去百花王庭吗？”

　　已经打理完毕的赫塔跟着莱塞娅王后来到前庭，刚好目睹了这一场景。

　　被叽叽喳喳的侍女们围在中间的便是海神的掌上明珠安雅公主。

　　她果真长得极美，精致的面容看得出来与莱塞娅王后一脉相承，苍蓝色的眼瞳与她母亲如出一辙，而眉眼却又像海神，更加的深邃。

　　赫塔站在王后身旁，目光缓缓移动，打量着今日这盛大婚礼的主角，只几眼便心下了然。

　　难怪天海两族皆称，安雅公主拥有整个海族最引以为傲的绝美容颜，确实是百闻不如一见。

　　此刻她灰蓝色的长发编成了复杂的样式，盘在脑后，被红珊瑚和珍珠制成的发冠点缀着。

　　嫁衣是海族惯常的款式，带着精美的浪花绣纹的缎质面料只在胸口处有所收束，往下便是垂坠感十足的百褶样式，双臂都裸露在外，肩膀上各有一个银制的贝壳，向下坠着无数小珍珠串成的流苏，晃动间修饰了她手臂的线条，更增添几分若隐若现的美感。

　　安雅原本安静地坐在长廊边上，对侍女们的嬉闹并没有什么回应，注意到莱塞娅王后的到来后，她即刻起身，笑着迎了过来：“母后！”

　　莱塞娅慈爱地注视着自己唯一的女儿，执起她的手，细细叮嘱：“以后在神庭切莫任性。凯洛斯是你姑姑的儿子，等同于你的兄长，如今亲上加亲，你们要彼此扶持，我和你父神才能放心。”

　　“我会的，”安雅微微一笑，轻抚母亲的手背，“您放心吧。”

　　此情此景，赫塔不免想起临行前母亲也是这样叮嘱他的。

　　这看似和谐美满的联姻背后却是残酷的事实，海族早已四分五裂，如今被冠以海神尊号的瑟兰达能掌控的领域实际上只有深海的人鱼王国，根本无法与强盛的天族抗衡。

　　所以当初天神要娶瑟兰达的妹妹薇拉公主时，他只能将她送去天启神庭。

　　如今同样的命运降临在他唯一的女儿身上，他明知薇拉远嫁没多久便玉殒香消，却依然将自己的女儿推入火坑。

　　赫塔垂下眼眸。

　　有这样一位懦弱的领袖，无怪海族被天族打压了千百年之久。

　　不过这样也能理解，莱塞娅王后为何一定要将他带出放逐之地来为公主祝福。她实在对女儿的未来感到担忧，只能寄希望于海巫的祝福仪式，期盼沉睡于深海的远古诸神能聆听到，降福于安雅公主。

　　当年薇拉公主嫁给天神时，没有正式的婚礼，也没有海巫的祝福，不少人猜测公主是失去了大海的庇护才命陨神庭，而这一猜测成了莱塞娅王后如今唯一可以抓住的希望。

　　“对了，这是赫塔，海明珠的新主人。”

　　莱塞娅王后将安雅公主引向他，“他会为你祝福，陪伴你直至完婚。”

　　“谢谢你。”安雅提起裙摆稍微屈膝，露出一个笑容。

　　赫塔也朝她点头示意，而后一旁的侍女们骤然惊呼出声——

　　声势浩大的天族仪仗队到了。

　　成群盘旋乐鸣着的飞鸟散去后，举着天启神庭旗帜的天族率先降临，落地之时巨大的羽翼在身后收起，接着身披金光闪闪盔甲的天族骑飞马而至，在他们身后，十二匹飞马拉着缀满鲜花的金色轿子降落在公主面前。

　　与此同时，海神瑟兰达也终于从白石宫殿内现身，面露不舍地挽起女儿的手，作最后的告别。

　　赫塔与莱塞娅不约而同地看他一眼，而后各自撇开目光。

　　几名天族侍女神情严肃地走过来，欲迎安雅公主到轿子上去。

　　安雅转过头，伸手抓住了赫塔的手，又对那几名侍女道：“他是跟我一起的。”

