噬罪

　　林落和小申走进房间，里面烟雾缭绕，小申没忍住咳嗽了两下。一个男人站在前方，嘴角叼着一根香烟，小申走上前，说：“刘局，人带来了。”

　　刘洲朝这边瞥了一眼，随即继续盯着面前的玻璃，对面是一个四面漆黑的房间，中间摆着一台审讯桌，两个男人正在里面对峙，一方穿着警服，身形魁梧结实，另一方则是一副农民工的打扮，脸色蜡黄眼睛很小，身穿的灰黑色短马甲上零星地点缀着补丁和泥点。

　　林落凑近了些，伸出手摸了摸面前的玻璃，她在以前的警局见过这种魔术镜面，从一边看是透明的，另一边则是一面镜子，宛如一道屏障分隔开现实与犯罪的界限。审讯室外可以一览无余，里面的人则处在一个封闭逼仄的黑匣子里，近距离对峙。

　　审讯室外的对讲机里传出一道冷峻男声，是穿着警服的中年男人率先开口了。
　　“吴成业，咱们都老大不小了，我就不多说废话，”男人拽了拽警服的领口，右手中指在桌面上有节奏地敲击，“三月二十五号晚上二十三点以后，你在哪，说说看。”

　　吴成业的头缩进肩膀里，被拷在桌面上的手紧握成拳，眼睛往边上瞥，一张嘴，是带有浓郁土气的一口乡音：“三月、三月二十五号，啊……嘛也没干，就窝在房子里面来着，哪也没去。”

　　“啥也没干？啥也不干？”警察冷笑了一声，身子往前凑近了些，左手撑着桌面，“还有一种解释，就是你能去到任何地方，能干任何事。你这话在我听来就是这个意思，你说是不是？”

　　警察向后靠在椅背上，两腿张开，说：“老吴啊，我也跟你讲句实诚话，我们掌握的，可比你想象的多得多，不然你寻思我们是怎么逮着你的？你的身份，活动范围，干什么营生，我们都一清二楚。说点东西出来吧，哪怕是我们知道的，也能将就算你立点小功，后面定罪的时候开点后门也不是不行。”

　　男警察右手食指和拇指搓来搓去，左手向后搭在椅背上，看上去悠然自得，老神在在，然而他的眼神却警惕地上扬，目光如炬紧盯着吴成业低垂的头颅。
　　隔着玻璃，林落看到警察脑门上皱起几道横纹，那看上去毫不经意的神情背后是心虚与无力。绑架现场几近郊区，没有监控，事发后连下了几天暴雨，泥泞的土路被洗刷得一干二净，专案组现在急需证据，足以让案情得以前进的证据。

　　审讯室外的刘洲从嘴角摘下烟头，说：“老孟是二十年的警察了，局子里审讯本事公认的第一。”
　　他的话好像是对林落说的，但眼神却没有偏过来，而是继续紧紧盯着审讯室里。

　　“看得出来。”林落回道，接着转过头看向刘洲，“另外，我记得局里是禁烟的吧？”

　　“晚上没人管，也管不住，没这玩意，弟兄们顶不住。”刘洲说着，把手里的烟头扔到地上踩灭，重新点上一根，随即看到林落的手伸到自己边上晃了晃。

　　刘洲侧头，低下脑袋看了看林落的手，又抬头看了看林落的脸，又低头看了看林落的手，半晌，他缓慢地烟盒里抖出一根放进对方手里，看着林落手悬着还是没动，刘洲眼睛眯了眯，才拿打火机帮忙点上。