　　侍女们面面相觑，莱塞娅王后向她们表明了赫塔的身份，于是他就这样和安雅公主一同坐上了迎新娘的马车。

　　天马带着他们飞了起来，安雅依依不舍地低头回望海神与莱塞娅王后的身影，看着他们越来越小愈发模糊，终于收回了目光。

　　在高空气流的影响下轿子左右摇摆颠簸不止，安雅不舒服地僵坐在软垫上。

　　赫塔察觉到她的不适，轻轻抬手让周遭的风速发生变动，轿子逐渐变得平稳起来。

　　“谢谢你。”安雅再次向他微笑。

　　赫塔不知该怎么回应她，最后只说了一句“不用”。

　　“母后很看重祝福仪式，所以千方百计也要把你找来，抱歉。”

　　赫塔讶然看向她。

　　她竟然都知道。

　　“不管有没有用，这对她来说是一个心理安慰。”安雅放松地靠在椅背上，好像终于说出心里话那般如释重负，“我不想连累你，我们小心行事，婚礼一结束你就回去吧。”

　　赫塔无言地注视着她的侧脸。他觉得，她就像是带着必死的决心前往神庭的。

　　之前衔花的鸟群忽而出现，伴随着他们一起飞行，安雅笑着将手伸出去，让鸟儿可以偷懒站在她手上。

　　然而一群纯白的飞鸟之中却混入一只红雀，一下子落在安雅的手指上，歪着脑袋啾鸣着。

　　凝视着它火红的羽毛，赫塔顿时心生不祥的预感，不动声色地施法让一只白鸟飞过来将它撞开。

　　“哎小心！”安雅不由得提醒道，担忧地朝外望去。

　　伴飞的鸟群没多久又消失了，天色瞬间阴沉得可怕，狂风嘶吼声伴随着震耳的雷鸣，听起来比雾隐之地都还凄厉上几分。

　　如果不是他先前已经施法稳定了轿子，那完全可以想象现在的状况该有多糟糕。

　　“看来我们快要到了。”安雅看他一眼。

　　天启神庭坐落于风神之息拂过的风暴谷地上空，常人无法轻易靠近，因为外围的风暴阵是天然的屏障，能够撕碎一切胆大包天的擅闯者。

　　仪仗队还算是平稳地行进着，看来天神为他们开启了专用通道。

　　穿过风暴阵后，天地豁然开朗。

　　宏伟壮观、在日光照耀下更显金碧辉煌的天启神庭悬浮于空，在云层间若隐若现。

　　两人一语不发地凝视着前方，心思各异。

　　他们降落于一处安静的庭院内，侍女迎上来搀扶安雅公主下轿，并带她往屋内去。

　　“公主要先更换天族的服饰，然后我们再带您前往风歌庭举行婚礼。”

　　安雅于是跟着侍女往里走，她有些犯困，回头看了赫塔一眼。

　　“我在这里等你。”赫塔回应道。

　　公主的状态看起来不太对劲，但愿是自己多虑了。

　　然而没过多久，里面就传出一阵慌乱的声音，侍女们惊慌失措地跑了出来。

　　“公主、公主她晕倒了！！”

　　没有多想，赫塔即刻冲进屋内，果然见到安雅倒在地上，不省人事。

　　怎么回事。

　　他蹲下身扶起安雅，检查过她并没有外伤，又将手覆在她额头上试图用疗愈魔法唤醒她，然而失败了。

　　思忖片刻，赫塔展开手心，让海明珠在他手上现出原形，接着将它贴近公主，引导里面的能量流向安雅，这样的尝试依然没有得到任何反应。

　　赫塔额角已经渗出冷汗，他放下安雅，双手捧住海明珠，在心里感应着公主昏迷的原因，结果海明珠只散发出一瞬的光芒便黯淡下来。

　　连海明珠都无法识别安雅究竟是怎么了，这样的事实令赫塔的心脏被无法抑制的恐慌攥住。

　　外面传来刚才侍女的声音，听起来，她们带着医师过来了。

　　赫塔再次捧起海明珠，这一次他在心里感应公主昏迷不醒后自己的下场会是如何。

　　海明珠发出一阵柔光，化为镜面给出了预言的结果——

　　预言显示，一直陪伴在公主身边的他成了疑点最大的人，在神庭的调查下身份暴露，惹得天神震怒，再次降罚于海蛇一族……

　　赫塔看得差点没拿稳手中的海明珠，转头错愕地望向身旁的安雅。

　　他的族人在放逐之地饱受苦难，不能再承受天神的怒火了。

　　一个疯狂的想法占据了脑海，赫塔缓缓站起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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