　　林落说了句“谢谢”，深深吸了一口，感受着尼古丁在大脑里蒸腾晕散，接着呼出白烟，肩膀放松下来。

　　对讲机里传来一阵粗重如黑熊的呼吸声，吴成业胸口拼命起伏。老孟还是那副无所谓的样子，抻了抻腰，绷紧的警服勾勒出宛如合金般的肌肉线条。

　　对峙了一阵，吴成业终于开口了：“警察同志，全招，我全招。”
　　老孟眼神一凛，嘴角忍不住往上勾了勾。可随即听到的话让他笑不出来。
　　“三月二十五号……二十五号是吧……我是去打牌了，我认，这都认，”吴成业咧开嘴，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说：“但是，这不是那种按个儿打的局，一晚上也就红了一百块，就一张红票子啊同志！你们说，你们说，总不能这就把我弄进去吧！？”

　　说罢，吴成业双手攥成拳头，喉咙里发出“呜呜”的声音，眼眶在白炽灯下微微反光。

　　老孟身子一僵。吴成业是个进过局子的老赌棍，档案上写得明明白白，但这不是老孟想要的回答。他喉咙咽了咽，说：“老吴啊，你没说实话，要想立功，这话可做不了数。”

　　“我再问你一遍，八月二十五号晚上，你在哪？”老孟嘴角上勾，眼睛却睁得浑圆，嘴角高高咧起，笑得森然。

　　吴成业张大了嘴，目光呆滞，问道：“什、什么？”

　　“我问你，八月二十五号晚上二十三点以后，你在哪？”

　　吴成业脸上的肌肉抽动了几下，随后眼皮挤皱在一起，痛苦地低下头，说：“不知道，我……我不知道。”

　　审讯室里的空气安静到冰点，老孟挺直了腰，坐在椅子上像块铁板，吴成业则蜷缩成一团，瘫在桌面上全身发抖。似乎谁都不知道问些什么，答些什么，毫无证据的刑警和看上去一无所知的嫌疑人，气氛沉寂得宛如互相看不上眼的相亲对象。

　　时间过了得有一分钟，老孟咳嗽了几声，三声轻一声重，略微偏头，眼神透过本应不透光的魔术镜面，看向玻璃这边的林落和刘洲，食指指尖在桌面上无声地滑动。

　　刘洲眼神凝重，从口袋里取出手机，解锁，按键，拨号。

　　“叮铃铃——”老孟的兜里响起一阵急促的手机铃声，穿过对讲机传到玻璃这边，他身子一挺，眼里冒出精光，飞快拿起手机贴到耳朵边上。

　　“唉，刘局啊，在呢，我审着呢，啥事啊？”老孟起身，脊背半仰，脚步轻浮，围着审讯桌绕了一圈，顺势走过吴成业背后。

　　“是啊，咋的？啊？不用审啦？啊？哦、哦，好事，好事啊，那能不是好事么……”

　　老孟说着，额头舒展，眼角高挑，逐渐眉开眼笑。埋头趴在审讯桌上的吴成业终于有了反应，肩膀一耸，后背隆起好大一块，好似驼峰。电话这边的林落却听得清楚，刘洲从头到尾没有说过一句话，只是把手机放在边上，静静盯着审讯室里的一切。

　　“……行行、行、那我不审了啊，我马上带人过去了，哦，好嘞好嘞。”老孟自顾自说了半晌，末尾挂断电话，坐回到吴成业对面。他翘了个二郎腿晃了半天，“哎呦”了一声伸了个懒腰，说：“老吴啊，我再问你一遍，你还有什么要说的？”

　　吴成业没动，一秒，两秒，三秒，四秒，老孟站起身，扭头就朝门口走去，迈了两步，手放在门把上，就听到背后的吴成业用细若蚊蝇的音量说道：“警察同志。”

　　老孟立刻把头向后一甩，甩得太快了，快得林落忍不住皱起眉头——这是个败笔。

　　吴成业抬起脑袋，布满沟壑的脸上老泪纵横，喉咙哽咽着说道：“警官、警官你们放我走吧，我火车都没赶上，得赶紧去工地才行……工头得扣我钱的啊！我前年和老婆离婚，不给抚养费我连孩子的面都见不上……”

　　说到最后，吴成业牙关紧咬，头颅低垂，痛不欲生。老孟看着这一幕，两眼发直，发颤的指节用力拉下门把手，像逃命似的蹿到审讯室外，转身扣上门。

　　老孟呼吸粗重，面色黑青，拳头狠狠砸在墙上，骂了句脏话：“我*你*的。”

　　“老孟？”刘洲皱眉。

　　老孟深深吸了几口凉气：“抱歉、刘局，抱歉。我最近……最近和老婆闹离婚，不好意思。”

　　刘洲说：“别把生活里的情绪带到工作里来。”
　　他停了半秒，继续说：“老孟，你跟二队联系一下，领着一队换班吧。”

　　“好。”老孟应了声，手心搓了几下布满胡茬的脸，“刘局，真的……”

　　男人的眼神飘到林落身上，半张着嘴，把后面的话咽进肚子里。
　　他的后半句话是“真的是这个人么？”——林落猜得出来。

　　没有更多的交流，老孟掉头离开，身材魁梧却驼着背，像只老迈的熊。

　　刘洲没做声，只是微微偏过眼珠瞥着林落，眼神无声却有如冷锋。林落耸了耸肩，说：“大伙都不容易啊。”

　　刘洲没搭理她，整了整衣领转身走去，从那挺直颀长的背影处传来男人的声音：“我带人去绑架现场看看，小申会留在局里，你有事随时叫他。”
　　到了门边，刘洲又转过头，说：“我想我有必要提醒你，拘留24小时后要向家属告知拘留原因，平常这种文件都是小申负责，我希望你别让他为难。”

　　“哦。”林落随便回了句，她的眼神紧锁在玻璃后方的男人身上。
　　“八月二十五号晚上，我是去打牌了。”——吴成业这句话并没有说谎，林落也因此少见地有些自我怀疑。难道我真的看走眼了？林落在心里暗想。

　　男人还在低声啜泣，曲折的发际线正对着林落，突然，他的脑袋向上抬了几厘米，有短短的一刹那，那双浑黄的瞳孔应该是盯着镜面中倒映出的自己，却又像盯着镜子后面的林落。

　　不，就是他。林落得到了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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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个虎背熊腰的男警察出去没几秒，吴成业感受到脚下的地面微微一震，虽然涕泪流了满脸，但他知道自己赢了。

　　一股蜜糖般的欣悦感在他大脑皮层里融化开来，吴成业顶喜欢这种感觉，当他在牌局上一把押上自己三个月工资，然后赚得盆满钵满，把对手赢得身无分文的这种感觉。这不是辛苦搬砖砌瓦，面朝黄土背朝天，最后拿那么一点微薄的工资能相提并论的。

　　一切都是因为这种感觉，吴成业参与这件事也是如此，一切都是因为王哥点着雪茄对他说的那句话：“老吴啊，人生，就是一场豪赌。”

　　审讯室的门开了，一道身影晃晃悠悠地走进来。吴成业抬起头，对着白炽灯的双眼微眯。

　　对方身材修长，头发及肩有些杂乱，手上一颗橙色的光点似乎是烟头的火星，背光的面容上投下一道日影，五官昏暗不清甚至分不出男女，直到一道清冽中带着沙哑的女声响起：“我叫林落。”

　　女人拉开椅子落座，身子半躺在位置上立刻软下来，深青色的黑眼圈像是化了夸张的烟熏妆，脸上面无血色，看上去虚弱得随时要昏死过去。

　　就派这么个半死不活的来审我？还**是个女的？！
　　吴成业忍不住这么想，眉毛挑了挑。

　　对面那个女人似乎看穿了他心思，低低笑了两声，说：“别着急，吴成业，你会明白……为什么是我来问你话的。”

　　林落吐了口白雾，烟头扔在地上踩灭，打了个哈欠，看上去恢复了两分精神，说：“好了，我们开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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